【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谁在时间的彼岸(出书版手打完结) 作者:青衫落拓 (知性言情创始人青衫落拓五年精心创作,送给自己和时间的轮回之礼) 编辑推荐   1.知性言情创始人青衫落拓出道五周年纪念之作,送给自己和时间的轮回之礼   2.被粉丝评为2013年度最值得期待的都市言情力作:沉淀于内心深处的感情被再度唤醒。那些生生错开的脚步,是否还能同步? 内容推荐   人生忽如一场远行,无论有没有从容告别,他们都各自走向不同的旅程。而时间如同滔滔不绝的长河,冲刷流经的路途,磨去青春年少的棱角,抹掉去日留影,弥合曾重创身心的伤痛,同时也慢慢消磨看似永恒的情感。   每一次遗忘,都是旧我某一部分悄然死亡;每一个铭记,锁定他们走过的路,镌刻爱情存在的痕迹,赋予生命更真实的价值。   时间证明一切。 文案   两个陌生人的命运猝不及防地联结在一起。   爱恋始于牵手传递的温暖、孤独绝望中的拥抱,还是漫长旅途的辗转;当一个人悄然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情感不知不觉融入血液,是从此沉淀于心底,累积于记忆深处,还是慢慢消磨于岁月无情的流逝;   我们愿意长大,同时一点点遗忘;还是成长,仍旧坚守。   遥远的彼岸是否存在一个忘川,远离是否能够挣脱所有羁绊,漫长的遗忘是否可以选择,点滴的铭记是否意味着永恒。   时间证明一切。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高翔,左思安 ┃ 配角: ┃ 其它: ☆、01 2012,汉江   据说很多女性一旦对某件事情产生直觉,便不会再相信事实——朱晓妍对这句话半信半疑。她恰好是一个在很多时候感性强于理性,多少有些迷信直觉的女人。   现在她的直觉告诉她,她正在开车的男友高翔表现出的心不在焉应该与十几分钟前在绿门咖啡馆外碰到的女人有关。   她回想刚才的惊鸿一瞥。   她与高翔走出咖啡馆,那女人迎面而来,长发及肩,中等个子,身材苗条,蓝色短袖针织开衫配一条磨白的牛仔裤,没有化妆的面孔上架了副深茶色太阳镜,整个人看上去很普通。唯一引起她兴趣的是那女人肩头背的包,红色的帆布材质配银色拉链,搭了一个小小的银色吊饰,看上去可以装得下小尺寸笔记本电脑,但又完全不同于一般电脑包刻板的式样,十分轻盈而有设计感,她一看便很喜欢,不过毕竟没有唐突到去跟一个陌生人打听牌子的地步。   高翔匆匆跟她说,“等我一下。”   他过去跟那女人只讲了几句话,那女人从包里取出笔记本和笔,飞快地写了一行字,撕下来递给他,他停了一会儿才伸手接过来,并没有看,对那女人微微点一下头,回来带着朱晓妍往停车场走。她问:“是谁啊?”   他打开车门坐进去,随手将纸条塞到遮阳板上,发动车子,简单地回答:“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她没在意,开CD放着音乐,一边继续跟他讲下午她与同事发生的零碎争执。他的话一向并不多,但很少像今天这样直视前方,几乎没有回应。她有些没趣地停下来,而他在她沉默好久之后才回过神来,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在想一点事情。”   朱晓妍努力说服自己,为一个甚至没看清长相的女人捕风捉影也未免太可笑了。可是猜疑一旦产生,只会自行放大,很难自行消退。一直到餐厅将车停好,高翔都保持着沉默,她内心无法言说的不确定感觉越来越浓重。   两人随着带位的服务生走进去,她突然止步:“哎,我的手机丢在车上了。”   “我去帮你拿过来。”   “车钥匙给我,我自己去拿,你先点菜吧。”   朱晓妍拿着车钥匙,返回停车场,高翔开的车是一辆十分醒目的黑色吉普指挥官,车身线条硬朗,外形复古到近乎招摇,三排座位,空间高而宽敞。这种高油耗的全尺寸SUV既不符合朱晓妍的审美,也不符合她对高翔性格的判断。几乎从第一眼看到这车,她就觉得别扭了。她想不明白一个做着红酒代理生意,饮酒却十分节制,行为处事低调得近乎韬光养晦的男人为什么独独在买车这件事上表现古怪,花60多万买这么一辆又不环保又高调得超过真实价格的车。   她打开车门,坐到驾驶座上,抬手摸索遮阳板内,取下他塞进去的那张纸条,展开一看,上面用工整得如同孩童般的字体一笔一划写着:临江饭店,517房,今天晚上请务必抽时间过来。   她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哆嗦了起来,直愣愣地坐了好一会儿,才下车走进餐厅。这里环境优雅,菜式精致,一向客似云来,需要提前预订才有位置。可是他们的晚餐吃得十分沉闷,高翔固然一直都若有所思,她也再提不起兴致寻找话题。   那张纸条尽管被她放回了遮阳板上,可是内容却一字不拉地印在她的脑海里。那个女人与高翔是什么关系?这是一个约会邀请吗?高翔在劈腿?还是那个女人在刻意勾引他?她是不是在捕风捉影小题大做?她的脑子被这些问题占得满满的,吃什么都食不知味了。   她看向高翔。他是一个儒雅清瘦的男人,到了38岁,保持着身材的挺拔和这个年龄男人的最佳仪态,面孔看似平常,可是周身自然流露气宇轩昂的气度,用她闺蜜的评判来讲,“十分具有成熟的魅力”。   他抬眼,注意到她的目光,问:“怎么了?”   她勉强一笑,“没什么。”   从餐馆出来,高翔便提议送她回家。通常他们的约会不是这样结束的,她故作不经意地问:“晚上还有事吗?”   “对,还有一点事要去办。”   她的心向下一沉,再没说什么。回家以后,她去洗了澡,换舒适的家居服出来,点上香熏蜡烛,挑了一张小野丽莎的CD放入音响,拿起卡尔维诺写的《看不见的城市》,打算静下心来好好读书。她一向有些文艺腔,迷恋这些带着仪式感的步骤,认为可以让自己沉静下来。然而今天她所有的准备都白费了,卡尔维诺精巧的文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迷宫,她冲撞其中,心情根本无法平静下来。她丢下书,犹如困兽般走来走去,折腾得筋疲力尽之后,终于还是换衣服重新出门,拦了出租车去临江饭店。   她对自己说:去看一眼,证实自己的所谓直觉很无聊就回来。   临江饭店座落在汉江这座滨江城市的江边,是一幢有近百年历史的灰色建筑,经过多次维护,依旧有些颓态,硬件没法与市内其他新建的五星酒店相比。不过因为地理位置优越,又有着经时间沉淀之后的古典沧桑感,投宿的客人依然不少。   朱晓妍下了出租车,一眼便看到那辆吉普指挥官正停在饭店大门左侧,她的心顿时重重沉到谷底。   男友接到一个女人写了饭店房间号码的纸条,便应约过来,她再乐观大度也没法漠然置之。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做:是直接上去敲门捉奸?还是等他出来给他一个措手不及?他会跟她做什么样的解释?   她看看手表,从他送她回家到现在,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并不算长,如果有什么事,可能正在进行之中,也可能全部发生完毕。她傻呵呵赶过来,就算证明了她的那个直觉,又能怎么样。一想到她必须去要求高翔作出解释,屈辱与愤怒油然而生,还夹杂了一点她不愿意承认的恐惧,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走进了饭店。   电梯无声无息停了五楼,饭店的走廊幽长安静,拐角处摆着落地大花瓶,插着大把的仿真孔雀羽毛和绢花,灯光柔和,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没有一点声息,一扇扇深色的门紧闭着。朱晓妍站在517房的前面,几乎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这时多少觉得自己这个行为有些荒谬,可是不明不白离开,就意味着回去折磨自己。她咬咬牙,按响了门铃,然后直视着猫眼,仿佛跟一个看不见的对手对峙。   门开了,出现在她面前的正是白天在停车场看到的那个女人,她换了白色长袖T恤加一条针织运动长裤,是十分家常的舒适打扮,没有化妆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干净清秀,看上去不过26、7岁的样子,有些惊讶地打量她,“你好,请问你是哪位?”   已经再不可能转身走掉了。但是不用走进来就可以看到,这是一个面积不大的客房,一目了然地摆在她面前,灯光明亮,一张大床铺得整整齐齐,窗帘半开,没有任何发生了冶艳私情的痕迹。高翔衣着整齐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脸上闪过一点惊讶,但马上恢复了面无表情。   朱晓妍知道自己搞砸了,进退两难,不由自主地结巴起来,“我……我是那个,那个高翔的女朋友,我……”   高翔站起身,“还是这么心急。不是让你在楼下等我吗?我马上就会下去的。”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点点责备,更显得亲密随意。朱晓妍惊讶地张大嘴,马上意识到他在给自己干的蠢事解围,可是脸还是涨红了,恨不能地面突然出现裂口将她吞进去,或者时光可以短暂倒流,让她不必面对这个场面。   那个女人微微一笑,侧身说:“请进,我叫左思安,跟你的男友高翔……很久以前就认识。不过我一直在国外,差不多有十二年没有回国,这次回来约他见面坐坐,顺便有件事想请他帮忙。耽误了你们的时间,实在不好意思。你喝茶还是咖啡?”   这个细致的解释让朱晓妍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好,高翔站了起来,“不必了。时间不早了,晓妍,我送你回去。”   朱晓妍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一向礼数周到的高翔态度有些生硬,没有跟他们做介绍的意思,而左思安呆了一下,“你要走吗?我刚才说的那件事……”   高翔并没有看她,整个姿态没有任何商量余地,“我现在明确答复你,我不同意。”   她神情黯淡,却什么也没说   高翔再看她一眼,“走吧,晓妍。”   两人出了饭店,朱晓妍不自在地道歉,“对不起,我知道不该跑过来,我只是……”   她停住,努力组织措辞,可是高翔摇摇头,替她打开车门,“没什么,上车吧。”   一路上他仍旧沉默着,直到再次将她送到她家楼下,才开了口,“早点休息吧。”   她心底羞愧、怀疑、恼怒、委屈……各种情绪搅成一团,反而没了歉意,气冲冲地说:“这算什么?你是要用冷战来惩罚我,还是显示你从头到尾根本不在乎我?”   “晓妍,我不怪你,不过我今天真的没有心情再说什么了。”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到底是你的女朋友,还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对什么都该装成大方不闻不问的情妇?”   高翔皱眉:“你这是怎么了?侮辱我也就算了,何必侮辱你自己。”   这个轻描淡写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她,她一字一句地说:“你妈妈安排我们认识,你一开始就跟我说了你对婚姻没兴趣,不是适合结婚的对象,我还不愿意分手,根本是在自轻自贱纠缠你,难怪你看不起我。”   她下车,大力摔上车门,急急走进公寓楼内,按下电梯,然而高翔跟了进来,一手挽住她,一手按楼层键,“晓妍,别闹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有安抚的力量。她毕竟已经28岁,就算他比她大10岁,她也没办法放下脸面不管不顾撒娇吵闹了,他搂住她,她只象征性地挣了一下,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头靠到了他肩上。   高翔将朱晓妍送到门口,朱晓妍问他,“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   他清楚她目光中的挽留意味,但还是摇摇头,“改天吧,你早点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 ☆、02 一   高翔开车回到自己位于市区中心一个闹中取静地段的家里,宽大的复式公寓一楼住的是他母亲陈子惠,她已经睡了。上二楼后,他看到儿子高飞卧室里依旧透出灯光。他敲敲房门,没任何回应,推门一看,如他所料,高飞坐在电脑前,戴着耳机,正在聚精会神玩游戏。   他又好气又好笑,过去摘下他的耳机,“小朋友,这都几点了,作业做完没有?”   高飞还不到16岁,在本市重点中学一中读初三,显然并不怕被父亲抓到玩游戏,嬉皮笑脸地说:“还不到11点钟,你今天不是有约会吗,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不关你的事。作业——”   “作业早做完了。”   高翔瞪他一眼,伸手替他退出游戏关机:“睡觉。”   高飞一把扯住他的衣角,“别走别走,我们来谈谈心。”   高翔清楚知道这么大孩子主动找父亲谈心绝对不可能是真有心事要倾诉,“谈什么?”   “你打算跟朱阿姨结婚吗?”   “这又是你奶奶让你问的吧。”   “我也有好奇心啊。”   “你喜不喜欢朱阿姨?”   他歪头想想:“你也只是上个月才带我跟她一起吃了一顿饭好不好,谈不上喜不喜欢。她还行,看上去很和气很周到的,奶奶也喜欢她。如果一定要给我领个后妈回来,当然还是要一个善良而且长得顺眼的比较好嘛。”   高翔没办法在惫懒的儿子面前摆出严厉父亲姿态,而且他珍惜父子之间长久培养出来的无拘无束气氛,顺手拖张椅子过来坐下:“你也希望我结婚?”   “本来我觉得我们家不缺啥了,你不结婚过得好像也挺自在。不过奶奶真的很盼着你结婚,而且,最近我看杂志上说,独身不利于男人的那个……”高飞狡黠地笑,“身心健康。你还是结一个得了。”   高翔一怔,哭笑不得:“你看的什么杂志,胡说八道。”   “不光杂志这么说。教我们班物理的陈老师,跟你差不多大,一直没结婚,脾气可古怪呢。我们班女生都说他大概年轻的时候失恋过,受过打击。”高飞越说越好笑,“她们就差为他编一整本浪漫小说出来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读初三了,多少应该抓紧学习吧。上次你们班主任把我叫过去……”   “不就是带手机去学校不小心被她抓到了吗?太小题大做了。”   “按她的说法,这最后两个学期你要不努力,想考上本校高中可有点儿困难。”   “我想过了,我不打算上一中的高中。这身校服我早就穿得要吐了。”   高翔看看高飞搭在椅背上的校服,松垮垮的灰色拉蓝条运动上衣配藏蓝色长裤,跟所有的中学校服一样,确实称不上好看。他忍不住笑:“理由不充分,驳回。”   “除了校服,还有那些又琐碎又无聊的校规,把我们当犯人一样从头管到脚,连头发、指甲的长度都要定期检查,真让人受不了。喂,你干吗又这么盯着我看,我的头发很合标准好不好?”   “不管读哪个学校,都会有校规管着你们,有些学校的要求更严格。”   高飞一拍大腿:“你这口气跟我们班主任如出一辙。对了,她上周还去你的母校清岗中学参观过,回来告诫我们,没什么可抱怨的,那里的学生每天早上六点半到学校,晚自习要上到九点半,回宿舍后继续学习,没人在十二点前睡觉,更从来没有周末这一说。啧啧,这也实在太变态了。你在那里念了六年书,居然没被逼疯?”   “在那里读书我倒是没被逼疯,听你这么胡扯我可有点儿要疯了。再考虑一下出国读高中怎么样?”   高飞顿时迟疑:“去哪儿?”   “英国,或者加拿大,你自己选。”   “英国天气太阴沉,加拿大据说很单调,我还是觉得汉江好啊。”   高翔又好气又好笑:“那好吧,希望你中考有个像样的成绩。”   “你忍心把我发配那么远吗?我可不害怕独立生活,只是因为舍不得你和奶奶才不愿意去国外的。”   高飞笑得痞痞,可是话里流露的感情却是真实的,高翔满怀心事再次被触动,一时无心再跟儿子闲扯下去,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这事以后再说吧。上床睡觉,不许再玩游戏了。”   高翔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运动服,上跑步机跑了60分钟,这比他通常的健身时间长了一刻钟,下来以后,已经是满头大汗。他喘着粗气,意识到他确实已经过了将剧烈运动当成调剂心情手段的年龄,只能等心率慢慢恢复正常,再去洗澡。然而躺到床上,他依旧毫无睡意。   他妥协地爬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九月底的风带着一点淡薄的秋意拂面而来,凉爽宜人。可是他并没有到达时时怀旧的阶段,前尘旧事当然从未遗忘,一旦真要回忆,一时却不知道哪哪一个部分开始才好。   他的目光落在窗边置物架上放的一排照片上。   高飞并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拍百日照,第一张睁开眼睛正视镜头的照片是周岁时由爷爷奶奶带去照相馆拍的,他刚刚被摄影师弄醒,很不高兴,可是他天生有一双微带弯弯弧度的眼睛,黑而晶亮,就算表情再严肃,也似乎带了一丝笑意,配上小孩子特有的圆鼓鼓面颊和花瓣一般的嘴唇,十分可爱。   靠高翔最近的一张照片是两个多月前放暑假时拍的,高飞已经比他矮不了多少,淘气地趴在他的背上,下巴搁在他左边肩头,同时抬右手在他脑袋后上方比出一个V字手势,笑得咧开嘴,露出右边一粒虎牙,开朗中又带着点小小的顽皮,与其他十来岁男孩子没什么两样。   他定定看着高飞的那个笑容。这孩子从出生到现在,大部分时间都跟他生活在一起,从周岁以后,细心的奶奶保留着高飞的全部成长纪录,有一系列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直到上幼儿园、小学、中学的照片留存下来。然而,一个弱小得让人担心、下巴总挂着口水、只会用尖锐号哭表达情绪的婴儿在他视线之下不知不觉长成了英俊少年,这个时光变出的魔术还是让他有些惊讶,又有些惆怅。   第二天清早,高翔再一次开车来到临江饭店。他走到517房,却发现房门敞开,服务员正在里面更换床单。   “请问住在这里的客人是不是出去了?”   “客人已经退房走了。”   高翔匆匆下楼到前台问工作人员:“请问517房的左思安是什么时候退房的?”   那女孩子翻一下纪录,“这位客人差不多半个小时前退房结帐走了。”   “她有没有提到要去哪里?”   前台工作人员摇头:“没有。”   他没料到她说走就走,也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一时竟有些不如如何是好。这时旁边一个年轻的行李员插言说道:“先生,我帮那位小姐放行李时,她听了我的口音,问我是不是清岗人,说她正好要去一趟清岗,跟我打听长途汽车该在哪里坐。”   高翔连忙说:“谢谢你。”   他匆忙出来发动车子,向清岗市驶去。   清岗是距省城汉江市差不多150公里的一个县级市。驾车行驶在平坦笔直的公路上,他有说不出来的焦灼感。   高翔无数次往返于清岗和省城汉江市之间,但上一次带着如此焦虑的心情行驶在这条路上,还是整整十六年前。长久沉淀的往事浮上心事,他的心绪更加难以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高翔的外貌没太大矛盾吧另外有人问高翔是不是在《你的青梅,她的竹马》里向王灿求婚过。。。回答是:没有,不信的同学回去翻看那章细看,应该更可以看出王灿的聪明,哈哈本文跟其他文基本没什么内容上的联系。。。 ☆、03 第二章 1996年 清岗   1996年,高翔只有22岁。大学毕业之后,他留在省城负责打理家里的销售公司。十月初的一天,突然接到母亲陈子惠打来的电话,说他舅舅陈子瑜出事了,却不肯细讲到底是什么事,只要求他马上回家。他打不通陈子瑜的手机,只得放下手中工作,开车往清岗赶去,一路琢磨着他那个爱惹麻烦的舅舅又惹出了什么事。他从小就开始见识陈子瑜层出不穷地闯祸,母亲这次如此语焉不详,让他多少有一些不祥的预感。   高翔的外公陈立国在清岗土生土长,做农产品进出口贸易起家,随后兼并了一家濒临倒闭的酒厂,生产一种叫“清岗大曲”的白酒,质优价廉,在省内及周边地区销售不错,是最早经商致富的那批人之一。高翔的父亲高明开始是他的员工,被他的独生女儿陈子惠一眼看中,他和妻子仔细审查之后,发现高明除了家境贫困这个缺憾之外,确实称得上品貌端正,工作努力,性格沉稳,倒也赞成女儿的选择,经过一番撮合,高明与陈子惠结婚,成为陈家的上门女婿,当然继续为身份变为岳父的老板工作。   谁也没想到,陈子惠怀孕那一年,她44岁的母亲也意外高龄怀孕了,陈子瑜比高翔晚差不多六个月出生。陈立国还沉浸在年近半百得子、再度做父亲的喜悦之中,妻子却在生下儿子的第二天不幸死于产后并发症。陈子惠接受母亲临终前的嘱托,迅速由一个受宠任性的女儿转变成负责任的长姐,给刚满半岁的儿子断奶,交给丈夫和保姆照顾,担当给弟弟哺乳,抚养他长大的责任。   高翔自懂事起就一直知道,母亲对小舅舅的关爱远超过对他这个亲生儿子。不过他并不妒忌。一方面,他在母亲不间断的耳提面命之下,确实把陈子瑜当弟弟一样照顾;另一方面,他也知道,就算接受再多关爱,这个小舅舅都没法弥补一出生就失去母亲的缺憾。   陈立国没有再婚,陈子瑜从一出生便取代才半岁的高翔成为陈家所有人关注的中心。只是他尽管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却成长得跟所有人的愿望背道而驰。他不爱读书,不服老师管教,三天两头逃学,仗着家境优越、零用钱充裕,招揽了一帮差不多年龄的半大孩子充当他的马仔,前呼后拥,摆出老大的派头招摇而过,更不时寻衅打架惹事,成为清岗县城里最有名的纨绔子弟,从小到大闯出的祸可说是数不胜数。   陈立国的企业越做越大,却拿儿子全无办法,他年事渐高,又查出患有冠心病,受不得如此不间断的刺激,渐渐断绝了望子成龙的念头,对陈子瑜的要求从不要闯祸变成了不要闯出大祸就好。   高翔与陈子瑜读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随后高翔考入清岗初中,陈子瑜交一大笔赞助费用才得以进去;两年以后,陈子瑜因一连串严重违规被开除,转到另一所中学,勉强毕业,分数只够读一所普通高中,而高翔毫无悬念地考上了清岗高中;三年过去,高翔以不错的成绩考上省城的一所大学,陈子瑜则不出意料地名落孙山了。   陈子瑜根本满不在乎,拒绝父亲和姐姐让他复读的提议,在家闲待了差不多一年多的时间,一次酒后聚众打架,混乱中险些闹出人命,自己也受了伤。陈立国、陈子惠惊吓之余,不敢再放纵他如脱缰野马般胡混,待他伤好之后就逼着他报名参军,指望部队能够改造他的行为,让他懂事成长起来。   他被分配到遥远的东北服役,第一年虽然抱怨连天,小麻烦不断,倒也确实规矩了不少。可是不待家人完全放下心来,他便因为一次严重违反纪律被部队开除,遣返回到清岗市。陈立国恨得咬牙切齿,然而面对已经人高马大的儿子,不可能像他小时候那样拿起棍子打他一顿算是惩戒,更加不敢再送他去外地,只得在公司里给他安排一个工作,让他跟着姐夫高明做事。   高明对他的行为实在看不过眼,略一抱怨,就会招来妻子的不满,很多时候反而不得不在岳父面前替他打掩护。他十分清楚,他不可能管得住这个任性不羁、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小舅子,索性就再也不去多事。陈子瑜于是得以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继续过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日子。   高翔的父母与外公住在清岗县城内一个带宽大独立院落的三层楼房内。他一进门,发现一楼客厅内除了母亲和父亲外,还有两位女性客人并排坐着,年轻的女孩子穿着T恤加紧身牛仔裤,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长得十分漂亮,长发烫得波翻浪卷,左边嘴角上方有一粒俏皮的黑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迅速斜斜瞄向他,然后马上低头。   高翔一下认出,大概三个月前,陈子瑜开车去省城玩,找他出来一起吃饭,便带着这个叫小琴的女孩子,不过她当时妆化得更浓艳一些,打扮也时髦花哨得多。事后他曾不解地问陈子瑜怎么会找看上去刚刚成年的女朋友,陈子瑜则大笑,说算不上女友,只是带出来玩玩而已,那个轻佻的口气让高翔皱眉却无可奈何,庆幸自己的女友孙若迪有事没来,不然肯定会大加批评。   此时在家里看到小琴,高翔猜想这个状况当然与陈子瑜有关,只见小琴身边坐的是衣着十分简朴的中年妇女,他母亲正将一个厚厚的信封递到她手里,她捏住信封一角,一脸的惊恐与茫然。而父亲面色铁青地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他打个招呼,先回自己房间,等他再下楼时,两个客人已经走了。他问出了什么事,陈子惠仍然吞吞吐吐,他不免有些急了。   “子瑜现在人在哪里?”   他父亲高明开了口:“他已经被刑事拘留了。”   “他又干了什么事?打架吗?伤了人没有?”   陈子惠难得地沉默着,高明看一眼她,只得无可奈何地说:“不是打架,是□。”   高翔大吃一惊,第一个反应是摇头:“这怎么可能?不会是刚才来的那女孩子吧。他们早就认识的,带她去省城玩,我也见过。”   “不是她,是另外一个女孩子,而且怀孕了。”   “那也不能证明是他犯了罪,”他几乎本能地为陈子瑜辩护着,“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陈子惠马上接口:“对对对,我也是这么说的。”   高明横了妻子一眼,转头看着儿子,声音放低,几乎有些难以启齿:“高翔,那女孩子才满14岁,是清岗中学的学生,出事的时候还在读初二。”   高翔顿时完全被惊呆了,几乎想重复说“这怎么可能”,可是看看父亲的表情,知道母亲之所以会急招他回来,只意味着这件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大概确实发生了。他一想到14岁这个年龄,顿时有想作呕的感觉,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   “你别跟他们一样忙着下结论,我觉得肯定是他们弄错了。”陈子惠显然根本就不相信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怎么会犯下这样可怕的罪行。   “你还在说这种话?”一向言语不多、性情深沉内向的高明面有怒色,破天荒地对妻子发了火,“警察是怎么说的,你又不是没听见。”   “那只是那个女孩子的一面之辞。她那么小,吓得一直哭哭啼啼,说的话能当证据吗?缠着子瑜的姑娘一向多如牛毛,他用得着干这种事……”   “你真是糊涂啊,子惠。你知不知道缠着你弟弟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个女孩子又是什么人?她是省城过来挂职锻炼的副县长左学军的女儿,去年才跟着她爸爸来清岗中学读书,成绩优秀,今年五月才刚满14岁,甚至根本不认识你弟弟,怎么可能纠缠他?警察也给你看了她讲的案发经过了,她当时站在护校的后门等人,被你弟弟拉上车……这不是□是什么?”   “那她当时怎么不立刻报案,过了好几个月才说,还说得颠三倒四的。”陈子惠犹自振振有辞,“现在的女孩子都早熟,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明为之气结,转向高翔:“刚才来的那对母女你看到了吧,那个小姑娘两年前跟子瑜发生关系的时候,也只15岁。昨天你妈妈去见陈子瑜,他要你妈妈拿钱封住她的口,你妈妈还就真把人家叫到家里来给钱了。”   高翔倒吸一口冷气:“妈妈,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陈子惠一脸的不以为然,“我去找她,她正跟她妈妈在菜场摆摊卖菜,难道我应该在菜场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钱塞给她不成?当然只能叫她们来家里。那个女孩子现在已经快满18岁了,自己也说是跟子瑜在谈恋爱,我只是给她家一点补偿,让她不必张扬,一窝蜂跑去报案添堵,又没叫她撒谎。别听你爸爸的,他一向对子瑜有偏见。”   “偏见?你不妨说说,我对他的哪一点看法是偏见?你和你爸爸要早听我的话,对他严加管教,也不至于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陈子惠拍案而起:“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你这种态度是想气死爸爸不成?”   “他生气也只可能是因为你那个宝贝弟弟干的那些好事。”   高翔连忙拦住眼看着要大发作的陈子惠:“好了好了,别说这些气话了。外公知道这件事吗?”   高明冷笑一声:“警察昨天上午开着警车上门抓人,大半个清岗的人都知道了,怎么可能瞒住他。他气得当场晕倒,被我们送到医院,医生说他现在不适合路上颠簸,先观察一下,等明天情况稳定再转到省城医院去。你妈妈非拉着我出来,叫我去找公安局的关系。我一说不行,她就跟我吵个没完没了。”   “子瑜可是我唯一的亲弟弟。你明明跟胡书记的关系很好,我们陈家对你不薄,叫你做这么点事,你不是推三推四,就是干脆一口回绝。我能不生气吗?”   高明恼怒地瞪着妻子:“你太抬举我了。不用你时时提醒我,我知道我有今天全靠‘你们陈家’。不过你动脑子想想,你弟弟犯的是什么事,侵犯的是什么人。我就算跟胡书记有交情又怎么样?别忘了左县长是胡书记同事,是省里下来挂职锻炼镀金的干部,你弟弟居然去侵犯人家唯一的女儿。不要说我,哪怕爸爸顶着省政协委员的头衔亲自出面,谁又能在这种事上卖人情。”   高翔眼见他们又要吵起来,连忙说:“子瑜才被关进去,我们先把情况弄清楚才能确定下一步怎么做。妈,你别着急,赶紧把外公的东西收拾好,我陪你去医院。”   等陈子惠去收拾衣物,房间里只剩父子两人,高翔问父亲:“爸爸,真的确定是子瑜做的吗?妈妈说得也有道理,毕竟过了好几个月的事,不能只凭一个小女孩的一面之辞抓人啊。”   高明叹气:“那女孩子前几天在学校昏倒,被送到县医院才检查出怀孕了。一个14岁的女孩子,加上父亲是副县长的身份,你想想会弄得多震动。她完全吓傻了,她爸爸赶去反复盘问,她才讲出了这件事。别的细节不说,陈子瑜当时开的车是你外公新买的奔驰,整个清岗县就这么一辆,上的又是那么打眼的8888车牌。她的一个同学也作证说,他赶过去的时候正好亲眼目击陈子瑜把她从车上抱下来丢在路边,然后开车走了。实在是……太恶劣了。”   高翔再也说不出话来。   陈立国在第二天被送到省城做进一步诊断治疗,陈子惠坚持留在清岗打听弟弟的消息,高翔和父亲陪着陈立国到了省城,高明在医院陪护,高翔按母亲的安排去找律师。   几天以后,高翔和省城做刑辩颇有名气的张律师一起回到清岗,跟陈子惠一起去公安局,见到了被关在看守所的陈子瑜,听着案情介绍,他的心完全沉到了谷底。陈子瑜最初态度极其嚣张狂妄,什么都不肯承认,经过几天审讯,气焰渐灭,开始语无伦次,吞吞吐吐说只是一个误会,他和另外一个女孩子约好在护校后面见面,看到左思安站在路边,错把她当那个女孩子了。   这当然完全不是一个能自圆其说的故事。   警方表示,将在进一步审讯收集证据之后提请批捕,案件会移送检察院进行进一步审查,并提起公诉。   高翔不能置信地看着陈子瑜,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上同一所学校,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在他去省城读大学之前,他们曾经极其亲密,交换了成长中差不多所有的秘密,却竟然完全不知道这个小舅舅除了放浪不羁之外,还有如此黑暗的另一面。陈子瑜并不看他,佝偻着身体,头垂得低低的,看上去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会见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中年男人闯了进来,一言不发,手里提着的警棍挥向陈子瑜,陈子瑜惨叫一声,顿时头破血流,歪倒在地上,那人继续打着,陈子瑜举着戴着手铐的双手护住头,在地上哀号着翻滚躲避。   在陈子惠的惊叫声中,高翔回过神来,冲过去想拦住那人,然而那人眼睛血红,力气大得惊人,根本阻拦不住,一把甩开他,继续挥棍打向陈子瑜。张律师叫了好几个警察进来,才将那人死死抱住拉了出去。   纠缠之中,高翔的肩头也挨了重重一棍,他顾不得疼痛,扶起血流不止的陈子瑜,陈子惠惊魂不定地叫道:“他是谁?他凭什么跑到公安局来打人?你们赶快把他抓起来。”   警察不安地说:“他是左副县长,我们本来以为他是来了解案情进展的,谁知道……”   原来那人是受害女孩的父亲。面对他的愤怒,高翔无话可说,拦住要跳起来的母亲,“妈,别吵了,子瑜的伤需要治疗。”    ☆、04 二   陈立国在省城心脏病医院接受治疗,高翔也返回省城上班,顺便照顾外祖父。他从父亲那里知道陈子惠为陈子瑜办理了保外就医,不免惊讶:“他只是外伤,医生当时说没有大碍,符合保外就医的条件吗?”   高明显然不满妻子的做法:“你妈这次闹出的动静可不算小,给陈子瑜弄了个脑震荡后遗症和脑部不明血肿待查的证明不说,还到处告左学军的状,说他身为国家公务员,借着职务之便动用私刑,还说公安局纵容默许他行凶。政府那边怕影响不好,不得不做出让步,答应让陈子瑜保外就医。”   高翔有些无语,只得说:“至少这段时间让子瑜千万在家老实待着。”   然而仅仅不到一个星期以后,高翔就接到他母亲打来的电话,陈子瑜突然失踪了。   “万一他来省城找你,你一定要……”   电话被高明夺了过去,厉声说:“别听你妈的话,警察正在抓他,说不定马上会发通缉令。他要是来找你,你千万不能包庇他,不然你也会受牵连的。”   电话那头传来激烈争吵的声音,任由高翔怎么叫他们打住,也没有一点作用。他只得挂断电话,让自己清静一点。   他的女友孙若迪不安地看着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根本没法启齿对正在读大四的单纯女友说家里出了一个在逃的□犯,只能含糊地说:“公司还有一点麻烦没解决,我得回办公室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高翔无法平静下来,他的手机每响一次,都会带着点心惊肉跳的感觉急忙接听,但是陈子瑜根本没有打他的电话。   第二天下班后,他去医院看外公,意外地看到有一名警察站在病房里,正向陈立国询问他是否知道他儿子的去向,陈立国脸色铁青,胸口上下起伏,呼吸凌乱。他顿时急了,一边叫护士赶快去找医生过来,一边对警察说,“我外公甚至不知道这件事。他身体不好,这段时间一直在省城医院治疗,跟外界没有任何联系,有什么事你们问我好了。”   那名警察也看出陈立国情况不对,打量一下他:“陈子瑜有没有来找你?”   他摇头,“没有。”   “如果他来找你,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高翔竟一下怔住,他当然不能接受陈子瑜做的事,可是也完全没办法表态说他会大义灭亲配合警方将陈子瑜绳之以法。   一片难捱的沉默之中,躺在病床上的陈立国强打精神开了口:“放心吧,我代表我们全家人下个保证,我们都会遵守法律的。”   警察点头:“有您这句话就好,您是省政协委员,我们领导也是充分相信您的觉悟的。”   送走警察,医生进来替陈立国量血压测心跳,嘱咐他必须保持平静,也出去了。陈立国坐起身来:“小翔,你回清岗一趟。”   “您这几天可能就要排期动手术了,我怎么能走开。”   他摇摇头,“你回去,拖也要把你妈妈拖到省城来,就说我要她来陪我动手术。子瑜没地方可去的时候肯定会找她,我必须亲自看着她。别的人都好说,我只怕她太溺爱她弟弟,又太冲动,会做傻事,你爸爸肯定是拦不住她的。”   “可是……难道我们真的要把子瑜……”   “小翔,你妈妈瞒着我保子瑜出来,已经担了莫大的责任。万一子瑜再找她帮忙,她肯定不会拒绝,查出来就是包庇罪,也得一起去坐牢。我不能让她再犯糊涂。至于子瑜……”一滴眼泪从他混浊的眼里流了出来,他抬手背擦掉,声音十分坚决,“我会打电话告诉你爸爸和别的亲戚,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能让一个混帐孩子毁了我们全家,就当没生他好了。”   高翔连夜开车赶回清岗,到家时已经是深夜,然而父母都没有睡,他转达外公的话,陈子惠果然摇头:“我现在不能去省城。”   “你趁早死了帮你弟弟的心,”高明怒气冲冲地说,“警察早就盯着你了。”   “我也被抓进去,不正好称了你的心吗?”   “你把话讲清楚,我有什么可称心的?我从一开始就反对你给他办什么保外就医,你还信誓旦旦说他肯定不会逃。”   “他不是逃,只是那个左学军居然会闯进公安局打他,接下来肯定还会不择手段整他,他越想越害怕,犯了糊涂。”   “你还真会为他找理由。他干的所有事情都能用犯糊涂开脱的话,那还要法律干什么?”   “你讲这话什么意思?你还敢说你没有幸灾乐祸?姓高的,我告诉你,子瑜不管出了什么事,也还是我弟弟,是我爸爸的儿子,是我们陈家唯一的继承人。”   高翔又吃惊又烦恼。他母亲在家境优越的陈家当了二十多年受宠爱的独生女儿,脾气急躁,性格颇为骄傲强势,父亲却十分内向深沉,两人称不上是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但结婚这么多年,一有碰撞,都是父亲马上让步,两人一直相处得还算不错。不过在陈子瑜这件事发生之后,母亲固然担忧弟弟心切,讲起话来比往常更不留余地,父亲也控制不住地流露出长期隐忍的不满,他们完全到了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的地步。他一筹莫展地看着吵得面红耳赤的父母,意识到外公毕竟更了解他的女儿一些。   “别吵了,妈妈,你要是不去省城,谁去给外公的手术签字。心脏搭桥可不是小手术。”   陈子惠迟疑一下,转头对高明说:“你去。”   这个命令的口吻彻底激怒了高明,他冷冷地说:“你爸爸明确讲了要你去,这段时间‘你们陈家’公司事情没人管,已经弄得一团糟。我是不会去的。”   他转身走了,重重带上了门。陈子惠头一次看到丈夫拂袖而去,有些意外,看向高翔,高翔摊手:“妈,我可以去照顾外公,也可以签字。但你要想清楚外公为什么坚持要你去省城。”   “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是想放弃这个儿子了,他怎么能这么绝情?”   “外公不是绝情,他……”   “你不明白,他早就放弃过一次子瑜,子瑜出生的时候难产,医生出来问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他马上说保大人。”   高翔一怔:“妈妈,您得讲道理,外公这个决定难道不对?他要保的也是您的母亲,您能眼看着他为了有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就弃妻子于不顾?”   “你别跟你爸爸一样曲解我的意思,我当然希望我母亲健康活着,可是她高龄怀孕,身体又不好,明知道危险还是决定生下来,她跟你外公和我都明确说过,她想要一个儿子,就算是放弃自己的生命也要让孩子活下来。男人不会理解这一点的。我没有照顾好子瑜,我怎么对得起她……”   陈子惠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高翔揽住母亲,让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他并不能完全理解母亲的自责,可是他完全清楚母亲给予陈子瑜的关心与疼爱远远超过给他,眼看母亲如此伤心难过,他无法不为之动容。   “妈妈,外公和我爸也并不是要放弃子瑜,只是他犯的又不是死罪,回来投案接受审判,免得罪上加罪,这才是正确的选择。我们替他请最好的律师,尽量争取轻判。”   “可是子瑜那么自由自在习惯的人,关起来不是要他的命吗?”   高翔皱眉:“妈妈,别说这种糊涂话好不好。人总得为做的事负责,他还年轻,有什么必要亡命天涯,从此躲躲藏藏过日子。”   陈子惠慢慢止住哭泣,擦擦泪水:“我知道,小翔,你回省城去好好照顾外公。让他不要担心。”   “你叫我怎么能放心走,又怎么让外公不担心?你必须答应我,不要帮着他逃跑。”   陈子惠在儿子的目光紧盯下,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好,我答应你,如果子瑜跟我联系,我会带他去投案的。”    ☆、05 二     陈子瑜驾车在本省与邻省交界的山区坠崖身亡。   这个消息是高明通过电话告诉高翔的。他正守候在心脏病医院的手术室外,顿时惊呆了,手机险些脱手摔到地上。这一周时间安静得反常,他一直因为心底不祥的预感而隐隐焦躁不安,可无论如何没想到会等来这个消息。   “……当时他开着那辆奔驰。警察在后面追,他开得太快,加上下雨路滑,他冲出了盘山公路,车毁人亡。”   这个结局是他根本没有想到的,他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小翔,等你外公手术出来,先不要告诉他这件事,我怕他会受不了。”   高翔哑着嗓子答应,努力稳住心神,突然想起一件事:“不对啊,爸,子瑜前几天偷偷溜走的时候并没有开车,怎么可能突然开着奔驰出车祸。”   高明长叹一声:“这又是你妈妈做的好事。陈子瑜打电话找了她,她瞒着我开那辆车去送钱给他,又把车给他开走,被警察发现了,现在她被带公安局问话,我这会儿正等在外面。”   那个只小他半岁,与他一起长大、一起上学,曾经精力弥散、不羁张扬得不可一世的陈子瑜死了。   高翔呆呆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自从听到陈子瑜干下的那件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犯罪行为之后,他一直拒绝多想。此时他痛苦地发现,他所做的是下意识淡化漠视已经发生的事情。然而,“事情”这个词轻描淡写得让他顿时有有罪恶感:一场想象不到的罪恶、一个突如其来的死亡,都能称之为一件事情,不带任何感□彩,没有轻重缓急之别。   事情一件件发生,变故接踵而至,所有的情绪高度混杂之后,似乎暂时抽干了人的感知能力。他内心空荡荡的,突然再体会不出伤心、紧张、焦虑……   医生出来宣布手术顺利,高翔才摆脱了恍惚状态,想起母亲还面临着麻烦,顿时坐不住了,病人术后从麻醉中清醒过来的时间并不确定,他打电话叫来孙若迪,交代她帮忙守着,有异常情况就马上给他打电话,然后匆匆开车赶回了清岗。   高翔直接到清岗县公安局,高明正坐在一楼接待室抽烟,身边放了一个一次性杯子充当烟灰缸,里面已经积了大半杯烟头。他刚叫一声“爸爸”,高明便微微摇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说话,高翔顺他目光看接待室另一头,那里坐着一个女人,从后侧方看过去,她有着轮廓清秀的面孔,头发略微烫过,身材苗条,腰背笔直,显得很年轻,不过三十出头,并不像一个14岁孩子的母亲。她目光直视着前方,仿佛正在出神。   高明将烟按灭,起身带着高翔走出来:“那个女人是左学军的妻子于佳,是一个博士,在省城水利科学院工作。”   “子瑜都已经死了,他们还在这里干什么?非要盯着追究妈妈的责任不成?这未免欺人太甚。”   高明摇摇头:“你妈昨天瞒着我送钱给子瑜,又把车子交给他让他开走,被警察跟踪了,左学军当时也在追捕子瑜的警车上面。”   高翔大是意外:“他又不是警察,怎么可以这么干?”   “这中间肯定有违规,所以他现在也在公安局接受调查。”   高明猛然打住,他们只见左学军和妻子一前一后走了出来。高翔还是头一次正面看到他,他是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长相斯文,毫无那天闯入拘留室暴打陈子瑜的凶悍之气。他嘴唇抿得紧紧的,下巴上有几天没刮的胡茬,神情疲惫,眼睛里满是血丝,目光从高家父子身上一扫而过,没有任何表情,径直向公安局院子外面走去,于佳叫他的名字,他既没有答理,更没有停步,于佳只得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又过了十来分钟,陈子惠也被放了出来,警察告诉高明父子,她还得随传随到,继续接受调查。陈子惠木然地站着,对于他们的对话毫无反应。直到回家以后,她依旧面无表情,径直走进卧室,把门重重关上了。   高明叹气,“算了,给她一点时间来接受现实吧。我们得商量一下,怎么处理陈子瑜的后事,怎么跟老爷子交代这件事。”    ☆、06 二   清岗是一个素来平静无波的县城,清岗酒业是本地最大民企,陈立国向来被视为当地首富,是理所当然的名人,他儿子陈子瑜的犯案被捕、保外就医、逃跑和意外死亡毫不意外地成了本地持续的热门话题,众口相传之下,演绎出无数离奇版本,省城媒体的法制节目和专栏也纷纷赶来做了报道,不可能瞒得过陈立国。他才进行完一场手术,又不得不面对这场变故,双重打击之下,他看上去骤然衰老了。   陈子瑜的丧事处理得十分简单,没有通知任何亲友,只有高明、陈子惠和高翔到场,陈子惠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坚持要看弟弟最后一眼,然而看到坠崖之后支离破碎再勉强拼凑完整的尸体,她顿时崩溃了,扑倒在地上号啕痛哭,高翔抱住母亲,同时感觉到心底压抑的痛漫延开来。   不管躺在那里的那个人曾做过什么事,依旧与他一起长大,是他至亲的亲人,他做不到像父亲那样冷静。   火化之后,陈子瑜被葬在了他亡母的旁边。从墓地回来,高翔去外公的卧室,只见外公对着窗外发呆,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外公才好,只能提醒他注意休息服药。   “小翔,你回省城去吧。”   他摇头:“我过两天再走,公司的事都交代好了,不急。”   “还是早些回去,多陪陪你的女朋友。她不知道你最近怎么这么多事情,成天看不到人,很担心你。”   高翔牵一下嘴角,没有做声。   “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子,知书达礼,照顾人很细心。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外公居然有闲心说这个,让高翔有些惊讶,“她还小,我们没想到那一步。”   门被一下推开,高明拉着陈子惠走进来,气极败坏地对岳父叫道,“爸爸,你这回一定得拦住她,不能再由得她胡来了。”   高翔烦恼地说:“爸,妈,你们一定得拣这个时候在外公面前吵架吗?”   “你妈妈已经去县委县政府大闹了一场。你听听她还要干什么再说。”   陈子惠大力甩脱他的手,两眼血红,一字一句地说:“没错,我去过县政府了,明天我打算继续去市政府告左学军身为国家公务员,滥用职权,逼死我弟弟,他的行径相当于谋杀。市政府如果不处理,我就去省政府上访,一直告下去。总之我一定要告倒他。”   高翔艰难地开口,“妈,你在公安局做过笔录,我们已经把情况反映上去,也收到了解释,左学军当时是坐在警车上,但开车的并不是他。有关部门正在调查事件经过,研究对左学军的处理意见。子瑜在逃,警察肯定会追捕他,发生车祸只是意外……”   “胡说,如果不是他亲自上车,不停催着警察加速,不给子瑜任何活路,子瑜根本不会出事。他们研究所谓处理意见,无非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知道你们都早早放弃了子瑜,他这样死了,陈家不必再出乖露丑,你们大概都求之不得……”   高明愤怒地打断了她:“陈子惠,你疯了吗?你拿我当外人,这样说我也就罢了。你父亲承受着老来失子的痛苦,你儿子一向拿子瑜当弟弟一样爱护,跟你一样伤心。你凭什么认为你的悲伤来得最真实最伟大,别人都得受你指责。”   “那你们就不要拦着我为子瑜讨回公道。”   “你讲讲道理好不好?公道?你有没有想过,别人对公道的看法也许跟你完全不一样,左学军穷追子瑜不放,何尝又不是在给他女儿讨公道。如果你不帮子瑜逃跑,他也不会……”   不等他说完,   陈子惠已经怒火中烧,扑向了他,高翔及时站起来,拦在他们两人中间,喝道:“都别说了。你们这样吵,让外公怎么想。”   室内安静下来,一直沉默不语的陈立国开了口,“子惠,我对不起你和子瑜的妈妈。”   一言既出,他已经老泪纵横,陈子惠僵立着,怒气消散,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可是高明说得对,陈家还要在清岗立足做生意,酒业公司到了发展的最关键时期,你不能这样弄得鱼死网破,对谁都没有好处。”   “生意生意,你们眼里都只有生意。难道子瑜就这么白白死了?”   “不要再纠缠这个问题了,子惠,我命里本来就不该有儿子,当初如果不要他,你母亲也不会早走。”   陈子惠气极败坏,可是又觉得伤心:“您这叫什么话?我好好一个弟弟,怎么叫本来不该有的?”   “这也许是天意,走的走了,活着的还要好好活下去。”   尽管陈子惠没再反驳,但高翔知道母亲很多时候一意孤行到了偏执的地步,他第二天要返回省城,决定在走之前跟她好好谈谈,可是发现她已经一声不响出门,也不接手机。   他和父亲急得团团转,正无计可施的时候,陈子惠回来了,她不理会高明的追问,对高翔说:“小翔,你今天别急着回去,妈妈有件事要你去做。”   “什么事?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去左学军家见他的老婆于佳。”   高明与高翔都大吃一惊,高明急得直搓手:“叫你不要去找左学军麻烦,你索性上门去骚扰人家妻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左学军的女儿查出怀孕时已经有五个月了,可是当时她有严重的炎症感染,不能进行引产手术,治疗一直拖到现在,算了算有六个月了,县城医院怕有风险,建议她去省里动手术。六个月你们知道是什么概念,已经是一条成形的小性命,就算早产也是有存活的可能的。再说月份大了引产,对那个女孩也有危险。真要这样的话,不如生下来。”   高明父子脸上浮现出同一个表情,嘴微微张开,怔怔看着她。好一会儿高明才问:“这是谁告诉你的?”   “这你不用管。我刚才去找于佳,跟她谈判,要求她让女儿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交给我们,我以后就再不去找左学军的麻烦。不然,我就一级一级上访,一定要告倒他,让他休想再在官场上混下去。”   高明喃喃地说:“你疯了,你肯定是疯了。”   高翔看着母亲眼睛里精光闪烁,表情狂热,心底与父亲有同感,勉强开口,“她女儿才14岁,怎么能生下孩子。她不可能跟你做这种交易。”   “我不相信她会眼看着我把她老公整得身败名裂。”   这个森然威胁让高明、高翔父子都有点不寒而栗,高明勉强开口,“她不会理你的。”   陈子惠不理会丈夫的插言,直接对高翔说:“她不肯跟我谈,你爸爸肯定不愿意出面做这件事。小翔,我要你去跟她好好谈谈,把利害关系跟她讲清楚,最重要的是让她知道如果不答应我会有什么后果。”   高翔拦住要发作的高明,恼怒地说:“妈妈,我不会帮你做这件事。”   “你要不帮我,我就自己去,你们谁也休想拦着我,也别指望我善罢甘休,到时候闹得不能收场也别怪我。”她咬着牙补充道,“那是子瑜的骨肉,也是我们陈家的后代,不管花什么代价,我都要带回陈家。”    ☆、07 第三章 2012年,刘湾   从长途车一进入清岗市区,左思安就迷惘了。   眼前的清岗全然没有旧时县城痕迹,已经是一个颇为像样的城市,满目都是高高低低的楼房,道路规整宽阔,车辆川流不息,各种广告牌随处可见,作为清岗唯一的上市公司,“清岗大曲”的广告在省城都十分醒目,在这里更是几乎无处不在,占据了所有醒目地段。   在长途车站下车后,她不得不问路,然后坐上出租车才找到清岗中学。   左思安第一次来此地时,只有13岁,刚刚上初中二年级。   当时清岗的行政建制还没有由县升为县级市,与她出生长大的省城相比,县城显得小而破旧,一条四车道的马路是主干道,有数的几路公交车横贯县城,既没有什么特别的物产,历史上也没出什么名人。外地人如果对它留有印象,无非就是这个小小的县城里有一所以教学质量过硬、升学率高得惊人和管理严格著称的清岗中学,在省内教育界差不多是一个神话,当然更是本地人的骄傲。   她父亲左学军原本在省农业厅任职,因为表现出色,被委派到这里担任副县长,接受为期两年的挂职锻炼,通常来讲,这意味着下一步的升迁。她母亲于佳在省城水利科学研究院从事大型水利项目的地质勘测研究工作,经常要出差。于佳主张送女儿住校,但左学军一向疼爱女儿,不肯同意,两人商量之后,决定由左学军将女儿从省城转学到清岗中学初二的重点班继续上学。   那个时候的清岗中学尽管早就名声在外,但只有两座灰扑扑的六层楼教学楼、一座三层楼的简易宿舍和一个土质操场,看上去毫不起眼,而她眼前的学校面积扩大到过去的几倍之多,教学楼呈品字型展开,堂皇气派,操场中间的足球场绿茵平整,没有一根杂草,四周环绕着塑胶跑道。再过去一点是两个标准的篮球场,刚下课的学生三三两两从教学楼里出来,有好动的男生已经迫不及待过来开始打篮球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一惊,猛然回头,高翔正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冷冷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以前操场比这个要小得多,也没有塑胶跑道。我记得过去男生都爱踢足球,”她并不探究他怎么也会出现在这里,答非所问,语气十分轻松,“现在他们好象更喜欢篮球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不理会这个打岔,再次问她。   “随便看看。”她转头继续看向校园内,“不知道学校是什么时候扩建的,新教学楼真漂亮,那边那座楼好象也是新修的。”   他也从这所中学毕业,为学校扩建捐过款,还曾经回来参加过学校的周年庆,当然比她了解这里的变化:“那边是图书馆,要不要进去观光一下?”   她并不理会他语气中的嘲讽意味,摇摇头:“不用,我看完了,正准备走。”   她转身便走。高翔一把拖住她的胳膊:“你打算去哪里?”   “汽车站。我想去刘湾看看。”   他显然想不到她会提到刘湾,怔了一下,松开她,顺手拿过她手里的那只轻便旅行袋,“上车,我送你过去。”   他并不看她,径直走到车边,打开后座门,将旅行袋扔了进去,然后坐到司机座上。她有些茫然,可还是走过来,拉开副驾座车门坐了上来。   向东出了清岗城区后,地形从平原向丘陵地带过渡得十分明显,公路两旁不再是大片的农田,海拔不高的山脉连绵起伏。车子在平坦的公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两个人都保持着沉默,只是在看见路标显示前方右拐就是刘湾,左思安才喃喃地说:“通到村子里的路都修得这么好了,我记得……”   她打住,并没有说下去。然而两人都清楚记得过去那条天晴时灰尘滚滚,下雨时泥泞而坑坑洼洼的土路,与眼前这条虽然仍旧狭窄,但却十分平整的水泥路有天壤之别。   十来分钟后,就进入了刘湾。高翔将车停在村前的水塘边,两人下车,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刘湾是一个坐落在山脚下的自然村落,两百多户人家,一部分仍保留着明清时代的旧式建筑,灰墙黑瓦,经历风雨冲刷和反复修补之后,显得颓败沧桑;另一部分则是新盖起的楼房,方方正正的平顶上架着卫星天线和太阳能热水器,镶着绿色玻璃塑钢窗,外墙用俗艳的几色瓷砖拼接出图案。两种建筑交织在一起,显得突兀而不协调,让人有时空错乱的感觉。   高翔清楚看到左思安脸上的的错愕表情,依旧冷冷地说:“这个村子里的旧居只是年代久远,算不上文物,对手头宽裕的村民来讲,与其费力修缮,当然不如扒掉重建划算。至少还有一些房子保持着原样,可以满足你的观光愿望。”   她一怔,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我出现得很贸然,向你提的要求也不合理,你拒绝我,我没什么可说的。不过你完全可以不必送我过来,或者,你先走也行,我自己坐车回去很方便。”   她开了后车门,拎起旅行包,向村子里走去。高翔被结结实实地噎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自嘲地想,既然已经从临江饭店赶到清岗,再送她到这里来,他的嘲讽来得违背他一向处世的风度,也完全没有必要。他站在池塘边,看着一群鸭子悠然游过,让情绪完全平静下来,也向那边走去。    ☆、08 三   午后时分的村子里十分安静,一只黄狗趴在墙角晒太阳,看着有人从眼前走过,叫也懒得叫一声,几只母鸡领着一群被染上红红绿绿的鲜艳颜色以区别主人所有权的小鸡闲荡着,啄食着草丛里的虫子。   左思安走到村子东头一个老房子前站住,对着院门呆呆出神。   高翔从后面走来,“里面没人吗?”   “那棵桂树怎么不见了?”   院门敞开着,她手指的方向是院内一个长着杂草的浅坑,光秃秃的院子看上去有些怪异。高翔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一个略有些驼背的老头走两步歇一歇,慢吞吞走过来,停住了脚步:“你也记得这里有棵大桂树啊。”   “嗯,那棵树呢?”   “那棵树五年前让刘家长房的大儿子刘冠文硬生生挖出来卖了,树是他家太爷爷那一辈人种的,比我年纪还大,一向开得最早,谢得最迟。天气好的时候能开上三轮,半个村子都闻得到香气。”老头看上去有气无力,讲话声夹杂着喘息,语气是批判的,神情却几乎带着几分得意洋洋,“唉,养什么也不能养个败家子啊,就差揭瓦卖房羞辱先人了。”   左思安怔怔站着,依旧盯着那个浅坑,仿佛想从坑里找到那棵大桂树的去向。老头眯着昏花的老眼好奇地打量他们:“你们不会是来找刘家二房的那个小儿子刘冠超吧?他是不是又干了什么坏事?”   左思安总算把注意力拉了回来,惊诧地问:“刘冠超?他怎么可能干坏事?”   “你还不知道啊。”老头更加眉飞色舞了,“刘冠超干的事比他那个堂兄更丢人现眼,说起来,刘湾这么多年也只出了他一个坐牢的……”   这时屋里里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半老太太,厉声喝斥:“刘老七,你又在说什么闲话?”   老头并不难为情,呵呵一笑,“这些事又不是我编出来的。”   那老太太瞪他一眼,不再理他,转过头来,目光从左思安身上划过,先认出的却是高翔,“小高,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上次你资助动手术的那孩子恢复得很不错,她父母一再嘱咐我要对你说声谢谢。”   “没什么,梅姨,还有类似病例的话你记得通知我。”   “放心,我一定会去麻烦你。对了,你总说没时间,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这是你女朋友吗?”   高翔有些尴尬,还没来得及说话,左思安声音低低地叫了一声“梅姨”,梅姨疑惑地打量她。   “梅姨,我是小安。”   梅姨惊愕地猛然张开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似乎要抓住什么,脚却牢牢钉在原处,完全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左思安上前抱住她,她才缓过神来,“你这孩子……长高了好多,一走这么多年,先去了美国,还跟晶晶通信,后来突然寄一个明信片过来,就再没有音讯了。晶晶说那个明信片是从……”她皱着眉头苦思一下,“上了年纪记性差了很多,她说是从以前苏联旁边的一个国家,叫什么来着……”   高翔接口说道:“芬兰。”   左思安惊讶地看看高翔,高翔面无表情。   “对,从芬兰寄过来的。你怎么走得那么远?你一直在芬兰吗?那边是不是很冷?”   “不,当时我只是在圣诞节时去芬兰……游玩,后来我还是一直生活在美国。”   “你这次回来准备住多久?”   没等她回答,一直站在旁边看热闹的驼背老头恍然大悟地开了口:“原来你是以前那个城里过来的学生妹,总坐在院子里桂花树边晒太阳的。我说你怎么会打听那棵桂树哪里去了呢。”   提到桂树,正处于兴奋之中的梅姨一下哑然,嫌恶地瞪着那老头,“刘老七,你回去吃你的饭。再在这里胡说八道,以后休想我给你看病。”   梅姨是这一带唯一的乡村医生,打理着一个基本设备和药物还算齐全的卫生室,村民的小病小痛都由她处理,她在本地极有威望,刘老七再怎么皮厚刻薄,也不敢得罪她,只得陪笑道:“不过闲聊几句,你着的什么急。对了,我这几天胸还是闷得很,能不能再帮我量下血压。”   “我早跟你说了,光吃降压药没用,你这病得去大医院好好检查一下才行……”   梅姨话还没说完,一个老太太抱着一个孩子远远跑来,一边喊着:“梅家婶子,快救救我孙儿。”   那老太太已经跌跌撞撞,高翔马上赶上去伸手接过孩子,只见他大约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嘴大大张开,鼻翼急速扇动,发出干涩的喘息声,嘴唇泛白,面部已经肿胀。   他把孩子抱进屋内,梅姨马上进行检查,她从说话的口音、衣着直到外形看上去都与寻常农村老年妇女没什么两样,只是动手处理病人时,娴熟自信的姿态顿时让她显得不同起来。   她一边查看小孩子,一边询问老太太情况,老太太惊吓过度,再加上一跑奔跑过来,说话颠三倒四:“这可怎么办啊,我真的不知道,我出门的时候,他在吃他妈妈寄回来的饼干,我只去菜地摘点白菜,回来他就这个样子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跟儿子媳妇交代……”   梅姨皱紧了眉头:“喉头水肿很厉害,不行,得马上送他上镇卫生院。小高,你去发动车子。”   高翔答应一声,正要出去,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左思安突然开了口:“梅姨,到镇医院需要多长时间。”   “开车的话,20分钟。”   “这孩子的样子应该是食物过敏引发的喉粘膜弥漫性水肿,舌头已经肿胀,挺不了那么长时间,需要马上进行环甲膜穿刺,不然会窒息的。”   “我也知道,但是我不会……”   “我来,我是医生。请准备消毒药棉,1%丁卡因溶液1ml,再给我一只7号注射针。高翔请帮我按住孩子。”   两人都是一怔,但左思安从神情到说话的声音都有着无可置疑的权威性,他们随即按她的要求行动起来,高翔站到另一侧牢牢按住孩子,只见左思安解开那孩子的衣服,让他的头后仰,接过梅姨递来的碘酒药棉进行消毒,左手食指和拇指迅速找准部位并固定,右手执着注射针垂直刺进去,然后回抽,那孩子猛然大声咳嗽出来。她固定住注射器,注入1%丁卡因溶液1ml,然后抽出,用干棉球按住注射处,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那孩子的呼吸明显开始恢复。   “好了,现在送他去医院。”   高翔抱起孩子疾步出来,这时已经有一大帮村民拥过来围观,到了池塘边,左思安接过孩子,跟梅姨和孩子的奶奶一起上车。   高翔加大油门,十五分钟后就到了镇卫生院,梅姨对这里十分熟悉,马上叫出医护人员,将孩子抬了进去,左思安对医生交代着孩子的情况,并提出后续处理意见,十分简练专业,医生也不禁惊讶地多看了她一眼。   梅姨安慰一边仍在瑟瑟发抖的孩子奶奶:“别怕了,你孙子的命算是抢回来了。”   那老太太千恩万谢,梅姨笑道:“你真是老糊涂了,救你孙子命的可不是我,是小安。”   左思安连忙说:“不必客气,医生会给他打抗生素和激素,一般观察12小时以后,医生会试着堵管,如果呼吸没问题,就会拔出穿刺针,穿刺的地方会自然闭合。等查清了过敏源,以后千万别再让他吃那东西就行了。好好照顾他吧。”   他们出来上车,梅姨问左思安:“小安,你是哪一科的医生?”   “严格地讲,我现在还是神经外科第三年住院医生,要想成为神经外科的专科医生,还得通过至少三年的专业培训。”   “听说在美国学医时间特别长,也特别难。”   “是啊,时间很长,哪怕是大学毕业马上进医院院,再选择培训时间较短的科目,也差不多到30岁以后才可能独立行医。”   梅姨听得十份认真,也十分开心:“太好了,小安,没有正式系统学习一直是我的心病。我以前总想让晶晶学医,可惜她就是不肯。看到你成了医生,我比什么都高兴。”   他们回到梅姨家,这所房子保持着原样,跨进门槛是一个小小的天井,迎面是窄窄的厅,当地人称之为堂屋,放着八仙桌,供着先人遗像。左右两边厢房是卧室,梅姨招呼他们坐下,便说要去做左思安以前最爱喝的桂花米酒,匆匆进了堂屋后面的厨房。她的丈夫刘伯在她的扬声召唤下从后面走来招待客人,他是个矮小的男人,看上去颇为苍老,而且十分木讷内向,不擅言辞,两只手不安地在衣襟上擦来擦去,目光匆忙扫过他们两人,含糊不清地说要去菜园摘些新鲜青菜回来,匆匆走了出去。   “除了这屋子以外,什么都变了。”   “这么长的时间,一切都面目全非也不奇怪。”   轮到左思安默然了。这时阳光从天井上方斜斜照射下来,两人正好分别站在明暗分际处,相互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终于她开了口,“我知道我变了很多,可是你还是你,并没有变。”   梅姨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桂花米酒进来,跟从前一样,碗里都卧了晶莹洁白的水煮荷包蛋,洒着糖桂花,甜香的气息浓郁诱人。   左思安欢呼一声,接过来马上舀一勺吃下去,烫得直咧嘴,梅姨哈哈大笑,“国外肯定没有这个东西吧。”   “是啊,几年前在一个中国留学生家里吃到过他们自酿的米酒,没法跟梅姨你做的比。”   高翔向来不喜欢吃甜食,可是盛情难却,只得努力吃着,一抬头,发现左思安并没有像刚开始那样急不可待地大吃,而是将头俯得异常低,脸几乎埋入了碗中升起的氤氲热气之中。   “怎么了?”   “没什么。”   他听出她正努力将声音控制在平静之中,便不再追问。    ☆、09 三   梅姨忙完过来坐下,左思安问她:“梅姨,小超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有些不安,迟疑一下还是说:“他在你走的第二年退学了。”   左思安一下瞪大了眼睛:“可是他当时正在读高三,成绩很好啊。”   “是啊,小超这孩子从小读书的天份就很高,我总认为他肯定会是这个村子里第一个上北大清华的大学生,哪知道……”她叹一口气,“他突然就开始逃学,成绩一落千丈,离高考还有三个月,他干脆一声不响退学,跑到南方打工,他父母追过去找到他,打也打了,求也求了,他就是不肯回头。”   “晶晶跟我写信的时候从来没提起过这件事。”   “小超不让她说的。”   左思安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   梅姨摇摇头:“小超这孩子一直心思重,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去了南方不过两三年,突然开始不断给父母寄钱回来,说是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老二夫妻还在清岗买了套房子,满以为以后可以享儿子的福了。谁知道八年前的一天,小超突然跑回刘湾,足不出户,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肯说,过了不到一个星期,警察就过来把他抓走了。刘老七没说错,这是刘湾头一次有警车开进来。后来我才知道小超的罪名是什么黑客,攻击网络还有炒股票的公司,赚了很多钱,上了电视报纸,闹出了很大动静。”   左思安一脸惊愕,高翔却想起来了,大概七、八年前,他确实看过报道,一个叫刘冠超的男子因为涉嫌侵入、控制几家证券公司的计算机信息系统,非法牟利,被捕之后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那个案子当时引起公众对于网络安全的热议,反响颇大。但是他完全没有把刘冠超这个名字和韦思安那个瘦小的中学同学、梅姨家那个倔强沉默的侄子小超联系起来。   “老二夫妇两人一向好强,出了这件事,没脸再回村里。小超坐了两年半牢,因为表现好提前放出来,根本没回家,谁都说不清楚他去了哪儿,在干什么。他只在三年前回了刘湾一次,住了两天,临走捐了一大笔钱给村委会,修好了村子通出去的那条路。唉,”梅姨又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又惹来不少闲话,说他肯定没走正道,不然哪会坐完牢出来没多久又这么有钱了。他不跟家里联系,只管寄钱,不过他父母都吓怕了,收到钱也不敢用,成天为他提心吊胆的。”   左思安好一会儿没说话。梅姨转移了话题,“我叫老刘去杀一只鸡,待会儿炖鸡汤给你们喝。”   “不用忙了。梅姨,晶晶现在在哪里?”   “她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北京工作了。跟她哥哥一样,一年到头只有春节会回家。”   “哦,刘伯再没有去城里工作了吗?”   “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前几年还留在城里帮冠文和媳妇带孩子,现在孩子在城里上学,他就回来了。”冠文和晶晶是梅姨的一双儿女,提到他们梅姨表情并不轻松,她转移话题,“小安,就在我这里住几天吧。”   “不行啊,梅姨,我的假期不长,只能住一天,已经买了明天下午的机票去成都,再转道去西藏阿里看我爸爸。”   “你爸爸还在西藏?不是说干部援藏几年就可以回来吗?”   “他说他喜欢那个地方,就留下了。”   “几年前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他事迹的报道,他真是了不起。”   说话之间,又有一个外村村民进来看病,左思安说:“梅姨你忙,我们出去转转。”   两人走出来,高翔的手机响了,是朱晓妍打来的,问他在哪里,他才记起她生日快到了,他们约好今天带她去给她挑一辆车做为礼物,只得道歉,“改天吧,或者你先去4S店看好。”   “算了,一个人去没意思。我在家把后天开会要用的PPT做完,等你晚上来接我去看音乐会。”   “对不起,晓妍,我现在在清岗,明天才会回来,你另外约个朋友陪你去音乐会吧。”   他放下手机,站在前面几步的左思安说:“刘湾现在手机信号不错啊,以前你要打手机,都得走到快到公路的地方才行。”   他当然记得,正如她没法忘记她经常坐在其下的那棵桂树,他也没法忘记他在这个村子里待的那近一个月时间:因为枯燥单调而显得格外漫长的白天、浓重得伸手都看不见五指的黑夜、偶尔几声狗吠衬得周遭更加安静、清晨繁复的鸟鸣鸡叫、冻雨打在屋顶黑瓦上,再从屋檐滴落到天井,带着催眠的节奏、菜园里白菜叶上的白霜……当然,还有一直走到公路才有的通讯信号。   村子似乎比他们记忆中更小,也更显空落。不少户人家都锁着门,有几座新修的房子,一楼住了人,二楼露着光秃秃的水泥墙壁,阳台没有安上栏杆,窗子甚至没有安上玻璃窗,不知道工程是因为什么原因中断,而主人也失去了完成的兴趣。   这一带种了不少桂树,正值桂花开放的季节,不少村民把桂花采摘下来,用扁平的大竹筐晾晒着房前屋后,小小的村子空气里弥漫着甜香的气息。   左思安随手抓起一小撮细碎的桂花,凑到鼻子前嗅着:“晶晶以前跟我说,刘湾的新鲜桂花香是别的地方没法比的。我一直想闻闻这个味道,可惜那棵树……”她没有说下去,手指松开,让桂花簌簌落回竹筐内。   “这么说你后来去学医了。”   “嗯。”   “你这次回来到底想干什么。”   她看着他,没有被严厉盘诘的委屈,更没有负气,“只是看看。”   “我记得你说过永远不想再和往事有任何联系。”   “我看看就走,不会影响你们的生活。”   他再度恼怒了:“别的你走马观花看看无所谓,你有什么权力因为心血来潮想‘看看’就对我提出那种要求。”   “是的,我确实没权力提什么要求,我只是恳求你,请你考虑一下。他……现在身体还好吗?”   他盯着她,有说不出的懊恼。他的理智提醒他,他应该掉头便走,开车返回省城,按原计划与女友去听音乐会,不必再理会她。可是,站在这个小村子里,往事如同潮水般翻涌上心头,他第一次见到左思安的情景,突然清晰得如同发生在昨天。那张稚嫩憔悴的面孔与他眼前这张平静得让他没来由恼怒的面孔重合,他没法下这个决心断然走掉。   作者有话要说:不少朋友问到出版,这事不是作者能左右的,我了解到的是本书封面已经设计好,大致七月出版,具体时间不清楚,谢谢各位支持另外那棵桂树,已经有人联想到了,呵呵,确实是我的怪趣味之一 ☆、10 三   眼下的金秋时节也许是刘湾这个乏善可陈的小村子最怡人的时候,桂花的香气浮动在空气之中,无处不在,让人感觉生活似乎没有多少波折起伏,一切都可以轻易达到安详而甜蜜的境界。   然而现在的刘湾夜晚远没有从前那样安静,大家的睡眠时间似乎也普遍推迟了。高翔站在池塘边抽烟,可以听到附近人家电视机全都将声音开得大大的,吵闹的肥皂剧、综艺节目夹杂着搓麻将的声音。他靠着自己的车站着,无法解释为什么要留下来过夜。就为了第二天送左思安去机场吗?这个理由听起来自己都觉得可笑。   两道雪亮的车灯照射过来,一辆白色宝马开到池塘边,在他的车旁停下来,车上走下来一个瘦削的年轻男子,穿着白衬衫和卡其布长裤,随手锁上车门,往村子里走去,突然又站住,回头打量他。   月色朦胧,高翔想不起他是谁,只能友好地对他点点头,然而他没做任何回应,转身走了。   高翔也没在意,拿手机给家里打电话,嘱咐母亲让高飞做完作业早些上床,不要玩太久游戏。陈子惠问他在哪里,他当然不打算提起左思安,只含糊地说:“跟朋友谈点事情,明天回家。”   他漫步返回梅姨家,站在院门口,已经看到刚才池塘边打量他的那人正坐跟梅姨和左思安一起坐在院内。梅姨正在提问:“……你到底在做什么工作?小超,你可千万不能再做犯法的事情了。”   高翔这才恍然,原来昔日那个瘦弱的男生已经长成了男人,而且一眼便认出了他,仍旧维持着对他的不假辞色,他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刘冠超在梅姨的盘问下也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我主要给人做架构,编程序,偶尔也设计游戏,有什么活接什么活,没有在哪家公司正式上班,没有头衔,具体什么工作我也说不好,不过我保证我没做犯法的事。”   梅姨对他说的这些事显然没什么概念,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左思安轻声说:“没事的,梅姨,小超是做自由职业,现在用这种方式谋生的人很多。”   梅姨稍微放心,却又叹一口气,“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给你爸妈交代一声,害他们总是提心吊胆的。”   他脸一沉,“跟他们讲不清楚,反正我既没读大学,又坐过牢,不可能让他们光宗耀祖了,说什么他们也不会满意的。”   “小超。”   梅姨责备地瞪他,他只得摆摆手:“好啦好啦,小安难得回来,不说这些了。”   高翔不想加入他们的闲聊,转身走出去,回到池塘边,上车坐下,打开车上音响听着音乐,等到整个刘湾都安静下来,灯光陆续熄灭,他才返回梅姨家,然而走到门口,却听到左思安的声音。   “不,小超,我们十多年没见面,刚才看到我,你甚至认不出我,居然提到要照顾我一辈子,未免太离谱了。”   他没料到谈话还在继续,更没料到涉及到如此私人化的内容,停住了脚步,踌躇之间,只听刘冠超说:“小安,这一直是我的心愿,相信我,我可以的。我是没上过大学,但我现在是业内顶尖的程序员,收入很不错,完全有能力让你生活得很好。”   “谢谢你的好意。”左思安轻声说,“你一向有数学天份,我相信你的能力。可是,我不需要人照顾。我一直独立生活,过得还不错。梅姨不该打电话让你回来的。”   “以前你跟晶晶写信,我还能了解一点你的消息,知道你先是生活在缅因州的波特兰,然后去纽约读大学。后来你突然没了音讯,我很担心。我一再嘱咐大婶娘和晶晶,有你的消息就马上告诉我。幸好我这几天正在清岗处理一点事情,不然又要跟你错过了。小安,留下来吧,不要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流浪。”   “小超,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把我的生活想象得那么凄惨。我在巴尔的摩一家医院当住院医生,辛苦是辛苦一些,可是有足够维持生活的收入。等以后成为专科医生,收入就更不成问题了。”   高翔本来不愿意听别人的对话,正打算离开,可是巴尔的摩这个地名将他牢牢钉在原处,只听左思安继续说:“我有固定住处,有正常的社交,有朋友,工作都忙不完,哪有机会体验流浪天涯那么凄美的生活。”   “你是不是还喜欢高翔?不然你为什么一回来就找他,根本不跟我联系?”   谈话如此诡异地急转直下,一阵异样的寂静中,秋虫唧唧兹兹、此起彼伏地鸣叫声,似乎努力要填补上空白。左思安终于开了口,声音温和而无奈,“我为什么一回来就找他,还需要说明原因吗?”   “对不起,小安。”   “以后别再提起这件事,高翔有女友,不要干扰他的生活。"   “那你呢?”   “我也有男友,他已经向我求婚了。”   刘冠超显然大吃一惊,追问着,“他是什么人?他对你好吗?”   “一个律师,对我很好。”她简洁地回答,“小超,不要再为我操心了。”   “我姐姐对你做的那些事,我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弥补,请给我一个机会,小安……”   她打断他,“不,别说这话。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谁都不用念念不忘,好好生活,背着负担没有任何好处。”   刘冠超的声音沉重:“你一定是恨我的,不然当年不会连再见都不说就走了。”   “小超,发生的事情跟你没关系,我并不恨你,只是那时候我还太不成熟,不懂得怎么跟人好好告别。听梅姨说你辍学的事,我觉得很抱歉,你不应该那样做。”   “我父母指望我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念书,考大学,赚钱,我没办法像他们那样心安理得,一想到你,我就再也没法在那个家待下去了。”   “你我现在一切都好,不必再提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了,小超。我这几天都没有倒时差,实在很累。你也去睡吧,梅姨应该已经把你的屋子收拾好了。”   刘冠超出来,迎面撞上高翔,怔了一下,依然没有打招呼的意思,冷冷地看着他,“你最好离小安远点。她被你家逼得远走国外这么多年还不够吗?”   高翔还没来得及说话,梅姨从他家房子里走出来,厉声喝斥,“小超,你怎么能这样跟客人说话。”   刘冠超对这个婶娘始终保持着亲近和敬畏,闭上嘴,一言不发进了自己家,重重关上了门。   梅姨无可奈何地摇头:“小高,别理他,这孩子就是这拧脾气。你今晚就住我家吧,冠文的房间是空着的。”   高翔跟梅姨一起走进院子,正看到左思安仍站在院内原来那株大桂花树移走后留的浅坑边出神。梅姨苦笑:“小安,那棵桂树被我儿子冠文6000块卖掉了,他结婚等着用钱,他爸爸又刚好生了一场病,晶晶上学还需要钱,家里能给他的实在有限。挖走树那天,院子里留了好大一个坑,我的心像被挖掉了块肉,晶晶放暑假一回来就哭了。”   左思安歉疚地说:“梅姨,伤心的事不必再提,重新补种一棵桂树好了。”   她摇头长叹:“老刘也是这么说的,可那不一样了。我只希望那棵树移到一个好人家那里去,可以继续开花。不早了,我先去睡了。”   院子里只剩左思安与高翔,高翔心情也有些沉重:“梅姨太要强,我知道她做乡村医生,收入很菲薄,但从来不跟我提她自己家里的困难,每次跟我打电话,都是为了筹钱给村民治病,坚决拒绝收任何额外的报酬,每一笔帐记得清清楚楚,每年定时报给我。我要是细心一点就好了。”   “梅姨不光是心疼这棵树。她以前跟我说过,她嫁进刘家,意味着断绝了回城的希望,内心十分惶恐。刚好那时院子里桂花开了,味道让她感觉到了安慰。从那以后,她就下决心把这里当家了。看到守了几十年的家不再完整,谁都会难过的。”   两人默然,过了一会儿,高翔突然问:“你要结婚了?”   她一怔,过了一会儿才说:“只是订婚了,结婚的时间没有确定。”   他是什么人?他对你好吗?   高翔几乎要问出和刘冠超同样的问题,但他毕竟不是刘冠超,只是若有所思看着她:“所以这次回来算是做决定之前一个人冷静一下?”   她垂下目光,重复白天时说的那句话:“我只是想回来看看。”   他再没说什么,转身进了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帮忙捉虫的读者。。。 ☆、11 三   第二天吃过午饭,高翔和左思安与梅姨告别,梅姨拉着左思安的手,“什么时候放假了,回来多住几天。”   左思安眼里泛着泪光,却没有点头顺口答应下来,她表情里有异样的认真与迟疑,最后只是轻声说:“我不知道,梅姨。”   刘冠超也说有事要走,梅姨扭头呵斥道:“你不许走,给我老实在这里住上两三天再说,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他张了张嘴,可看看左思安,再没说什么。   梅姨将一瓶自制的糖渍桂花塞给左思安,“今年的桂花才开始晒,只做了这么一瓶,你先拿上,做点心或者做甜汤的时候加进去,味道就很香了。”   “这一瓶我可以吃很久很久。”   “这又不值钱,不用省着吃。晶晶那孩子跟你一样,都最喜欢这个味道,每年我都会寄好几瓶给她。你把地址写给我,我也给你寄。”   “不用啊,邮费太贵了,而且我也没时间自己做饭。不过我把地址写给您,您让晶晶跟我联系,我也很想她。”   刘湾渐渐消失在后视镜里,车子驶上公路,开出一段距离,高翔瞥一眼左思安,她仍旧将那瓶糖渍桂花紧紧握在手里。   “你跟梅姨这么多年不通音信,回来看看就走,何必又对一瓶干桂花这么深情。”   左思安苦笑一下,将瓶子收进了包内:“以我这个表现,那件事你更不可能答应我了。”   “你明白就好。”   她眼神黯淡,可是并没继续纠结于这个话题。接下来两人跟来时一样,都保持着沉默。她渐渐打起盹来,睡得并不踏实,突然会在手脚轻微抽动中醒来,迷茫打量四周,仿佛搞不清处身于什么地方,然后重新靠回椅背上,头渐渐垂向一侧,细长的颈项慢慢再度扭到一个近乎危险的角度。   高翔发现自己眼角余光扫视过去,勾起回忆,心神无法宁定下来,只得暗叹一口气,将车停到路肩上探身从后座取了朱晓妍放在车上的一只红色颈枕,正要给她套上,却看到她头发垂到一边,露出一段雪白后颈,发丝之间隐约有纹身图案。他还未及辨认,她已经惊醒,接过来说声谢谢,他重新发动车子上路。   到了省城,她说:“请把我送到长途客运站,我的行李寄存在那里。我自己去机场,谢谢你。”   “我送你去取行李,再送你去机场。”   她怔了一下,“我订的机票是晚上八点的,现在还早,我想在市区随便转转,然后再去机场。”   “我送你。”   “这已经不是礼貌周到了,高翔,你是怕我不经你同意就去骚扰……他,所以非要亲眼看着我上飞机离开吧。”   高翔默认。   她往椅背上一靠,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这么不放心的话,那就看着我好了。”   到客运站取了行李之后,她似乎恢复了平静,彬彬有礼地说:“麻烦你把车开到中山路。”   “那里现在是商业区,你家住的那一片宿舍楼好象已经拆迁了。”   “我还是想去看看,”   高翔没有再说什么,打方向盘掉头,驶往中山路,到了她说的地方,他将车停到路边,她解开安全带,看看手表,“我想一个人在附近走走,一个小时以后回这里,可以吗?”   他没法拒绝这个近乎小心翼翼的请求,点点头,“我在前边那家咖啡馆等你。”   高翔平时喜欢喝咖啡,还接手了老友转让的绿门咖啡馆低调经营着。路边的这家咖啡馆装修得不伦不类,咖啡味道非常一般,他只尝了一口便放弃了,叫服务员上了一杯红茶。隔壁有一桌客人在玩牌,另一桌客人在高谈阔论,实在不适合一个人静下心来消磨时间。更要命的是,一个小时过去了,左思安没有回来。   他看着时间,心情渐渐焦躁,又等了二十分钟,他打电话给家里:“妈,小飞在家吗?”   “他跟同学看完电影才回来,好象心情不好,叫他下来吃水果,他也不肯。”   “家里今天没客人来吧。”   陈子惠哼了一声:“你爸上午来过,他大概能算我家客人了。”   他苦笑,“爸爸来有什么事吗?”   “我懒得问,他看你不在,跟小飞聊了几句,坐一会儿就走了。”   他父母分居多年,他也无心在此时讨论他们之间古怪的关系,“妈,如果有人来敲门……”他踌躇一下,“不要放进来。”   陈子惠狐疑地问:“谁会来?是不是生意上有什么麻烦?要不要报警?”   “不是。”   “你是不是在躲你的女朋友?”   他啼笑皆非,可是知道母亲一向好奇心强烈而且不好敷衍,而他又确实满怀担忧,不得不说:“别乱猜了,妈妈。左思安回来了,我怕她会去家里惊动小飞。”   陈子惠短暂地错愕了一下,一下嚷了出来:“什么?她跑回来做什么?难道她又要……”   “妈,小点声,镇定。”   陈子惠马上压低声音,可是怒气丝毫不减:“你怎么不拦着她?”   他不想再多说下去,“她今天晚上就坐飞机走,未必会去我们家。我只是怕万一……总之,让小飞今天别出门了。她如果来,你别让她进来,也别跟她多说什么,马上打我手机。”   陈子惠的反应并不让高翔意外。他放下手机,懊恼地再度看手表,只过了几分钟而已,他意识到频繁看表,只会觉得时间过得更慢,招手叫来服务员续一杯红茶。喝到一半,终于看到左思安向咖啡馆走来,他马上结帐出来。   “你去什么地方了?”   “对不起,堵车了,我……”   “不是说就在附近转转吗,这么长时间你到底去了哪儿?”   她被他严厉的表情惊吓到,同时也生出了怒气,略微提高了声音,“我只是去坐了一下电车,然后原路返回。我怎么知道现在堵车堵得这么厉害?”   她提到电车,他一下无话可说了,僵了一会儿,她先开了口,“没得到你同意,我不会去见他的。对不起,我不该去这么久,害你担心了。我们这就去机场吧,看着我离开,你就可以放心了。”    ☆、12 三   6   左思安接过登机牌,向高翔晃了一下,“不好意思,耽搁了你两天时间。我这就进安检,先去西藏,然后回美国,请放心,我不会再贸然回来了。”   高翔看着她,突然问:“你母亲还住在波特兰吗?”   “是啊。”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   “这些年你一直生活在巴尔的摩?”   提到巴尔的摩,她回过神来,脸上闪过异样神态,但马上镇定下来,低声说:“不完全是,我转到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读书,毕业后去巴尔的摩读医学院,之后留在巴尔的摩做住院医生。”   “你不介意我问为什么是巴尔的摩吧。”   她犹疑一下:“巴尔的摩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是全美最好的医学院之一,我申请了,也很幸运录取了。”   “上最好的学校,倒是很符合你母亲对你的要求。那么,你为什么会突然想见高飞?总不会是当了医生,突然想诊断一下他的病情,来显示你的专业能力吧。”   她苦笑:“不,我没有那么严重的职业病。我想看看的不止是他,还有我住过的宿舍、读过的幼儿园、小学、中学,我爸爸以前带我天天乘坐的电车,我住过的小村子,帮助过我的梅姨。”   “以这种走马观花的方式?”   她微微一笑,“别再指责我了。我这就走,谢谢你送我来机场。再见。”   左思安走向安检口,高翔叫住她:“请等一下。”   她站住,他拿出钱夹,抽出里面的照片递给她,“这是高飞刚读初二时的照片。他现在读初三,长高了好多。”   她小心地捏着照片的一角,长久地盯着那个笑得无忧虑的男孩面孔。   “他四岁时做的先天性心脏病根治手术很成功,一直定期做体检复查,他不可能当职业运动员,从事高对抗高强度的运动,但他的整体运动能力和各种功能基本正常。给他做检查的医生说,按照美国胸科医师学会的统计数据和先天性心脏病手术数据库的评价标准,这种情况能够算预后良好。”   她没有说话,依旧目不转睛看着手里的照片。   “他非常聪明,是个善良、开朗的孩子,有点贪玩,喜欢打游戏、看篮球比赛,不喜欢看书,对功课马马虎虎。我和我的家人都很爱他,他早已经接受了他没有母亲这件事,我没法跟他解释你的存在,希望你放弃见他或者跟他联络的念头,让他继续不受困扰地成长。你能理解吗?”   她点点头。   “如果你想要,你可以留下这照片。”   “谢谢,不用了。”她却将照片递还给了他,“你可以放心,我有十二年没见我的父亲,尽管与母亲同在美国,但大学毕业后,我差不多每年只见她一次而已。距离只是一个借口,更主要的原因是,我父亲选择了疏远我,我选择了疏远我母亲。哪怕是至亲的亲人,到了相对无话可说的时候,都会觉得不见也许更容易一些。日积月累下来,就再没有力气去试着重新亲近了。越是亲密的关系,越经不起回头弥补,就这么简单。至于这个孩子——”   她短暂地沉默,然后清晰地说:“我不是自愿给他生命,我早就放弃了他,当然不会贸然出现他面前。对他来说,我什么也不是。这次过来,我也只是想远远看他一眼而已。看看照片,知道你把他照顾得很好,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她看向他,目光专注幽深,仿佛在收录眼睛扫到的每一个细节,然后轻声说:“再见,高翔。”转身走了。   高翔的手机响起,他机械地接听,是陈子惠打来的,声音低而焦躁,“她走了吗?”   他看着前方,左思安正排在安检口前长长的队伍里,一步步向前挪动。   “走了。”   陈子惠不放心地追问,“她还会不会再回来?”   这个时候已经轮到左思安排到最前面,她将证件、登机牌交给检查人员,突然回过头来看着高翔,好象知道他始终还停留在原处。   她定定凝视他,他也同样看着她,时间仿佛陷于静止,不断穿行于他们视线之中的旅客虚化得如同缥缈不真切的幻影。然而这个凝固状态在短短一瞬便已经悄然无声地崩解,她回过头去,进入了安检口。   现实世界扑天盖地重新回来,匆忙走动的人群、航班信息广播、闪动的电子屏,各种嘈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还有话筒中陈子惠的不停呼叫,“喂,喂,你在听我说话吗?”   “她不会回来了。”   目送她消失在视线里,高翔简短地说,收起了手机。   他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他意识到,她不告而别远走异国,已经过去了十三年之久。上一次她这样跟他说再见之后,就彻底消失,时间长到让他以为他经历的将是一场漫长的、也许再不会相见的告别。   他头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13 第四章 1996年,清岗,刘湾   左思安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敲门声突然响起,全身一震,坐起身来,缩到床头靠墙壁的角落里。   她妈妈于佳早就已经将门铃电池拿掉,她能分辨出可以出入她家的人的敲门声。这个敲门节奏陌生,不轻不重,不疾不徐,跟昨天那个急躁的拍门有明显的区别,但显然同样下决心要将她家紧闭的门敲开。   她不知道来人是谁,却能想象到隔壁邻居悄悄打开他家防盗门上的小窗向她家访客好奇窥视的情形。   她害怕陌生人的敲门,更害怕由此导致像昨晚那样父母压低声音的争吵,吵架的内容从知道她怀孕那天起,就一再重复着,多半以“如果”开头,拉锯一般,一句接着一句,仿佛谁要不接上去,谁就是该对她目前状况负责的一方:   如果你听我的就让她在省城住读,没带她来清岗读书……   如果你这个当妈妈的多关心一下女儿,早告诉她一些生理知识……   如果你不那么过份娇惯她,弄得她没有一点应变能力和主见……   如果你跟她足够亲近,这种事女儿本来会最先跟母亲讲……   如果你没忙着下乡检查工作,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   如果放暑假的时候你不是忙课题,把她接回去了……   如果你没有大张旗鼓报案,我们又何必这么背动……   昨晚的争吵来得尤其持久而激烈,他们不约而同避免提及她的名字,相互指责对方是不称职的家长,母亲说得更有力一些,而父亲好一会儿才反击一句。   她只能用被子蒙上头,缩到墙角瑟瑟发抖,一直哭到不知不觉睡着,半夜醒来,屋子已经安静下来。她悄悄下床走到客厅,发现父亲没有进卧室睡觉,而是拥着被子蜷缩在沙发上。她站着,不敢发出任何声响,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在沙发上艰难地翻身,她才回了自己的房间重新躺下。   于佳走进卧室,眉头不由自主地一皱,左思安知道,母亲不喜欢看见她这个瑟缩的样子,可是她已经没办法掩饰内心的恐惧。于佳用温和的声音说:“不用怕,我去看看是谁。”   她家住的是清岗县政府安排的宿舍三楼,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墙壁单薄,坐在自己的卧室内,她可以清楚听到妈妈打开门,冷冷地问:“有什么事?”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回答说:“于老师,你好,我叫高翔,我是……”   于佳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知道你是谁,我在公安局见过你。你母亲昨天已经来撒过泼了,我没什么可跟你们说的,请回吧。”   然而那人并没有离开,“于老师,请给我几分钟时间,如果你觉得我的提议无理,我保证我和我的家人不会再来打搅你。”   左思安知道,邻居肯定还在看着,等着昨天这个人的母亲造访时发生的戏剧化冲突再次出现,而于佳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她妥协了,让他进来以后关上门,但并没有邀请他坐。   “你看上去是文明人,让我们用文明人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吧。我知道你无非是打算用比你母亲礼貌的态度把那个要求再提一次。我不会答应,让你进来,只是不想让邻居接着看热闹而已。请不要再来骚扰我们。”   “但是你女儿……”   他的讲话中断。左思安可以想象是母亲用手势制止了他,同时还侧耳听她在房内有什么动静。自从出事以后,她的感知能力似乎比以前要强得多,很多场面、别人的表情,甚至一瞬间的眼神,她不必看都能清楚知道。她并不欢迎这份加重她痛苦的敏感,只想把身体蜷缩得更紧一些,然而她的腹部妨碍了她的努力,她唯一能做的是搂住自己的膝盖搂着更紧一些,仿佛这样可以锁闭一部分自己,多几分抵挡的屏障。   于佳的声音放得更低,可听得仍然清晰:“我女儿不劳你们关心。我也不会跟你们这一家人商讨她的前途、未来。”   这时又传来敲门声,同时有人叫:“于阿姨,是我们。”   左思安知道,是她的同学刘冠超和他妈妈王玉姣来了。于佳开门放他们进来,刘冠超用刚处于变声期的嗓音说:“于阿姨,这是你让我买的洗发水、护发素和洗衣粉,这是找的钱。”   “小超,谢谢你。”   王玉姣说:“于老师,这锅山药排骨汤是我在家里生了煤炉慢火炖的,趁热给小安盛一碗吧。”   “谢谢你,王姐,她中午也只吃了一点,就再不肯动筷子了。”   “那我先到厨房去洗米摘菜,把饭煮上。小超,你去跟小安一起做作业吧。”   “嗯,于阿姨,我带了老师今天布置的作业过来,可以跟小安讲讲上的新课。”   “好,谢谢你,小超。”于佳扬声说,“小安,小超过来了。”   刘冠超是一个瘦小的男孩,穿着旧而干净的校服,背着一个破旧的书包。他来自清岗县内一个叫刘湾的小乡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清岗中学后,父母为了支持他,带着他和他姐姐举家迁进清岗县城,靠卖菜维持生活。左学军去买菜时与刘氏夫妇认识,交谈之中发现他们的儿子刘冠超与左思安刚好是同班同学。他工作繁忙,偶尔还要到省城开会,去清岗下面农村检查工作,去外地出差,一去三两天或者一周不等,于是跟刘家商量,请王玉姣每天过来打扫卫生,做一餐晚饭。在他外出时,刘冠超会上来跟她一起做作业,王玉姣会陪左思安过夜。这个安排解除了他很多后顾之忧,于佳知道后也放心了许多。   同学一年多时间,刘冠超已经是左思安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也是出事之后唯一能进入她房间的外人。   他打开书包拿出笔记本,正要说话,左思安向他摇摇头,示意他安静。外面的对话在继续着。   “你看到了吧。我女儿不能上学,不能上街,关在家里还有邻居议论打听,去医院做一次治疗检查,她就要接近崩溃。我们的家在省城,可是……我现在不能丢下女儿回去上班,更不能带女儿回去。我怕这件事张扬到省城,她以后在那里也被人指指点点,没法立足。她成天把自己关在一个九平方米的卧室里,除了她的这个同学,谁也不肯见。我得盯着我女儿,同样哪里都不能去,甚至不能出去买日用品。这间宿舍现在就是我和我女儿的监牢。你还想跟我谈什么?”   来人没有回答,刘冠超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问:“他是谁?”   左思安摇摇头,没有回答。   于佳继续说:“你母亲找上门来,当着我女儿的面威胁说要整垮我丈夫。可是他在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天,整个人就已经垮了。他疼爱他的女儿,经历了你们想象不到的打击,否则他那样温和的人,也不会像疯了一样上警车亲自去追捕那个畜生。你们是些什么人啊,居然会上门来提这种要求。我如果拿女儿去做交易换你们不告他,他就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那人终于说话了,声音平稳诚恳:“于老师,我不是过来提要求,更不是想威胁谁。我只想跟你平心静气商量出一个对大家都好的解决办法。”   “你母亲也是口口声声说要帮我们解决问题,我把她赶出去,还险些动手打她,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我也会有像泼妇一样跟人歇斯底里吵架的一天。平心静气?你觉得我可能保持平静吗?”   “我代我母亲向你道歉,于老师,我并不赞成她的做法。但是,你女儿已经怀孕六个月,引产下来的话……”   刘冠超昨天来时也正好撞上陈子惠的来访,听到过差不多的谈话,他顿时脸涨得通红,“我去赶他走。”   左思安突然下了床,打开卧室门走出去,刘冠超紧张地跟在她后面。于佳惊愕地说:“小安,你出来干什么?”   左思安直直看着他们:“妈妈,就照他们说的做吧。”   “小安,你在胡说什么。”   “昨天来的那个女人说如果不答应的话,她就要一直告爸爸。”   “我已经说了,别理她……”   她打断于佳:“她不会罢休的,不是吗?那天在医院里我听雅琴姐说,引产跟生下来差不多,如果引产下来是活的,还得打一针弄死。”   于佳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没来得及说话,王玉姣已经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慌张张地说:“雅琴这死丫头,没轻没重的,怎么跟你讲这种混帐话,看我回去不打她。小安,你别听她的,她刚进县医院当几个月的实习护士,什么也不懂。”   左思安并不回答,顾自说:“我不想让他们再找我爸爸的麻烦。反正已经这样了,他们要的话,就给他们好了。”   她谁都不看,声音平平,清晰而没有任何感□彩。于佳怔怔看着她:“不行,你爸爸不会同意的。这些事不需要你操心,大不了我带你回省城引产……”   “我不回去,也不引产。送我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把这件事了结掉,我们再回家。”   “那怎么行,我已经没办法再请假了。”   “你回去上班吧,我不要你陪。”   左思安说完便回了卧室,刘冠超随她进来,呆呆站着,完全不知所措。   这时,外面那个男人的声音重新响起:“于老师,请你再考虑一下。”   “我有什么可考虑的。你们这样恐吓一个孩子,利用她对她父亲的爱来胁迫她,实在太卑鄙了。”   “对不起,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不管你最后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保证以后会尽力阻止我母亲再来你家。”   “但是你不会阻止她去告我丈夫,对吗?”   “对不起,家母她很疼爱她弟弟……”   于佳冷冷地打断他:“不要在我家里提到那个人。”   “对不起。”那人再次道歉,声音诚恳,“家母很固执,我和我父亲都不同意她的做法,但是恐怕我们都拦不住她,我之所以过来,也只是想尽量把危害减低一些。”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可以减低的?”于佳的声音低弱下来,没有刚才的愤怒,不像是反诘,也不像是争辩,更像是在茫然的自言自语。   “于老师,我知道你也有工作,我家可以负责照顾你女儿。”   “休想,我绝对不会把女儿交给你们家,也绝对不允许你母亲靠近我女儿半步。”   那人有些尴尬地说:“这也只是一个建议,我们可以再商量出一种你们能接受的处理方式。”   王玉姣突然插话了,“于老师,小安这样成天关在家里不是个办法。再说,你还得上班啊。”   “是的,单位今天又给我打了电话,催我回去上班。”正如刘冠超是左思安这段时间唯一的朋友,来自乡村、只上到小学四年级便辍学的王玉姣也是受过高等教育、身为博士的于佳目前唯一能与之谈论女儿困境的人。焦灼之下,她一时忘记了另外一个客人的存在,喃喃地说,“我也知道这样拖下去对小安没好处,县医院的医生不敢担责任,迟迟不愿意做手术,建议去条件更好的上一级医院去引产。我当然不能把她带回省城动这种手术,可是还能送到哪里去呢?她爸爸听我提起,转身就走,根本不跟我商量,我能怎么办?”   “于老师,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于佳有些意外,还是说:“王姐,现在还有什么当不当讲的。”   “怀到六个月再打掉,真的很作孽,小安的身体也吃亏,跟生下来简直没什么区别了。”   “她才这么小,我怎么能让她去……绝对不可以。”   “可是我看小安很坚决啊。左县长如果受这件事拖累,就太冤枉了。你要是放心的话,可以把小安送到我的老家刘湾去,悄悄把孩子生下来给陈家,把这件事了结掉,对她以后不会有影响。”   “那怎么行?”   于佳固然惊诧,卧室里的刘冠超也愕然了,小声嘀咕着:“我妈在说什么啊。”   然而左思安的表情没有什么波动,依旧直视着前方。王玉姣在外面十分流利地解释着,“刘湾很偏僻,村子里人也不多,女孩子结婚生孩子都很早。我家大哥和侄子都在外地打工,春节才会回来,家里只有大嫂带着我家侄女住,整个村子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小安过去,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而且,我家大嫂就是医生,只要我托付她,她一定会照顾好小安的。”   刘冠超喃喃地说:“这倒是真的,我家大婶娘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医生。”   左思安的思绪不由自主飘开,好象他们讨论的并不是有关她的安排,而是事不关己的一件事。   “你家大嫂……”于佳显然觉得小村子里有一个医生这件事匪夷所思,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发问才好。   “大嫂本来是大城市的知青,当年下放到我们大队,和我家大伯子结婚后就留下没有回城了。她本来就有文化,后来又被抽出去到城里医学院进修,附近几个村子的人生病都是找她看,在周围乡镇很有名,她给很多人接过生,小超就是她亲手接生的。再说刘湾离镇子不算很远,镇上也有卫生院。”   “不,我不能这么做。”   那男人说:“于老师请再考虑一下,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联系,这件事我一定充分尊重你和你女儿的意愿。”   于佳显然心神不安,语气明显有了犹豫与松动,“你先走吧。”   随着大门关上,外面一下安静下来,刘冠超不安地看着左思安,“小安,你在想什么?”   左思安木然回答,“什么也没想。”   “你妈妈真的会送你去刘湾吗?”   “也许会吧。她这几天经常接到单位打来的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去上班,她负责的一个科研项目离不开她。我爸爸……你也看到了,要么很晚回来,要么干脆不回来。”   “其实刘湾也很好的,村前的小池塘水很清,桂花开起来很香。我大婶娘人特别和气能干,又有文化,还有我堂妹,她叫晶晶,也非常乖。可是,”刘冠超有些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憋了好了一会儿,“可是我觉得你不该去那里啊。”   左思安默然了好一会儿,“去哪里都无所谓,我只想让他们别为难我爸爸了。”    ☆、14 四   高翔下楼走到自己车前,刚打开车门,王玉姣从后面追了上来。   “请等一下。”   他回头看着她,刚才她一进门,他就马上认出她正是陈子瑜案发之初带着女儿在他家收了他母亲封口费的那个中年妇女。王玉姣看到他,也露出不自在的表情,迅速移开目光。他听到她女儿雅琴在县医院实习,意识到很有可能是那个女孩子向陈子惠通报了左思安的消息,玉玉姣突然提议将左思安接到她老家去照顾,而于佳也有动心的迹象,他更加起了疑惑,只是克制着没流露出来。   王玉姣匆忙地说:“请不要把那件事告诉左县长和于老师。”   “我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我看得出他们一家人拿你和你的儿子当朋友,很信任你们,你自己决定你应不应该对他们有所隐瞒。”   王玉姣紧张地看着他,“我没隐瞒别的,只是没告诉他们,我女儿也被……那天你妈妈突然来找她,我才知道那件事。小琴今年已经快18岁了,她爸爸性子急躁,管女儿一向比管儿子要严得多,要是知道了,非打死她不可。我根本不敢跟他提,只能偷着逼问小琴。她说她是在谈恋爱,我能有什么办法?钱是你妈妈硬塞给我的,我从来没开口要过。我只求不把这件事张扬出去。如果我也去告他□,女儿坏了名声,这一辈子再也嫁不出去,我们没法在清岗立足,小超也没法继续上学。小安以后还可以跟她爸妈回省城,我们除了回老家刘湾,还能去哪里?那样的话,小超就没有一点前途了。左县长和于老师一家都是好人,我真的想帮他们一把,熬过这个关口,才想接小安去刘湾,让我家大嫂帮忙照顾她一段时间。”   她言辞听起来十分恳切,可是眼神偶尔闪烁,高翔并不尽信她的这一番话,然而一想到陈子瑜,再也无心探究母亲在这件事里起的作用,只能点点头,“这样最好,我先走了。”   高翔发动车子离开,心情有说不出的郁躁。   他当然明白母亲托付他办的事既不合情,也不合理,之所以屈服,只是和父亲反复商量后,不愿意听凭陈子惠真的把这件事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他完全没想到刚跟于佳一开始谈已经难以为继,于佳的指责让他无言以对,辩解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看着于佳眼里深切的悲哀,他明白任凭他怎么尽力委婉,一经硬着头皮讲开口,其实跟母亲上门威胁一样残忍。   左思安出人意料地走出来,更让他震惊。   这是他头一次见到这个女孩子,他受到的冲击甚至比听到陈子瑜犯下□罪还要大。   她个子不高,头发凌乱地扎成一个马尾,面色苍白,脖子细长,下巴瘦得尖削,略有些弯弯的眼睛黯淡无神,下面挂着黑眼圈,穿一件松松垮垮的大号校服,除了腹部似乎微微隆起以外,他眼前站的分明只是一个尚未发育的普通少女,面孔带着稚气,看上去比14岁这个年龄甚至还要小一点,从身材到长相都引不起正常成年男人一点遐思。   罪恶感。他想,只有这个词能描述看到左思安后强烈的持续不安了。   隔了一天,于佳打了高翔留给她的电话,她的声音暗哑而充满苦涩,“请你过来一下。”   他再度去左家,左学军仍然不在家,左思安卧室的门仍然紧闭着。于佳面色有些憔悴:“你们赢了,我丈夫昨天被胡书记叫去谈话,明天还要赶去省城汇报情况,接受调查。我女儿连续一天一夜拒绝吃饭,逼着我答应你们。”   高翔连忙说:“我已经叫我母亲写了情况说明交到县政府,并且保证再不提这件事。如果有必要,她可以接受调查做证,收回对左县长的所有质疑。”   于佳的表情没有丝毫缓和,但似乎已经没有力气愤怒,神情冷漠地说:“我们谈细节吧,请注意,不是商量,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说得十分简洁:送左思安去刘湾,寄居在王玉姣的大哥家里,请她大嫂梅姨照顾直到生产。等左思安怀孕满九个月就去做剖腹产,高翔必须提前半个月住到刘湾,保证一出意外情况,马上开车将左思安送到县城医院。其他陈家人一概不许过去打扰,孩子生下来后由他们直接抱走,再不必联系。   不出高翔的意料,于佳断然拒绝了他小心翼翼提出的物质补偿条件。   高翔回家转告父母,高明一百个不赞成,陈子惠却在这段时间里头一次露出笑意,“我就知道你能够取得他们的信任。看吧,你果然说服他们了,而且争取到了对我们这么有利的条件。”   这个夸赞让高翔满心不是滋味,高明更是恼火地质问妻子:“你凭什么把儿子牵扯到这件事里面。”   “你现在动不动跟我吵架算怎么回事?这孩子我要定了,小翔要是不去,我也有办法让他们妥协。我又不是让小翔去接生去带孩子,他只需要在那个村子里住半个来月,问题就解决了,有什么不好?”   高翔眼看两人又要争执起来,只得说:“确实没别的办法了,就这样吧,我会把省城的工作安排好。”   话是这么说,其实他心底充满犹疑。去一个偏僻的村子里生活半个月倒还罢了,他的任务竟是看着一个受害少女生下孩子,再把孩子从她身边抱走。无论怎么开解自己,他都没法把这一切看得顺理成章。   十一月初的一个清晨,高翔开家里的一辆切诺基,按约定时间到了左家楼下。过了五分钟,于佳和王玉姣领着左思安下来,他们刚上车,左学军突然从另一条路上走过来,一把拉开右边车门,“小安,下来。”   高翔惊讶地回头,只见于佳恼怒地说:“你终于肯回家了?”   左学军不理她,重复地说:“小安,下车。”   左思安坐着没动,低声说:“爸爸,让我去吧。”   左学军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往外拖她,高翔大惊,马上下车,“左县长,你会伤到你女儿。”   王玉姣也说:“左县长,这使不得,万一摔着会流产的……”   她被左学军阴沉的脸色吓得不敢说下去。   左学军将左思安拉下车,抓着她的胳膊往家里走,她被拖得踉踉跄跄,已经失去平衡。于佳赶过来拦住丈夫,一手挽住女儿,压低声音说:“你疯了吗,非要在外面闹?”   “你居然让女儿做这种交易,你根本不配当她的母亲。”   于佳气得微微发抖,“是的,我不是好母亲,我没尽到当妈妈的责任。那么你呢?你是一个好父亲吗?想想这段时间你都做了些什么。你自以为光明磊落,不跟任何人做交易,不肯多为女儿着想,不顾后果把事情闹大,才把女儿逼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个犀利的指责让左学军的面孔扭曲,左思安挣开于佳,尖利地叫:“妈妈,别说了。”她抱住父亲紧紧握成拳头的手,仰头看着他,满面泪水地哀求着,“爸爸,别跟妈妈吵架,不怪妈妈,是我逼她这么做的。很快就能过去,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左学军看一眼女儿,马上将头扭开,脸色发青,胸口起伏,完全说不出来话来。这时楼上有些窗子打开,有人探头出来窥视着。左思安放开她父亲,断然转身,“妈妈,我们走吧。”   高翔发动车子驶离宿舍,车内气氛沉闷得可怕,坐在副驾座上的王玉姣搭讪地说:“小安,你还好吧。”   左思安茫然看看她,没有回答。   “要是肚子不舒服一定要讲出来,我当年在生小超之前还怀过一胎,不小心摔倒流产,大出血,幸好大嫂在家救了我,太受罪了……”   于佳心烦意乱地打断她,“王姐,别说了。”却还是不放心地摸女儿的额头,“小安,要不然我们先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左思安侧头避开她的手,“我没事。”   高翔无心讲话,王玉姣除了指路,再没说什么。于佳与左思安坐在后排,都异样沉默。除了母亲问女儿要不要喝水,女儿摇一摇头外,两人全程再没有讲话。于佳满怀心事,一直呆呆出神,左思安则缩在车子左边靠窗处,扭头看着窗外,跟母亲没有任何交流亲昵。   从清岗县城出来,是一条双车道的县级公路,开了40多公里后,高翔按王玉姣的指点,从公路下来,沿着一条狭窄而坑洼不平的土路驶进刘湾,他庆幸开来的是越野车。他将车停在池塘边唯一一块平整的空地上,拎起行李,跟着她们走向刘家。沿路有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走出来,确实如王玉姣所言,基本没有青壮年男人,大多是老弱妇孺,而且多半姓刘,相互之间有着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他们与王玉姣打着招呼,眼睛瞟向高翔、于佳和左思安。   王玉姣回了村子,顿时自如了很多,与他们寒暄着。   “城里几个亲戚来了。”   “我马上还回去,清岗那边有事丢不开。”   “还是得等过年才能回来。”   “小超成绩好着呢,又考了班上第一,在全年级排在第二,他还得了省里数学比赛的一等奖。”   ……   高翔只见于佳神思不属,脚步迟疑地落在最后,而左思安亦步亦趋地紧跟着王玉姣,将头垂得低低的,肩微微佝着,仿佛竭力想将自己在众人的目光下隐藏起来。他再也忍不住,放慢脚步,等于佳过来轻声对她说:“于老师,请安慰一下你女儿。”   于佳如梦方醒,看向四周,失去一向的冷静,眼中突然涌出泪光:“我不该同意把女儿丢在这里,可是我还能怎么做?”   高翔无法作答,只能说:“于老师,两个月时间很快会过去。”   “然后呢?然后大家可以重新开始?”她神情惨淡,“出门之前,我拿这话对女儿讲,她一双眼睛看着我,看得我心虚到舌头打结,连自己都哄不过。”   “我保证会照顾好她,把她送回你身边。”   梅姨已经站在了自家门口,那个时候的她只40来岁,中等个子,短发抿在耳后,衣着简朴,与村民没什么两样,不过她请他们进去,谈吐大方,举止利落,丝毫没有一般农妇的束手束脚。她对左思安的态度更是十分自然,招呼她坐下,让她挽起衣袖,给她量了血压,嘱咐她午后温度比较高,可以脱一件外套,然后端出才做好的桂花红糖米糕请他们品尝,左思安好象略微放松了下来,小声说:“好香。”   一个小女孩从梅姨身后探出头来,“这些桂花都是我从我家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上采下来的。”   “叫小安姐姐。”   梅姨含笑介绍着,“小安这是我女儿晶晶,比你小三岁。”   看到差不多同龄的女孩子,左思安吃了一惊,却又似乎放下心来,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完之后,梅姨安排她进右边厢房休息,她顺从地进去,甚至没有看于佳一眼。   于佳面前的糕点一口没动,眼里已经含满泪水,努力忍着才没有流出来。   “别让不相干的人过来打扰她,把她当怪物一样参观。”于佳恳求地看着梅姨,“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好奇的目光。”   “放心,村子生活很平淡,谁家有客人来都会引起一阵议论,也就是议论而已,他们没什么恶意。而且农村早婚很普遍,我给好几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接过生,他们不会对早早生孩子这件事太好奇的。”   于佳的脸扭曲一下,显然没法觉得宽慰。   “就算我弟媳妇没有郑重托付我,我也是母亲,也有女儿,能够体谅你的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于佳轻声说:“谢谢你,梅姐。小安刚刚做了检查,情况还算好。我尽量每周过来看她,有什么事,请马上给我们打电话。”   高翔补充道,“我也会经常过来,我的手机号码写在下面,会24小时开机。”   梅姨点头答应下来。    ☆、15 四   晶晶的学名叫刘雨晶,是一个活泼聪颖的11岁女孩子,在镇上小学读五年级。她对于佳为左思安打包带来的那些书十分有兴趣,一边翻看,一边发问,左思安机械地做着回答。   “《海底两万里》是讲什么的?”   “是一本法国人写的科幻小说。”   “《格兰特船长的儿女》呢?”   “也是这个法国人写的。”   “小安姐姐,这本《爱丽丝梦游仙境》好看吗?讲什么的?”   “我还没看完,讲的是一个叫爱丽丝的女孩子,掉进了兔子洞,碰到了很多怪事……”   她打住,茫然看看四周,突然觉得自己好象也掉进了某个兔子洞内,所经历的一切都显得如此荒诞不经,而且恐怖。她一直不愿意再想起的那个下午突然跃上她的心头,她用力闭上眼睛,却无法阻止一个个混乱的画面从眼前掠过。   “……小安姐姐,小安姐姐。”   她睁开眼睛,晶晶有些惶惑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没事。”   要确认自己没事,对于左思安来讲,几乎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然而,梅姨似乎天生具备安抚恐惧,将日子整理平顺的母性。她十七岁那年还是大城市的单纯高中生,随着知青下乡大潮来到了这里,学习干各种陌生而艰苦的农活,手指与肩头很快磨出厚茧,历经多次返城希望破灭的打击,与一个老实的农民结婚,被树立成扎根农村的典型,各种荣誉并不能抵消生活的困顿,旧日同学纷纷离去,她的一儿一女相继出生,而荣誉也随着时代变迁而烟消云散,她成为一名乡村医生,赢得村民的尊重,最终融入了当地。   最初左思安对梅姨是警觉的。但是梅姨并没有做出任何尽快拉近两人距离的努力。相反,她尊重左思安的疏离自闭,既不像于佳那样小心翼翼生怕伤害到她,也不像王玉姣那样不遗余力表达同情的同时又不自觉流露好奇。她对左思安表露的关心与对待自己的女儿没什么二致,没有任何不自然的感觉。   而晶晶正如刘冠超说的那样,是一个个性开朗的可爱女孩子,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左思安根本无法拒绝她的友善。   这个家庭的两个成员都没有用任何特别的态度对待左思安。每天早上,梅姨同时叫左思安与晶晶起床,安排他们吃早点,打发晶晶独自步行近五十分钟去镇上小学读书,如果没有出诊,也没有病人上门,她就去家里的菜园干点农活,天气好的话,她会带左思安一起过去,一边浇水施肥,一边与她闲聊,教她辨认农作物。   下午晶晶放学回家,会跟左思安一起做作业、聊天、听收音机。到了十点钟,他们会准时熄灯睡觉。   梅姨的家随时会有村民登门求医,左思安最初多半把自己关在东边厢房里,但渐渐她发现,村民虽然也会好奇地打量她,可是那种好奇不带任何恶意,他们似乎对细节容易惊奇,对别的事情却有一种微妙的理解与尊重,很快便适应了梅姨家里多了一个女孩子,根本不会反复揣测议论。   哪怕左思安仍旧郁郁寡欢,也在不知不觉中跟上了这里的生活节奏。她对于周围的环境和别人的情绪变化有着高度的敏感,几乎不用抬头观察就能察觉出细微的不同。在这里,她的身份是一个受到尊重的客人,而不再是“从省里来的那个副县长的出了事的女儿”。意识到这一点,她松了一口气,不由自主放松了许多。   高翔在隔了几天的周末准时过来,他仿佛知道左思安不愿意与人近距离接触,总是站在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不管是提醒她厢房内光线不够好,最好挪到天井来看书,还是问她有没有想看的书,想吃的东西,他下次可以买了带过来,她都没有什么反应。他碰了钉子,也并不恼怒,态度始终保持着平和。   晶晶倒是马上跟他混熟,央求他,“高叔叔,能不能帮我带一本这个月新出的《童话大王》,我想看上面的连载,学校订的一本不知道被谁弄丢了。”   他答应下来,隔了一周,果然带来晶晶要的《童话大王》,还要大堆其他书籍。   对左思安来讲,不管晶晶跟他如何谈笑风生,他也只是不需要她理会的陌生人而已。她对他的来访视若无睹,而母亲的探访就没那么简单了。   于佳积压了大量工作,过了一周才从省城转两道班车过来看望女儿,然而左思安看到她一个人进来,并没有任何惊喜表情,“爸爸呢?”   “他很忙,我直接从省城过来的。小安你看,我给你带来了……”   她眼神一黯,挣开于佳的手便回了房间,对那些带来的东西看也不看。她知道母亲是伤心的,可是,一方面,她无法忍受母亲看着她时那种努力想表现得开朗坚定,却无时不流露着忧愁烦恼的眼神,这个眼神比任何人的好奇都让她难过;另一方面,她更无法接受父母之间近乎决裂的现状。   于佳还要赶回去的班车,无法久留,在梅姨的劝慰下,只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听着梅姨送母亲出去,左思安的心里空落落的,呆呆望着窗外出神。她想,也许父亲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疼爱她了。这个念头潜伏在她心头已久,此时绝望地爬上来,让她只想大哭,可是她胸口沉重,眼睛酸涩,没有办法哭出来。   梅姨进来,将一碗桂花酒酿放到她面前的桌上。她低着头,酒酿的热气润湿了她的眼睛,一滴泪水终于滴进了冒着热气的碗中。   “你妈妈不会怪你的。做父母的永远没法真的责怪自己的儿女,他们怪得更多的是自己。”   梅姨没有追问原因或者责备她的无礼,这样的体谅让左思安更加难受。她当然知道母亲不会怪她,可是那又有什么用,一切似乎都走到一个错误的轨道上,无可挽回,更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了。一想到这一点,她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梅姨拿开她面前的碗,抱住了她,轻轻摩挲着她的背。这个怀抱温暖,隐约有着桂花甜馥的气息。她从来不是缺乏关怀的孩子,却在这半年来远离了正常的关爱。僵了片刻,她因为无声哭泣而绷紧的身体松驰下来,将头更紧地贴近了梅姨。   作者有话要说:我啥时也不敢说自己写的文轻松欢快误导读者,接下来还有更虐的情节,请自行决定要不要看下去。。。 ☆、16 四   到了周末,高翔再次开车从省城去刘湾。他多少担心左思安的状态,不过他想,处于这种情况下的14岁少女如果表现如常,谈笑自若,反而才是不正常的事情。以他的身份,定时探访已经会让她受惊,再去表达关切,恐怕更增困扰。   这时已经入冬,第一次寒潮过后,天气难得连续晴好,太阳照得暖融融的,如同小阳春一般。院门敞开,他在外面便看到左思安坐在那棵大桂树边晒太阳,身边坐着晶晶,晶晶面前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摊着书和作业本,不过这小姑娘显然没专心做功课,说了句什么,咬着笔伏到左思安肩头大笑,左思安没笑,可是脸罩在阳光下,不像先前长时间待在室内那样晦暗,表情也不再木然。   高翔走过去,左思安照旧对他视而不见,晶晶跟他打着招呼,他把买的大包杂志书籍递给她,这是梅姨唯一允许她收的礼物,她高兴地说:“现在有好多同学跟我借书看,我打算看完以后送给学校图书室。”   “如果想送给学校,下次我再多买一些书过来。”   “谢谢高叔叔。”   高翔走进去,还能听到晶晶咭咭的笑声不断传来。他想,左思安有这样活泼的女孩子作伴,应该对她大有好处。他跟梅姨打招呼,梅姨刚出诊归来,正在整理药箱。   “梅姨,她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她吃得太少,恐怕营养会跟不上,另外,她的脚踝有点浮肿。”   高翔发怔,梅姨解释道,“怀孕时出现浮肿是正常的,如果浮肿突然加重,体重急增,就得注意会不会是妊娠中毒症。”   “现在需要送去医院吗?”   “不用,我给她做的菜已经减少盐份,让她控制喝水。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那我就放心了。”、   然而梅姨摇头,“这孩子心事很重。她妈妈差不多每周过来一次,她不怎么肯跟她妈妈讲话,每次都追问她爸爸为什么不来,她妈妈说她爸爸最近工作很忙,没时间。我就不懂了,当妈妈的在省城上班,在忙一个科研项目,来这里要转两趟长途车,都挤得出时间;当爸爸的就在清岗工作,反而不来。每回她妈妈一走,她都会好长时间不说话,我看她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肯定是难过的。”   他没法揣测别人家里情况复杂到什么程度,不免有些恻然。这时,外面传来晶晶清脆的声音,“小超哥哥,你回来了。”   高翔与梅姨出来,只见左思安那个瘦小的同学刘冠超推着一辆高大的28寸旧自行车,背着书包站在门口,正与两个女孩子讲话。梅姨惊讶地叫:“小超,你怎么回来了?”   刘冠超支好自行车,擦着额头的汗水,小声:“大婶娘,我给小安带功课过来了。”   “你这淘气孩子,肯定是瞒着你爸妈跑回来的。”   他嘀咕着:“你别告诉我爸,不然他又得打我。”   “不用他打你,这四十多公里的路,你一直骑自行车过来,屁股也得磨破了。”梅姨伸手探进他的后衣领内,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赶紧进去换件衣服,小心着凉了。”   “不用换,我一会儿骑回去还得汗湿。”刘冠超赶着把书包里的书拿出来递给韦思安,“笔记我都带来了,你有不懂的地方就记下来,我下次回来给你讲。”   韦思安呆呆看着他,没有做声。   “这些是周练跟月考的卷子,我找老师要了一套,等我走了,你试着做做。”   韦思安仍旧不说话。   “别担心,我给你补课,下学期你一定能跟上进度,我们都能考上清岗高中。”   她凄凉地笑,终于开了口:“别傻了,我不会回清岗中学了。”   “那怎么行?”刘冠超急了,“你连初中都不读完,以后能做什么?”   梅姨拍拍他的肩膀,“小超,小安的妈妈说已经安排好,让小安回省城继续读师大附中的初三,那也是很好的学校。”   刘冠超怔住,隔了一会儿固执地说:“不管你在哪儿读书,我都得给你补课。”   左思安头一低,没再说什么。   等刘冠超给韦思安讲完功课,高翔提议他将自行车放在后备厢里,带他回清岗,他摇头谢绝,梅姨瞪他,“这是犯什么倔强?小超,让高叔叔带你回去。不然我跟你爸爸讲,你以后就别想偷着跑回来。”   刘冠超不再说什么,坐到车子的后排座位上。高翔开车驶出村子上了公路,问他:“左思安的爸爸还住在那里吗?”   他没得到回答,有些诧异地看后视镜,发现刘冠超正警觉地盯着他,不禁有些无奈,“你觉得我也是坏人?”   刘冠超显然默认了。   “我没恶意,只想找她爸爸谈谈……”   “你不要去打扰左叔叔,他不会愿意再看到你们家人的。”   高翔只得承认,左思安与刘冠超这样年龄的孩子眼里的世界非黑即白,他不可能被当成好人。而且刘冠超说得不无道理,不管他用意如何,他出现在左家任何一个人面前都是一种打扰。   刚一回到清岗县城,刘冠超便要求下车,高翔把车停下,“我每周都会去刘湾。我把电话号码给你,如果你也想去,征求你父母同意,给我打电话,我带你过去。”   刘冠超摇头,“不用了。”他连再见也不肯讲,骑上自行车一溜烟跑掉了。   高翔无可奈何,却也佩服这瘦弱男孩子的韧劲和原则性。   工作和这个探访差不多占据了高翔所有的时间,他唯一能对女友做的解释是他舅舅意外身故,他需要在每个周末回清岗陪伴外公。他看得出孙若迪充满疑惑与不安,欲言又止,可是他没法安抚她了,只想,等这一切结束,生活就可以重回正轨了。   除了左思安。   他马上想到,至少这个女孩子的生活已经永远不可能完全回到正轨。   这个念头让他无法释怀。    ☆、17 四   在左思安怀孕七个月时,高翔将工作交给父亲高明,住到了刘湾。   刘家两兄弟的房子紧挨在一起,老二带着儿女举家进城,房子空置着,梅姨帮着打扫一下,安排高翔住下。   移动信号、有线电视都没有覆盖到刘湾。村里只有一部电话,使用最频繁的人是梅姨,经常有邻村人打来,或者是咨询求医,或者是请她出诊。   冬天进入农闲时节,村民们生活清苦,但都非常知足长乐,并不忙于找赚钱的门道,普遍的娱乐是打麻将、围着火炉嗑瓜子聊天、挤在有电视机的人家看频道有限的电视节目。这些当然都是高翔不可能参与的。   高翔开始体验纯粹的乡村生活,这才发现他所做的准备功夫很多,但心理准备完全不够。他母亲给他备了充足的生活用品,他买了出校门后便无暇看的大部头书籍,带了音乐CD。可是在喧闹城市生活久了,过惯忙碌日子,头一次离开车水马龙与响个不停的电话,拥有如此大把的空闲时光可供自由支配,却只觉得无法静下心来。书会看累,CD会听腻,出去散步十几分钟就能穿过整个村子,可讲话的人永远只有一两个,每一分钟都是上一刻的单调重复,他头一次发现时间会这么难以打发。   他主动请缨开车送梅姨去较远的村子出诊,两人在车上闲聊着,梅姨笑道,“头一次享受坐这么好车子出去给人看病的待遇。”   “这种雨夹雪的天气,骑自行车太辛苦了。”   “习惯了也就没什么。难为你一个城里人被关在这里,我儿子冠文每年过年回来几天就说闷得慌。”   “他在做什么工作?”   “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只能在广东一家电器工厂打工,我猜他以后会留在城里的。这几年各个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越来越少,真不知道以后老年人该怎么办。”   “梅姨你有没想过回城里。”   她摇头,“城里很好,可是父母去世,兄弟姐妹各自成家,已经生疏,偶尔探探亲就足够了。那里没人需要我,也没有医院会请我这个半路出家、没经过科班系统训练的人去当医生。我习惯这里了。”   高翔原本有些后悔他的问题来得冒昧,不过看梅姨神态豁达,并不伤感,才略微放心。   而左思安似乎完全习惯了这种生活。白天她多半终自待在厢房内看书,如果梅姨来提醒她不要久坐,她便会听话地站起身,出后院沿着没什么人的小路走十来分钟再回来。   尽管比邻而居,每天在一张桌上吃饭,但她似乎完全不认识高翔,不正眼看他,不参与对话,他如果跟她讲话,她要么只答以单音节的“嗯”、“唔”,要么一副听而不闻的样子,根本不回应。她仍旧吃得很少,穿着一件宽大的厚冬装,露在外面的面孔尖削,手指纤细,跟晶晶一样,完全是一个没发育的孩子模样。   每次看着她这个安静忍耐的姿态,高翔都觉得压抑,内心的不安让他下意识主动回避与她单独在一起。他自嘲地想,就算她没有视他如无物,他其实也无法拿出一个如梅姨和晶晶那样的平常态度对待她。   这天下午,高翔步行出村,打算走到公路附近有通讯信号的地方给孙若迪打个电话,走出没多远,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回头一看,左思安正不声不响跟在他身后十来米的地方,见他停下,她也站住。   “这么冷的天,你出来干什么?”   “我想借你的手机给我爸爸打个电话。”   这是她头一次跟他讲话,她并不看他,声音低而清晰。他差点说村子里有一部公用电话,何必跟他跑那么远,再一想,她当然是跟他一样,不想让别人听到电话内容。   他点点头,“好,走慢一点,注意别摔倒。”   连日雨雪初停,道路泥泞,他知道她不会接受他过去搀扶,只能尽可能放慢脚步,同时留意身后。走到公路边,他递手机给她,她摇头,走开一点:“你先打。”   他匆忙拨给孙若迪,孙若迪问他:“你到底去了哪里,怎么手机总是不在服务区。我快担心死了。”   他支吾以对,“我还在清岗,你还好吧?”   孙若迪有一会儿不说话。   “对不起,若迪,我这边实在走不开。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会回来好好陪你。”   孙若迪毕竟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好吧,你好好照顾你外公。”   “你嗓子好象有点哑。”   “大概着了点凉。”   “乖,去买点感冒冲剂喝了,多喝水,看书不要看得太晚,不要弄得感冒加重了,我会尽快回来看你。”   他挂了电话,走过去将手机交给左思安,“我去那边抽只烟,你只管慢慢说。”   他以为左思安跟她父亲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便走远一些,点了一只烟,然而只抽了三分之一,回头一看,左思安已经放下了手机,走到了公路旁边,路上车辆飞驰而过。雨雪霏霏之后的田野上草木枯败,她穿着一件又长又厚羽绒服,身影臃肿,却显得异常萧瑟,仿佛随时可以被风刮走一般。   他连忙丢下香烟走过去,看到左思安的脸上眼泪纵横,他拿纸巾递过去。她没有接,把手机交还给他。   “怎么了?”   “我爸爸不肯理我了。”   她只说了一句,便号啕大哭起来,哭声被呼啸的北风刮得支离破碎飘散开去。这个完全孩子气的伤心号哭让高翔大惊,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刚伸手想轻轻拍一下她的肩,她已经受惊地退缩避开,转身向村子里走去,仍旧哭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跌跌撞撞,到了村口,才努力吞住哭声,将头垂得低低的。   他跟在她后面,不禁对左学军这个人起了深深的憎恨,他想,一个号称一向慈爱的父亲怎么会突然对女儿不闻不问,把她弄得如此绝望。   送左思安回去以后,高翔跟梅姨说他有事要回一趟清岗,当天就会赶回来。他直接开车去了左家住的县政府大院宿舍楼,已近黄昏,从不少人家中都飘出炒菜的香味,他上楼敲门,左学军开门,“你找哪位?”   “左县长,我叫高翔。”   他皱眉想想,“你是高明的儿子吧。”   高翔没想到他对父亲有印象,“对,我想找你谈谈,可以进去吗?”   左学军让他进去,冷淡地问:“什么事?”   “你为什么不去看你女儿?”   “那是我的家事,用不着外人管。”   “你知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   “她现在的情况?你以为我用别人来提醒我吗?”左学军嘴角牵动,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表情,“她快要生孩子了。我才14岁的女儿,自己还是一个孩子……”   眼前这个男人分明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高翔的一腔怒火顿时熄灭,努力用平和的语气说:“我只想告诉你,她很孤独,她母亲每周去看她,可是她跟她母亲相处得好象有一点问题,一心盼着你过去。”   左学军坐倒在沙发上,用手抱住头,手指揪扯着自己的头发。   “你……别担心,梅姨是医生,把她照顾得很好。”   左学军头也不抬,更没有说话。高翔尴尬地站着,打量四周,突然发现客厅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打包,还有两只行李箱和一个大背包叠放在一边。   “左县长,你要调回省城吗?”   就在他以为得不到回答的时候,左学军开了口:“省里一个援藏干部在阿里出了车祸,需要回内地治疗,我申请过去顶替他,已经得到批准,等一下就启程去机场。”   高翔怔住,“你不打算去看看你女儿,就这么一走了之?”   “她妈妈会去陪她。”   “我不清楚你的家事,不过我要怎么说你才明白,她需要的是你们两个都在她身边。”   左学军再度沉默。   高翔有些不能置信:“你该不是觉得她出了这事让你见不得人,所以你要跑去西藏吧。她是你女儿,是受害者,完全无辜。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左学军抬起了头,灯光下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这需要什么资格?没错,陈子瑜是我的舅舅,不过他已经为他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住嘴。”左学军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个名字。”   高翔挣扎一下,没能甩脱他,火也蹿了起来:“那件事让你蒙羞,所以你不让人提那个人的名字,不去看你的女儿,甚至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这就是你的应对办法?”   “你凭什么来揣测我的想法,你根本不明白一个做父亲的心。小安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心肝宝贝,当年我坐了一天两夜的火车从外地赶回来,守在产房外等她出世,看着她从一个婴儿长成一个小姑娘,我以为我可以一直好好照顾她,直到她长大成人,看着她成家。可是我带她来清岗,忙着工作,没能保护好她,让她经历这种痛苦……”   “事情已经发生了,她还是个孩子,你难道不应该尽力去关心她吗?”   “你轻飘飘一句‘已经发生了’就带过了,你知道我经历的是什么选择?她在学校晕倒,送去医院,我才知道她被人□怀孕已经五个月了。我们生活在一起,我竟然一无所知。我一次次逼着她跟我讲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发生的。她哭得声嘶力竭我也不肯停下来。我去公安局报案,看着他们锁定抓来嫌疑犯,听他交代,只想亲手杀了他才能解恨。他逃跑之后,我催促公安局加大力度追捕他,还强行上了警车,带累出警的警察都受了处分。我妻子指责我着了魔,完全不想想为什么那个混蛋做恶这么久,却没有其他受害女孩家长去报案。我一个人把事情闹大了,我们的女儿将来怎么办。可是我没办法去想,我停不下来。弄到现在,我没能给女儿报仇,女儿甚至还要生下那个人的孩子来保住我不被追究责任。我眼睁睁看着她的一生给毁了,我还有什么脸去面对她?我怎么去关心她?”   一口气说到最后,左学军已经声嘶力竭,他松开高翔,恶狠狠地说:“滚出去。”   高翔驾车驶离左家宿舍,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将车停到路边,这里离他家只两条街,可是他完全不想回去。   他从小到大成长顺利,但母亲将关注的重心放在她年幼的弟弟身上,对他未免忽视。高明出身贫寒,对妻子教育弟弟的方式不以为然,对儿子付出了更多关心,而且有一套相对严格的要求,从不骄纵。他在高翔读初中时,就坚持让他住校,适应相对艰苦的环境下生活,同时鼓励他结交更多的朋友。高明的苦心取得了效果,高翔自立得比较早,性格比同龄人沉稳,也没有家境优越的傲慢。   大学毕业后,他正式接手家里公司的销售工作工作,做得相当出色,很快就能独当一面,祖父对他赞许有加,他也一向对自己处事的能力十分自信。然而面临眼前这种复杂的状况,他有强烈的茫然感,同时对自己做的决定和采取的行动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他突然非常想念孙若迪。两人交往两年多,相处没有跌宕起伏,最大的波折也不过是他因为出差错过她的生日引来她的娇嗔,冷战然后讲和,远远没到用回忆光环美化的时候,可是对比眼前的一片混沌,他真切意识到,最吸引他的其实就是与她在一起时的简单而平和的快乐。   他拨通孙若迪的手机。响了一阵后,她才接听:“有什么事吗?”   她显然已经上床,声音压得低低的,温软慵懒,他觉得安慰,坦白地说:“我想你。”   她有些意外,可是又很开心,嘴上却嗔怪着,“哼,下午跟我打电话,为什么那么匆忙就挂断了。”   “所以现在重新打给你。你在干什么?”   “躺在床上看书。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一说到这个问题,他就有些黯然,“对不起,若迪,这边我还走不开。”   这次孙若迪倒没再说什么,“你帮我问候你外公,让他好好休息。”   挂了电话,高翔开车窗点上一只烟,多少比刚才要轻松了一些,然而手机马上响起,是梅姨打来的,“小高,邻村一家媳妇临产,我马上得过去,不知道要拖多久。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有点担心小安,她今天情绪很低落,没有吃晚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句话也不肯说。”   “我马上赶回来。”   “那就好,我让晶晶把门给你留着。你回来的时候悄悄看看小安,没事的话不要惊动她。”   高翔开车返回刘湾时,将近深夜,村民都已经入睡,整个村子安静得了无声息。他推一下梅姨家屋门,没有上栓,只是虚掩着。左思安住右边那间朝南厢房,但亮着灯的却是左边梅姨用做卫生室的那间厢房。   他走过去,一下站住,只见左思安正对着靠墙壁摆放的一个木制框架的立式穿衣镜,那件长长的羽绒服丢在一边,她把里面穿的毛衣和内衣都推了上去,□出隆起的腹部,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肚子。   高翔完全没有料到她会在寒冷的冬夜用如此诡谲的方式审视自己,同时那个不成比例突兀隆然于纤细躯体上的肚子也让他震惊得如同石化一般立住,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18 四     左思安的手继续往上推,她并没有戴胸罩,而是穿了一件棉质运动背心,她将背心卷上去,露出刚刚隆起的小小□。她停住,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受不住镜子里这个影像,她哆嗦着,牙齿发出打战的声音,轻微,却异常刺耳,将她自己也吓到了,她努力咬牙,想止住这个声音,却只是徒劳。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今年年初寒假结束刚开学的一天,左思安在学校突然觉得肚子痛,精神难以集中。她以为吃坏了东西,回到家里躺在床上迷糊睡着,左学军回家以后叫她吃饭,她发现床单上居然有一摊暗红的血迹。惊骇之下,她尖声地大叫着爸爸,左学军跑进来一看,顿时一脸尴尬,支吾着说:“我让你妈妈跟你说。”马上退了出去。   她跪在床上,茫然无措。这时客厅里传来父亲打电话的声音,一反平时的温文尔雅。   “这边学校根本没开生理卫生课程,这种事你要我怎么跟女儿解释?”   “你这个当妈妈的未免太马虎了。”   “你什么时候跟她讲过?她根本一点准备也没有。”   “这附近的人都认识我,你叫我怎么去买这个?”   她这才记起,她在省城师大附中读初一下学期时,母亲确实跟她谈了她有可能面临的“女生的小秘密”。但是于佳讲得十分含蓄,她听得半懂不懂,好奇追问几句,于佳便含糊其辞地带过,只说到时候她就会明白的。她发育得晚,过了将近一年也完全不见自己有妈妈描述的那些“身体变化”,就把这件事忘得差不多了。   她爬起来换好衣服,按住依旧疼痛的肚子,呆呆看着脏床单,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时左学军进来,将一个黑色塑料袋装着的卫生巾放在她床头柜上,叫她接听于佳的电话,而且罕见地采取了一个回避的姿态,声称下楼去买烟,匆忙出了门。   于佳告诉女儿不必惊慌,这是一个周期性的生理现象,会在每个月固定的时间出现,按使用说明更换卫生巾,注意个人卫生,注意保暖,不要吃凉东西,体育课最好请假,不要做剧烈运动,如果痛得厉害,弄个热水袋热敷一下。最后还说:“小安,你这几天不要碰冷水,内衣和床单换下来悄悄请王阿姨替你洗了,以后需要卫生巾就自己去买,这些事不必问爸爸,直接打电话问妈妈就好。”   其实不必母亲嘱咐,她也从父亲那个陌生的态度里意识到,对于父亲来讲,她的发育是一个禁忌话题,她再不能像过去那样,一遇到问题第一反应就是去跟他讨论。   后来左学军果然只字不提这件事,而且开始与女儿拉开一个小小距离。一天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像过去一样挤过去钻进他怀里,坐到他腿上跟他一起看,他却连忙将她移到自己身边,不大自然地说:“小安,你已经长大了,不能跟过去一样坐没坐样。”   她大受打击,气冲冲地抗议,“我才读初二,哪里就长大了。”   左学军哭笑不得,摸摸她的头发,“真恨不得你永远都是一个小姑娘,我可以一直抱着你,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她就势扑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左右摇晃着撒娇,“我当然还小嘛,你到哪里就得带我去哪里,不许丢下我一个人。”   到第二个月差不多的时间,左思安如临大敌,提前做好准备,却没有任何动静,她不免纳闷,打电话请教妈妈,于佳正在开会,从会议室出来,告诉她不必大惊小怪:“你刚刚开始发育,初潮时没有规律也是正常的。”   她好不郁闷地嘟哝着:“真麻烦,要是我在课堂上突然就来了怎么办?弄脏了多难为情。女生为什么会这样?要是总不来这个就好了。”   “这个是生理现象,有什么麻不麻烦的。想想好的方面,接下来你会长个子,胸部也会发育。”   左思安很盼望长高,但听到胸部发育就骇然摇头,“我不要,我不要,我们班上陈婷婷一跑步胸部就晃得厉害,太难看了,同学都在笑她。她成天穿着超大码的校服,佝着肩膀走路,已经快成驼背了。”   于佳一怔,禁不住被女儿逗得大笑起来,“哎,你爸爸还一派伤感说你长大了,不再是孩子了。看看你,还这么孩子气。好了,妈妈要进去开会了,回头再跟你说。”   左思安隔了快两个多月以后才第二次来月经,接下来也一直没能固定成她妈妈说的28天周期。她实在讨厌这个据说意味着长大的混乱信号,在家里没人的时候,好奇地脱掉上衣查看自己是否有发育迹象。结论还算让她满意:她的身体不再是平板一块,但也只是稍微有了一些起伏而已,不会像她的同学陈婷婷那样引人注目。   然而,她完全没有想到,仅仅就在几个月后,她竟然背上了远比一个发育的胸部更沉重的负担。   那个六月一日的下午不受控制地浮上左思安的眼前。   平素抓学习严格到变态程度的清岗中学给读初二的孩子也放了半天假,让他们享受他们最后一个儿童节。左学军下乡指导抗旱,刘冠超照例上来与左思安一起做功课,他在读护士学校的姐姐刘雅琴突然打电话过来,说要带他们县城边一家化工厂的工人俱乐部去看一部香港的喜剧电影。两个孩子刚做完作业,正闲着没事,兴奋地出发,到了护士学校的后门与刘雅琴碰面,刘雅琴突然又记起要把衣物被子带回家,叫弟弟跟她一起去拿,嘱咐左思安在外面等他们。   护士学校位于县城边缘偏僻的位置,后门更是异常安静,左思安百无聊耐地坐在路边树荫下,拔起小草编着手链,手指被草茎汁液染成微绿,那个清新的草木气息与六月晴朗的天气、明媚的阳光一样,让她觉得十分开心。突然,一辆崭新的黑色奔驰疾驰而来,在她面前停下。   接下来左思安的记忆变得混乱而模糊。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路边草丛里,衣不蔽体,刘雅琴正半跪着拼命摇晃着她,刘冠超脸色煞白,呆呆站在一边。她的眼睛被阳光晃得睁不开,身体的疼痛在麻木之后突然袭来,她“哇”地一声哭出来,然而刘雅琴捂住她的嘴,紧张地说:“快别叫,这种事被人知道,连你爸爸都会一起没面子的。”   接下来刘雅琴拿自己的衣服给她穿上,和刘冠超一起送她回家,嘱咐她洗澡换衣服,替她处理身上的伤处,晚上还主动代替母亲王玉姣陪她过夜。   左思安处于惊吓与恍惚的状态之中,根本无法弄懂发生的事意味着什么,而刘雅琴对她的不停絮叨让她更加恐惧恍惚。   “这种事很丢脸,我有个同学就是这样,后来全校没一个人理她了,她爸爸妈妈差点把她赶出家门。”   “你别讲出去,我叫小超也不要说。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没什么,明天就不会痛了。”   “过去了就过去了。”   “你千万不能说是我叫小超带你去看电影,不然我爸爸会打死我和小超的,你爸爸也不会理你了。”   她见识过刘冠超的父亲打他和他姐姐的场景,那个看上去沉默老实的男人竟然会突然那么暴躁,让她害怕而不解。但是她更恐惧的是自己的父亲会不理她,甚至以她为耻。她只能点头答应下来。   直到三天后父亲下乡归来,她都保持了沉默。   然而巨大的恐惧,尖锐的疼痛,无名的羞耻、不洁和茫然无措,全部变成一合上眼睛便无法驱散的噩梦,秘密如同一块巨石压在心头让她无法喘息,她不敢回想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不敢正视父亲的眼睛,更没办法在电话里跟正在北方短期进修的母亲讨论身体的异状。她只想努力忘记,告诉自己把这件事当成两年前学骑自行车时摔破头部缝针就好。   可是,眼前镜子里的陌生人提醒左思安,她想得有多一厢情愿。   她原本小小的胸突然膨大,腹部更是突出隆起,皮肤被强行撑开变薄,隐约可以看到皮下淡青色的血管,她迟疑地抬起颤抖的手摸上去,突然她的手掌下面有一个缓慢却十分明确的蠕动。她一惊,不假思索,狠狠用力按压下去,然而蠕动并没有止住,反而更加明显,一个近似蹬的小小力道回击在她的手掌上。   这不是她感受到的第一次胎动,但哪一次都没这一次强烈。她憎恨这个来自她身体内部,却完全不接受她意志支配的信号;憎恨镜子里这个胸部和肚子隆起、头发蓬乱、面无人色的丑陋影像。她猛地抬手将那面落地镜推倒,随着木制镜框沉闷倒地,镜子清脆地破碎开来,在安静的夜晚响得分外刺耳。   住后面厢房的晶晶被惊醒了,吓得带着哭音地叫,“妈妈,妈妈,怎么了?”   她呆呆站着,失去了行动的能力。这时高翔冲了进来,捡起羽绒服胡乱裹住她,半拖半抱地将她拉出左边厢房,同时高声安慰晶晶,“没事,别害怕,晶晶,你妈妈出诊还没回来,叫我过来替你们锁好门,我不小心把镜子碰倒了。你睡吧,没事的。”   那边晶晶“哦”了一声,放心地重新睡下。   左思安本能用力想挣脱他的手,他却没有放开她,同时轻声说:“你也别怕,我没有恶意,拉你出来,是怕碎镜子伤到你。”   她没有回答,直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个陌生人,从来不曾在她面前出现过。   这个失神的状态把高翔吓到了,他将她带回她的房间,“你……要不要喝水?”   她仍旧不说话,他刚一松开她,她的羽绒服便向下滑落,他赶忙替她拢上,手忙脚乱之际,她突然甩开他的手,“你出去。”   高翔尴尬地退到门口:“小安,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不过现在已经八个月了,时间过得很快……”   他停住,他发现左思安苍白的面孔上有一双形状酷似她父亲的眼睛,并不很大,睫毛长而上翘,黑白分明,有一个完美的弯弯弧度,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就算不笑也微带笑意,可是却满含愁苦,带着血丝,瞳孔放大得有些异样。正如他在左学军的暴怒痛苦面前无话可说一样,他也根本没什么可以安慰这个女孩子。   她突然开了口,“时间确实过得很快,快得我甚至都记不清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我搞不懂我的肚子里有什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一定是个幻觉,是个恶梦,我要做的就是弄醒自己。只要我醒了,我的肚子会重新变平,我爸爸妈妈会重新在一起,我可以重新回学校……可是这个梦长得怎么也做不完……”   “会结束的,小安,我向你保证,这一切都会过去,以后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的生活。”   她盯着他,突然抖落肩头披着的羽绒服,双手捧住自己仍旧暴露在外的肚子,“你拿什么跟我做保证?你现在就把这里面的东西拿走,你们要的无非就是这个,对不对?好吧,拿走,我再也受不了了。”   高翔大惊,顾不得什么,走过去捡起衣服重新牢牢裹住她,她似乎还要挣扎,他按住她的肩膀,低沉着声音喝道:“别闹了。”   她吓得身体一僵,呆呆看着她,他看着她的眼睛,“小安,这不是梦,我没法像安慰晶晶那样告诉你,什么也没发生,只管去睡。你今天可能会睡不着,明天可能还得面对同样的情况,短期以内,你被困在了这里。可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的眼睛里空荡荡的,他不确定她到底有没有在听,只能继续讲下去,“你父母之间有什么问题,他们会想办法解决。你如果伤害了自己,他们会更难过,我今天去见过你父亲……”   他已经辞穷,而她终于回过神来,“我爸爸有没有说什么?”   “他工作很忙,”他横下心,“他很想你,他说……等这件事过去,他会接你回去。他会希望看到你好好的。”   她怔怔站着,仿佛努力消化着他说的话,眼泪却扑簌簌落了下来。   “去睡吧,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依旧没有动,他已经彻底辞穷。正在这时,外面大门一响,梅姨回来了,他情不自禁暗暗吁了口气,同时感到羞愧。   梅姨走了进来,一脸疲倦,惊讶地看着这个场面,高翔正要开口解释,她却马上微微摇头示意,放下手里的药箱,接手搂住了左思安,柔声说:“小安,上床吧,梅姨陪你说说话。”   高翔退了出去,关上了厢房门,走到院中,听到梅姨镇定的声音,“小安,我经历一些事情的时候,比你现在的年龄要大一些,可是跟你一样害怕……”   寒风扑面吹过,那棵大桂树繁茂的枝叶婆娑而动,高翔打了个寒噤,走出院子,掩上大门,下意识拉紧门环,似乎要与里面那样深重的恐惧、绝望和愤怒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他为这个念头感到更加愧疚。   可是他想,梅姨可以充当安慰者,充当一个临时的母亲,而他扮演的角色甚至还是造成她现在境遇的一个环节,他确实没法帮她。他内心充满无力与罪恶感。   墙内有隐约的啜泣声如同游丝般传来,并不真切,他不自觉地侧耳细听,除了呼啸的风声,又似乎再没有其他声音。笼罩着刘湾的寒冷冬夜仍旧寂静如常,完整得没有一丝缝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19 四     山村冬天的夜晚漫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高翔辗转难眠,一直下意识留心着外面的动静,折腾了不知多久才朦胧睡着,再一睁眼睛,外面天色明亮,他一惊,连忙看时间,不过早上六点。他起床一看,发现昨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雪,窗外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细碎的雪花还在洒洒扬扬地飘着。   他走出来,看到晶晶在院中努力收集不算厚的积雪,鼻尖和小手冻得通红。“高叔叔,快帮我那边挂的篮子拿下来。”   高翔把屋檐下挂篮子递给她,她拿了铲子,起劲地把雪铲进篮子里再搬过来,他看得摇头,“你要干什么?”   “堆个雪人玩。”   他失笑,“这点雪只够你堆个兔子出来的。”   “雪要是能再下大一点就好了。小安姐姐说她读五年级的时候下过好大一场雪,她爸爸特意请假带她去公园打雪仗。”晶晶露出羡慕的表情,“她爸爸可真好。我爸爸从来不跟我和我哥玩。”   “也许你爸爸只是太忙了。”   晶晶悄声说:“我妈才忙呢,我爸一点都不忙,我哥说他就是不喜欢我们。”   高翔苦笑,不经意一转头,看到左思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了,正站在屋檐下,她仍旧穿着那件厚厚的长羽绒服,双手笼在衣袖内,神情安静,没有被晶晶高昂的兴致感染,但也丝毫完全没有头晚对着镜子处于崩溃边缘的痕迹。他们视线相遇,左思安的目光越过他,投向远方,仿佛没有看到他一样。   “晶晶,你妈妈呢?”   “在做早饭。后院没人走,雪肯定多些,我去那边弄点过来。”   这时梅姨出来了,“晶晶,别疯了,赶紧吃了早点去上学。马上要考试了,不许迟到。”   晶晶只得悻悻地放下篮子,同时嘀咕着,“你又不让我去考清岗初中,镇上的中学随随便便都能考上,用得着紧张吗?”   “我不能丢下这里医务室和病人不管,跟着你去清岗陪你读书照顾你啊。”   “不用你跟过去,我可以住二叔二婶家,正好跟小超哥哥一起上学。”   梅姨还没来得及说话,左思安先开了口,“不,别住他们家。”   她声音尖锐而急促,几个人都惊诧地看着她。她低下头,谁也不看,声音清晰地说:“晶晶,你如果想去清岗读中学,可以申请住校,学校里面是安全的,别的地方谁叫你都别去。”   她先走了进去。梅姨安抚地拍一下晶晶,“等你爸回来过年的时候,我再跟他商量一下你去哪里读中学。先进去吃早点吧。”   高翔意识到,左思安大概多少知道刘冠超姐姐的事,他有些恻然,却也不愿意多想,一回头,发现梅姨眼中也有阴影,神情怔忡不定。   “梅姨,晶晶很聪明,成绩也不错,如果她想去清岗读书,是一件好事。”他补充道,“小安说得没错,学校里是安全的。”   梅姨苦笑,“我倒不完全是担心安全。农村多少都有些重男轻女,晶晶的爸爸不会同意花钱送她去城里上学。等下个月,他和晶晶的哥哥就该回来过年了,我再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他。老二家也是一样的,当初他们家雅琴读书成绩也不错,老二硬是让她初中毕业去读护校,好早点出来工作。唉,那女孩子……”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梅姨,回头我配一面镜子送过来。”   “不用了,一面旧镜子又不值什么。小安没伤到自己就好。”   “梅姨,小安今天看上去情绪平静了很多,多亏有你开导安慰她。”   “唉,一个外人,再怎么掏心掏肺,也只是安慰罢了。可怜的孩子,被逼着在这个年龄承担这种事,太难为她了。她跟我说,她想早点去医院动手术。”   高翔有些迟疑,“会不会太早?好象还没满八个月。”   “我再劝劝她。”梅姨揉着太阳穴叹气,“不过小安还没发育好,骨盆窄,不可能顺产。于老师觉得小安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她也再受不了拖下去,一直在跟我商量做剖腹产手术的时间和地点。我尽量再劝劝她,你还是让你家里也提前做好准备吧。”   高翔知道他母亲听到提前生产的消息,必定会唠叨,可是又不能不通知她。他踏雪走出村子,到靠公路的地方,拨通家里的电话。   陈子惠果然大发牢骚:“太不负责任了,早产的孩子身体会差很多。再怎么想卸包袱,也不差这一个月半个月,等到足月再生不好吗?你怎么能同意他们这样做?”   “我有什么立场反对?”   “她的肚子现在有多大?”   这个近乎无厘头的问题让他记起昨晚站在镜子前的那个女孩,他顿时有些烦躁,“我不知道。”   “要不我去省城再找她妈妈谈谈,劝她……”   “妈妈,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陈子惠被问得怔住,隔了好一会儿才发怒了,“高翔,你这是跟妈妈说话的态度吗?那孩子是你舅舅的骨肉,我希望尽可能平安健□下来有什么错?”   “可是左思安也还是一个孩子,你有没有考虑过她和她家人的感受。”   “又有谁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过我的感受,我亲手带大的弟弟难道就应该早早横死?”   “他犯了罪……”   “那他就罪该万死对不对?”陈子惠的声音已经气极败坏,“你跟你爸爸一样铁石心肠。子瑜就算做了错事,又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别的不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怎么能跟别人一样审判他,甚至巴不得他死?”   他无话可说,只得长叹一口气,“妈,不管他做了什么事,我从来不会希望他死,你是知道的。”   听筒里传来一声抽泣。   “不要去找于老师。你拿她的丈夫威胁她这件事已经非常过份了,什么时候生产这事的决定权不在你我,我们不要再争了,你把需要的东西都提前安排好。”   “我生过孩子,不用你嘱咐。东西早就准备好了,你什么时候送她过来,我在医院等着。”   “不,那女孩子不能受更多刺激了,你不要……”   “我刺激她干什么?我等在外面好抱孩子回家。”   高翔也不想再说什么,挂断了电话。他掏出香烟和打火机,北风呼啸,他背着风打了好多下都没能点着香烟,一气之下,抬手将打火机甩了出去。   他想,不仅仅是左思安和于佳再受不了拖下去,自从住到刘湾来以后,他的神经一样绷得紧紧的。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负疚与罪恶感竟然会不减反增,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20 四     高翔正要往回走,只见晶晶迎面向他跑过来,他叫她,“喂,小心,上学还早,不用急。”   晶晶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高叔叔,小安姐姐摔了一跤,妈妈叫你马上回去。”   他吓得拔腿向家里跑去,晶晶紧跟着他,一边委屈地解释着,“我妈快把我骂死了。我真的没让小安姐姐去帮我扫雪,我不知道她怎么跑到后院井栏那里摔倒了,流了好多血,好吓人。”   他们气喘吁吁跑回家,梅姨正守在了门口,“小高,她正在出血,我们得马上送她去医院。”   高翔抱着左思安出来,急匆匆跑到停车的地方,梅姨跟在后面。他把她放到车子的后座上,站直时看到自己衣摆下方沾着大团暗红的血迹,他绕到车头清理前挡玻璃上的积雪,然后上车发动车子驶出村子,到公路上以后,他把手机交给梅姨,“梅姨,给小安的妈妈打电话,让她从省城过来去医院。”   一直一声不响的左思安开了口:“先打我爸爸的电话。”   高翔暗暗叫苦,“还是打给你妈妈,你爸爸……昨天出差了。”   左思安有些惊讶,没有再说什么,梅姨拨了于佳的号码,简要讲明情况,然后拿手机给左思安,她却摇摇头不肯说话,梅姨只得继续说:“别慌,小高正往县城开,我们在医院碰面。”她迟疑一下,又问于佳,“于老师,我怕你赶过来还得至少两个小时,医院也许会问保大人还是保小孩子。”   于佳显然大吃一惊:“现在医学昌明,居然还会问这种问题吗?”   “我去学习的时候,听说省城医院不让这样问,但清岗是小地方,遇到意外情况还是要问的,再说小安又没成年。”   高翔插言:“梅姨,不必问了,当然是保小安。”   于佳马上说:“对,保小安,谢谢,我一定尽快赶过来。”   车子内开着空调,温度很快升上来,高翔闻到了一股陌生而难以形容的古怪味道,他有些疑惑地调整着空调出风口,猛然意识到这其实是血腥的气息,哪怕把车窗稍微开启一点,风呼啸着刮进来也无法驱散。   他看向后视镜,梅姨看上去很镇定,搂着左思安,左思安微微合眼靠在她怀里,苍白的面孔上同样丝毫没有慌乱的表情,仿佛发生的事跟她完全不相干,她也并没有不停淌着血,奔驰在通往医院的路上,准备去接受手术。   天气阴沉,雪越下越大,能见度很差,道路更是泥泞颠簸,高翔头一次在这种天气开快车,不得不全神贯注,很快背上就已经微微冒汗。四十分钟后,他们抵达了清岗医院,左思安立刻被送进了产房。   梅姨叹气,“也许我不该说,不过这傻孩子分明是故意摔倒的,出了血就一声不吭坐在雪地里,要不是晶晶看到叫我,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高翔也隐约觉得,他昨晚完全没能劝慰她,顺口而出的那句安慰,未必不是她今天做出这种惨痛选择后反而异样平静的诱因,意识到这一点,他内心充满了挫败与自责。   医生出来,通知他们要马上手术,可是于佳还没有赶过来,没人能做为亲属签字。高翔与梅姨面面相觑,他问医生,“一定得她父母来签字吗?”   “当然。手术必须有家属签字,更何况她还是未成年人。”   高翔看看时间:“她父亲出差了,母亲从省城赶来至少还要一个小时。”   “她的胎盘早期剥离,正在不停失血,不能再拖下去。”   高翔一咬牙,“我来签字吧,有什么事我负责。”   医生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迟疑一下,“我跟主任说一声。”   她与领导在办公室内商量着,高翔与梅姨等在外面,心急如焚。过了好一会儿,他们一起出来,主任打量着高翔,“有个问题,恐怕只有她的监护人才能做决定,如果有紧急情况,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尽管梅姨警告过,高翔听到这问题还是为之一惊,还没来得及回答,陈子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保小孩。”   梅姨大为震惊,脱口说道:“这怎么行?”   陈子惠横她一眼:“关你什么事。”   高翔抱歉地对梅姨摇摇头,并不看陈子惠,“医生,我刚给她母亲打了电话,她母亲授权让我签字。我转达她母亲的意愿,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保住左思安。”   医生与主任互相看看,主任点点头,“拿给他签。”   高翔飞速地签了字,等医生进去,陈子惠板着脸说:“如果我不是接到电话,还不知道她马上就要生了。你怎么能这么轻率说不管孩子?”   “妈妈,请你安静等着,不要发表意见。这件事上我们都没权利做决定。”   他脸色凝重,陈子惠只得悻悻地闭上了嘴。   过了好长时间,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女孩子突然在楼梯转角处对着陈子惠招手,陈子惠走过去,高翔认出那女孩是王玉姣的女儿刘雅琴,也跟了过去,只听她跟陈子惠低语着:“体重1800克,身长47公分的男婴,已经放进了保温箱内。”   陈子惠顿时笑逐颜开,“谢天谢地,我什么时候能看看他。”   “那得看医生怎么说。”   高翔问:“小安现在怎么样了?”   刘雅琴回头看到高翔,猝不及防,支支吾吾地说:“她还好吧,我不知道。”   梅姨也闻声过来,嘱咐着刘雅琴,“你去看看,有消息马上通知我们。”   刘雅琴点点头,一溜烟地跑了。   陈子惠并不理会他们,马上开始打电话给陈立国报讯,“爸爸,生了个男孩,体重是轻了点,不过不要紧,小孩子都是只愁生不愁养的,不出三个月,我保证把他喂的白白胖胖。我这就给高明打电话,让他回家把我准备的东西拿过来。”   陈子惠根本没法安静下来,一直走来走去,一时想起要让保姆提前上班,又开始打电话。   这时于佳上楼来,一下站住。高翔觉得,母亲那份张扬的喜悦未免来得有些刺眼,可是又没办法开口让她收敛一些,只得与梅姨过去。   “小安怎么样了?”   “别急,我们送医算是及时,产前出血的风险要比产后出血小。胎儿既然已经取出来了,医生要做的就是止血,然后进行缝合,不会有事的。”   医生终于出来,“小姑娘已经完成了缝合,不过,新生儿的情况不太好,出现紫绀,有呼吸窘迫现象。”   轮到于佳松了口气,陈子惠却大惊失色,“大夫,要不要紧?”   “新生儿需要到设备齐全的医院做进一步检查,看能否排除先天性心脏病的可能性。”   陈子惠顿时吓得腿发软了,一把抓住医生的衣袖,“孩子怎么会得先天性心脏病?有没有危险?”   医生委婉地说:“我是产科大夫,不是儿科专家,而且我说的是排除这个可能性。对不起,请放手。”   陈子惠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怔了一会儿,怒气冲冲地转向于佳,“都是你们闹着非要提前剖腹,我们陈家只有这一个后代,你们明明就是存心不想留一个健康孩子给我们……”   “妈妈。”高翔沉声喝止住她,“你别闹了。”   这时手术室的门打开,护士把左思安推了出来,她躺在床上,头发散乱地摊在枕上,嘴唇失去血色,面孔更是惨白灰暗得几乎与床单没什么分明,眼睛却大大睁开着,分明听到刚才的对话,努力想坐起来。于佳冲过去抱住她,   “小安,妈妈在这里。”   左思安的目光越过了她,声音微弱地说:“叫他过来一下。”   “我们都在这里。”   梅姨按住她,“你别动,小心伤口。”   “叫高翔过来。”   这是她头一次叫出高翔的名字,高翔愕然,走了过来,她看着他,“他不能姓陈。”   高翔疑惑地看着她,再看看于佳和梅姨,她们两人同样茫然。左思安手臂用力,猛然欠起了身,抓住他的衣襟,定定看着他,再次重复,“答应我,别让他姓陈,否则我这就去亲手掐死他。”   这个出人意料的威胁在让场的人全部惊呆了,大家全都说不出话来。她面孔扭曲,倒回到床上,紧紧合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淌了出来。于佳按住她,失去了努力维持的镇定,泪流满面,一迭连声叫着女儿的名字,“小安,小安。”   医生说:“马上进病房,我来检查一下缝合的地方。”   然而左思安仍旧紧紧攥着高翔的衣服不肯放手,高翔一咬牙,微微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好,我答应你。”   她终于松开了手指,护士将轮床推入病房。   陈子惠呆呆看着这一幕,似乎要发作,可马上又记起孩子的病情,拉住高翔的手,“怎么办,怎么办?要不我抱上孩子,你开车,我们马上去省城。”   旁边的梅姨插话,“孩子离不开保温箱,你们不能就这样带走,路上会出危险,还是赶快跟医院沟通,让他们派一辆救护车,安排医护人员一起护送到省城医院去。”   陈子惠总算恢复了几分理智,马上打电话找各种关系。高翔问梅姨,“先天性心脑病是可以医治的吧?”   “这些年我在乡下看到好几个病例,都是家里穷,一直拖到孩子七八上十岁时,身体越来越差,才凑钱去省城看病得到确诊。我去省城进修的时候,听教授说先天性心脏病越早手术越好,可惜……”她摇摇头,显然手术费对农村家庭来讲是承担不起的天文数字。   陈子惠连忙说:“钱倒不是问题,不过这孩子本来就是早产,才这么点重,怎么经得起手术。”   这个问题梅姨无法回答,陈子惠越想越怕,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更加没法安静下来。好容易救护车调配过来,除了医护人员,只能一个家属随行,陈子惠上了车,嘱咐高翔开车随后过去。   高翔请梅姨帮忙叫于佳出来,“于老师,我为我母亲说的话道歉,请不要放在心上。你女儿什么时候出院?我来送你们回省城。”   于佳摇头,“不必,我们自己回去。你为什么要告诉小安她爸爸是出差了?”   高翔好不尴尬,这正是他迟疑不去的原因:“于老师,我知道撒这个谎很不妥当,但是当时她……情绪很不稳定,我只是不想刺激她。”   “你也许是出于好心。可是她爸爸做事有多绝你知不知道?”于佳咬一咬牙,“他完全不跟我商量就申请援藏,明明领导说可以过年以后再走,他也能忍下心来马上走,都不肯跟女儿当面说声再见,留我一个人收拾这个烂摊子,我该怎么跟小安解释?”说到这里,于佳再控制不住情绪,眼睛里有泪水涌了出来,但她一向要强,既不肯轻易在别人面前示弱,又不愿意病房内的女儿听到,马上狠狠抹去。   “对不起,于老师,我真的很抱歉。我平时也在省城工作,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只管打我的电话。”   “我没什么要你做的。我们就照以前的约定,不必再联系了。   ”她转身径直走了进去。   梅姨拍拍他的肩,“高翔,你留在这里也没有用,去帮你妈妈照顾那个孩子吧,这边有什么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在省城医院办完入院手续已经是深夜,陈子惠瘫软在医院长椅上,高翔这才有时间跟家里打电话通报情况。高明听完之后,沉吟一会儿,告诉他的却是另一个消息:“你女朋友下午到家里来找过你,我和你外公只好说你出差了。”   他下午确实接到孙若迪打给他的电话。她问他在什么地方,他正处于焦灼之中,匆匆说他在家里,不方便多说便挂断了,却完全没想到孙若迪当时也正在清岗县城内。他怔了一怔,“她人呢?”   “走了,你外公留她吃饭,她说什么都不肯。”   他无话可说。   “孩子如果有病,只能慢慢治,叫你妈妈别着急。如果你跟你女朋友有什么误会,最好尽快跟她解释。”   高翔拨孙若迪的手机,可是她已经关机。他只能疲惫不堪地坐下,医院走廊空空荡荡,只有护士偶尔走过。他看看他母亲憔悴紧绷的面孔,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他曾经想,等孩子生下来之后,大家都可以解脱。现在看来,这想法一厢情愿得可笑。    ☆、21 第五章 2012年,汉江   朱晓妍一向认为,繁华闹市的夜晚比白天还要喧哗躁动,哪怕住在高层公寓内,也能感受到楼下街道川流不息的车流,闪烁迷离的霓虹灯,十字路口人群蜂拥而过,店铺传来嘈杂音乐……她多年生活于这种环境,早已习惯,可是这两天她一直有些心浮气躁,无法说服自己安静下来。   她再一次看手机,将近八点,她拨了高翔的号码,响了两声后,他接听了。她用尽可能平静自然的声音问:“喂,你现在在哪里?”   没等他回答,听筒时响起了公汽报站的声音,“前方到站沈阳路,有下车的乘客请往后门走。”   她与高翔交往近一年,从来没见他坐过公汽,好不惊讶,“你在公汽上面?”   高翔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嗯”了一声。   她不由自主地追问:“你为什么要坐公汽?”   “不是公汽,是电车。”   这简直不能算一个回答。她心中的疑窦更大,“发生了什么事,高翔?”   “你在家吧,我现在过来。”   放下手机,朱晓妍下意识地进卧室换衣服。她挑一件墨绿色真丝长衬衫裙穿上,很衬她白皙的肤色,但长及小腿,要配高跟鞋才显得高挑挺拔,在自己家里这样穿未免过于隆重和刻意,于是又挑一件薄针织上衣配灰色运动长裤,换好之后对镜子整理头发,突然有些悲哀感觉。   在家里接待男友也如此煞费心思,内心的不安全感几乎到了让自己不能正视的地步。   她不愿意多想,出来匆匆整理一下房间。她喜欢家居布置,小小的公寓收拾得十分舒适而有情调,高翔头一次来她家时便夸赞了这一点,她也一向以此为豪。   她将散放的杂志整理好,开了音响,选一张小野丽莎的CD放进去,将音量调得若有若无,将桌上水晶瓶内插了两天的百合略微枯萎的花瓣剪掉,重新整理好形态,然后进厨房煮咖啡。   高翔爱喝咖啡,甚至盘下了那家叫绿门的咖啡馆,做最简单的装修,只卖咖啡和简单的现烤糕点,不扩张、不宣传、不促销,在熟客中颇有口碑。朱晓妍不得不承认,他带她去那家咖啡馆时,她才真正被打动,觉得这个看似过于理性成熟、不好把握的男人也有感性的一面。想到这里,她微微有些恍惚,不太确定这个判断是出于自己的想像,还是理智的考虑。   门铃被按响时,咖啡刚刚煮好。朱晓妍请高翔进来,端出咖啡,按他的习惯没有加糖。   “你看上去好象很累。”   “是有一点。”   “清岗那边的事情办完了吗?”   “办完了。”   她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怎么会想到去坐电车?是怀旧吗?我敢打赌你都不知道电车票价是多少。”   “被你说中了,好在喝完咖啡结帐,找了两枚硬币,不然真要出丑了。”   “你上一次坐公汽是什么时候?”   他回想一下,笑道:“大概是读大学的时候吧。晓妍,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她看着他,他眼睛里有让她更加不安的严肃,她突然想换一个话题,轻快地说:“阿姨晚上给我打电话,说下周是她的生日,她想约我去家里吃饭。没想到她的生日跟我隔得这么近。你说我该买什么礼物给她?我想来想去,好象都不大合适。”   他知道他母亲选在这个时间打电话给朱晓妍别有用意,苦笑一下,“晓妍,这正好是我想跟你谈的。我跟你说过,我并不是一个理想的结婚对象。”   朱晓妍一怔,紧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不能再耽搁你的时间了,我们分手吧。”   朱晓妍的脸一下变得苍白,“所以我的猜疑并不是没有根据的,那个左思安是你的前女友,回来跟你重修旧好了。”   “不,她不是为这个回来的……”   “高翔,我不是傻子。一年前你母亲安排我们认识,你完全是敷衍她才来见我,一开始确实跟我说你不想结婚,可后来答应交往着试一下。你也承认我是你女朋友了,上个月还带我跟你儿子一起吃饭,给我的感觉是你并不像你开始声称的那样排斥婚姻。左思安一出现,你就要跟我分手,我不必动用脑细胞也想得出来是怎么回事吧。”   高翔无法回答这个质疑。   “可笑她还瞪着眼睛对我撒谎,说什么十多年前就出国了,跟你有十来年没有见面。”   “她没有撒谎,她确实在十三年前出了国。我跟她也有十一年没有见面了。”   朱晓妍又惊又怒,“十一年没见?那会儿她才多大,最多只有14、5岁吧。高翔,你是不是恋童?”   高翔眼底蓦然一暗,有怒意闪过,朱晓妍一下呆住,她认识高翔这么久,完全没见过他发脾气,不管碰上什么事,都是一个举重若轻的态度,看到他竟然变色,心里不禁一惊。然而高翔几乎马上控制住了情绪,放下了咖啡杯,语气保持着温和:“她比你还大一岁,今年30岁了,出国那一年她17岁,不过那不是重点。晓妍,你还年轻,有权力拥有一个有爱情的婚姻,不必屈就我。”   “屈就?”朱晓妍同样被刺痛了,哈哈大笑,“你用词还真是委婉动听。一到28岁,我就已经是家人朋友眼中的剩女。我既不算美貌出众,也没有什么过人的才干,突然交到一个事业有成的男朋友,人人都觉得我走了天大的好运,你倒是客气,肯说我是屈就。”   “我不是客气。我比你大十岁,带着一个儿子,你不嫌弃我,我很感激。你漂亮、聪明、有教养、待人体贴。可是……”   “可是你不爱我。”   高翔知道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只得默然。   “认识你之初,我只把你当成一个值得投资的结婚对象,可是相处下来,我已经……爱上你了,高翔,不然我不必花这么多心思在你身上。”   “我很抱歉,晓妍。”   朱晓妍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那么你爱她吗?你会爱一个甚至没成年的女孩子这么多年,为了她不结婚,她一重新出现,你就马上意识到你再没爱过别人,也不可能爱上别人。”   高翔并不打算辩解:“晓妍,追究我过去的生活没什么意义。”   “可是既然已经谈到分手的地步,我们不妨讲清楚,省得留下不明不白的不甘心。”   “我确实欠你一个解释,但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一二三四解释清楚。”   朱晓妍冷笑:“试一下吧,我自认为我的理解能力并不弱。”   高翔沉吟一下:“晓妍,你过去有没有爱过一个人,爱到能为对方丢弃一切的程度?”   朱晓妍瞪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这种带有煽□彩的话居然是高翔讲出来的,然而高翔神态自若:“我坦白,我有过。而且我相信每个人都会有迷失的时候,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所以你决定去寻回你的真爱?”   高翔苦笑一下:“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已经有了她自己的生活。”   “我果然是在自找伤害,你只是见了旧爱,就已经觉得没法再跟我相处下去了。”   “晓妍,我确实准备向你求婚了,不过你一定不会喜欢我求婚的理由。我只是觉得两个成年人相处愉快,你会是个很不错的妻子,我们在一起,能给我儿子一个更为正常完整的生长环境。”   朱晓妍呆呆看着他,不知道自己算是得到了某种安慰,还是受到了更大的侮辱。   “可是,见到她以后,我突然意识到,你还年轻,对感情是有期待的,有权利拥有更多,我没法满足你这方面的需求,这样做对你很不公平。对不起,晓妍,我希望我能补偿你。”   她的怒气再度上升起来:“用什么补偿?钱吗?当然,你有的是钱,所以一直轻视我,认为我跟你在一起,无非就是看中你的钱。”   “我从来没有轻视你。如果不是觉得相处得开心,我们都不必浪费彼此的时间。。我很抱歉让你耗费了一年时间,如果再消耗下去,我更加无法原谅自己。”   朱晓妍呆呆看着他。她想,他固然没有欺骗她,而她的直觉更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欺骗过她。条件足够好的男人到三十七八岁还没结婚,总是有原因的。她决定赌一把,在他带她去跟高飞见面时,她以为自己赌对了。可是,没到最后,谁敢说自己已经赢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说:“所以,你是特地来跟我说分手的。”   “对不起。”   她苦涩地笑,“这种对不起,没有任何意义。你走吧。”    ☆、22 五   高翔回到家里,陈子惠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但显然心神不宁,一见他便站了起来,压低声音又一次追问:“她真的走了?”   他点点头,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然后开始发牢骚,“说好了再不回来的,不声不响又跑回来,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我当年就说过,根本不能相信她。但愿她以后别再玩出新花样。”   高翔不愿意听下去,“小飞呢?”   “在他房间里做作业。看完电影回来就闷闷不乐的,晚饭我做了他最爱吃的墨鱼烧排骨,他也吃得不多。”   他点点头,上楼到了高飞的房间。高飞的作业摊了一书桌,人却躺在床上,两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发呆。   他在床头坐下,“小朋友,电影好看吗?”   高飞无精打采地说:“不好看,明明都是机器人,偏偏搞得跟冷兵器时代一样动拳头打来打去的,没什么意思。”   高翔叹一口气,“去年有什么新电影上映,你还会要我带你去,以后恐怕老爸都会被打入冷宫,再没有陪你看电影的机会了吧。”   高飞被他逗乐了,“得了,别想挑起我的负疚之心,你明明有女朋友陪着。”   提到女朋友,高翔不免有些无话可说,只得也靠在床头,将两手枕在脑后,看着前方出神。高飞突然爬起来,认真地看着他,“爸,你记不记得你的初恋?”   他有些吃惊,又多少有些狼狈,“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别管。你先回答我这问题。”   他只好说:“记得。”   “你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在大学里,她是低我一届的学妹。”   高飞歪着头打量他,“哟,你居然到读大学才第一次恋爱。”   他哭笑不得,“有什么问题?”   “你不像是书呆子宅男类型啊。可是你成熟得真是怪迟的,读大学才交女朋友。难道读中学时就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我读的清岗中学,校风严谨,学习压力大……”   “这算什么理由?青春期可不是什么校风跟学习能压制住的。”   他打量着振振有辞的儿子,“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已经进入不可压制的青春期,有女朋友了?”   高飞一下泄了气,翻身躺倒,“本来是有,不过我们今天分手了。”   高翔又好气又好笑,“嗯,很好,省得你们班主任因为你早恋再把我叫到学校去训我一通。”   “我受了这么大打击你还说这话。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同情心啊。”   “我很同情你。”   高飞怀疑地斜他一眼,“你这口气太平淡了,不像是在同情。”   他只得笑着承认,“你看上去并不算太难过,我也没必要滥施同情嘛。再说未来时间还太长,不确定的因素也太多,初恋分手是很正常的。”   高飞倒起了好奇心,“你的初恋不是我妈妈吧。”   高翔一时哑然。高飞小时候当然也问起过他妈妈,不过不管高翔怎么反对,陈子惠有一套关于他母亲在生他时病逝的现成故事,细节来自于她自己死于产后并发症的母亲,非常成立。到高飞长大一点,不免纳闷父亲房里放了很多他的照片,却没有一张他妈妈的照片。陈子惠煞有介事地悄悄告诉他,他爸爸因为妻子去世伤心过度,花了很长时间才振作起来,所以她才收起了所有的照片,绝对不要在他爸爸面前提起这事。高飞被感动得眼泪汪汪,十分同情爸爸,果然再也不提。   高翔听父亲高明说起这事之后,气得半天无语,可是他跟陈子惠抗议,陈子惠反问,“不然你要我怎么说?我怎么去跟一个才上幼儿园的孩子解释说你不是他亲生爸爸,而是他的表兄,我不是他奶奶,而是他的姑妈?你既然让他跟你姓,就必须给他一个合理的身世,否则我们何必带他搬离清岗,你何必放弃你外公辛苦打拼出的酒厂。”他无言以对,同时不得不承认,他也不能说陈子惠完全没有道理。   现在面对高飞的这个问题,他决定就算不能讲实话,也绝对不编什么谎言,于是摇了摇头。   好在高飞的关注点并不在妈妈身上:“你说一个人会把另一个人记多久?”   “这个不好说,看感情是不是够深厚吧。”   “那你跟你初恋的感情肯定不算深,不然你也不会大学一毕业跟我妈妈结婚,然后生了我。”   他再度默然,高飞看到他的表情,一下记起家里的禁忌,暗暗自责,连忙主动转移话题,“其实我倒也确实不算特别难过,就是有些郁闷。”   “好吧,跟我说说,你们恋了多久,为什么分手?”   “三个月吧。”听到这个时间,他就有些想笑,高飞斜眼看他,“今天她跟我说,她妈妈要她专注在学习上。我觉得这是借口,她的成绩根本没受影响,还是我们班上最好的。”   “你的成绩倒是很受影响,你们班主任……”   说到成绩,高飞只得嬉皮笑脸,“是是是,我们班主任让你好好修理修理我,不过你是最开明的爸爸,一向反对应试教育,注重培养我的综合素质,不赞成我当读死书的书呆子,不会给我过多压力。”   他无可奈何,“你少拿这话堵我的嘴。我说的其他话你总该也记得吧,人要有一定目标,有专注做好必须做的事情的能力。”   他严肃起来,高飞倒也并不顶嘴,“你说的话,我都记得,我就是有时候不大管得住自己,再说这世界上好玩的事太多,读书又太乏味了。我也没说不读书,我只是不愿意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这上面。”   “这世界上好玩的事情多着呢,你这么认真读书有什么意思?”   这恰好是陈子瑜以前常拿来调侃高翔的话。   此时想起陈子瑜,高翔有些黯然,他侧头看高飞,高飞有着一张机灵的面孔,鼻梁挺直,眼睛里总是隐含笑意,跟从前一样,这些遗传特征让他心生感慨。   “你是不是多少对我有些失望?”   高翔摇头,“不会,你是我儿子,我对你有期待,但是我更希望你快乐。”   高飞咧嘴笑了,“那我就放心了。”   “我明天要外出几天,你在家听奶奶的话,别惹她生气。”   “你要去哪里?”   “西藏。”   “什么?”陈子惠给他们两人端来消夜,正好听到,顿时急了,“你又去西藏干什么?”   “有点事要处理。”   陈子惠还要说话,接触到他的眼神,硬生生打住,等他们吃完消夜,高飞开始做功课,他们下楼,她硬拉高翔去厨房。   “要我洗碗吗?”   她瞪着他,“你老实告诉我,你说左思安走了,她是不是去了西藏?”   他并不想对母亲撒谎,“对,她父亲还留在那边工作,她过去看他。”   “你又跑过去干什么?就算不为我想,你也该为小飞想想……”   “我去去就回,不会影响小飞的。”   “那你要怎么跟晓妍说?”   “我跟她分手了。”   陈子惠呆住,良久她才开口,声音气得有些发抖,“你怎么能这样?你真的想一辈子不结婚吗”   “我不想为了结婚而结婚,这样对晓妍也不公平。以后别再费心安排我相亲了。”   “你是在叫我靠边站,别再干扰你的生活吧。”   他笑笑:“不要胡思乱想,我的事我自己处理就可以了。现在阿里也通了飞机,去一趟花不了多长时间,我应该能赶回来给你过生日。今年想要什么礼物?”   “你少跟我绕来绕去,我是你妈,你跟我直接讲,你为什么非要去阿里。”   “我不放心她。”   陈子惠好不恼怒,“不放心不放心,你一直是这句话,有什么不放心的,别说你不欠她什么,就算欠了她,你上次为了送她过去,差点把命丢在那里,也该还清她了。还有那一年在美国也是……”   他皱眉打断她:“不要越扯越远了。”   “她现在是成年人,定居国外,说不定已经结婚了,你到底担心什么?她是不是又来纠缠你了?”   “放心,我不会有事,上次在阿里不过不小心得了感冒,这次我会注意的。”   陈子惠清楚,高翔对她孝而不顺,她从来也不能真正改变他的决定。她尽管满心恼怒,也只好气冲冲地说:“你一说她回来,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我不放心又能怎么样?冤孽,我就知道这是冤孽。”   高翔回到房间,开始整理行装。他经常出差出游,差不多走遍了大半个世界,不过哪一次外出,都不如上次去西藏阿里那样印象深刻,而那一次也是为了左思安。    ☆、23 第六章 1997年,汉江   清岗医院的医生判断并没有错,初生婴儿在省城经过数次会诊,被确诊患有法洛氏四联症加房间隔缺损,左心室发育不良,是先天性心脏病中极为复杂的一种,必须手术治疗。   陈子惠不肯死心,辗转托人请来两位国内知名专家再度进行会诊,结论依旧。专家告诉她,这种病个体差异十分大,可能表现为肺动脉伴有大量的侧支血管闭锁或近乎闭锁,也可能仅仅是室间隔缺损伴流出道或肺动脉瓣轻度狭窄,因此手术疗效也有较大差异。   其中一位专家说话非常直接,坦白告诉他们,大部分患法洛氏四联症的孩子,出生时体循环血氧饱和度满足,低氧症状逐步进展,才会慢慢出现紫绀现象,而这个孩子一出生即出现严重症状,手术对于孩子来说非常痛苦,手术后并发症较多,致死、残率也比其他心脏病手术台高,家属必须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   陈子惠顿时眼前一黑,需要高翔搀扶才能站稳。可是她的态度十分坚决,那就是一线希望也要努力,绝不放弃。   对于治疗,专家也给出不同意见。一位专家建议越早手术越好,及早手术,可以减少右心室的继发性肥厚,把患儿的心肌损伤降到最低;另一位专家则认为,虽然近年来法洛氏四联症根治手术开展得越得越多,但要求肺动脉和左心室发育为正常的60%以上才能进行,鉴于新生儿早产,除心脏有复杂问题以外,身体极其虚弱,各项指标无一达标,经受不起一步到位的根治手术,最好分两步手术,先在小孩满三个月以后进行一个分流手术,在体循环与肺循环之间造成分流,以增加肺循环的血流量,使氧合血液得以增加,改善孩子的缺氧症状。等孩子长大一些,心肺功能与肺动脉得到一定发育,再做进一步的根治手术。   高翔多方咨询,了解到国内先心手术治疗尚处于起步阶段,两种意见都不无道理,各有利弊。陈子惠则倾向于后一位专家的观点,她认为孩子身体实在太弱,等到大一些、身体稍微强壮时再动手术,会比较保险一些。   为了照顾孩子及时就医,陈子惠住到高翔在省城的公寓。两居室房子以前住他一人,十分逍遥自在,现在加上母亲、小孩、一个住家保姆、一个白班护士、一个来做家务的钟点工以及各种婴儿用品,顿时挤得满满当当。病弱的孩子睡觉不安稳,易惊醒,经常感冒发烧,甚至毫无征兆地出现惊厥症状,吓得他们不分时间便往医院跑。   陈子惠与保姆一起看护,不过大半个月时间,保姆便提出抗议,嫌孩子难带,而陈子惠又过分挑剔严苛,高翔提出给她加工资她也不干,扬长而去。   高翔只得放下工作,带着秘书一起去劳务市场物色保姆,好容易找到合适的人选,隔一天才能过来。   陈子惠独自看护了两天,没能完整睡上几个小时,已经精疲力竭,高翔心疼母亲,强行将小床推到自己房间,让她去睡一会儿,由他代她守着。   房间里异样安静,他盯着童床里的孩子,那个面孔只桃子大小,虽在睡梦中,淡淡的眉头也皱着,加上向下扁着的小嘴,一副标准的不开心表情。他没法从这张脸上找出可供联想的遗传特征,却想起了在镇卫生院里那个抓住他衣襟不肯放的手,以及那个苍白惨淡的面孔。   他们全家人都被孩子的病情缠得喘不过气来,还来不及操心怎么给这孩子取名。大概是从陈子惠开始,都顺口叫他“宝宝”。可是孩子会长大,总需要一个正式的名字。一想到自己曾咬牙对左思安担保不让孩子姓陈,高翔禁不住叹了口气。   仿佛感知了他的烦恼,那个睡得好好的婴儿突然小手一挣,哭了起来,他赶忙伸手轻轻拍他,可婴儿越哭越凶,面部跟手足立刻出现紫绀,他顿时吓得手足无措,想抱起他,触到那个小小软软的身体,却又不知道从何下手。   陈子惠闻声披衣过来,抱起孩子轻轻呵哄着。   “这样子也太吓人,要不要去医院?”   他摇摇头:“医生说了,在手术之前,这些症状是不可能缓解的,去医院也没用。”   那个声嘶力竭的哭号在陈子惠的安抚下总算渐渐平复,喂他吃过一点牛奶以后,她重新将他放回床上,怜爱地看着他,“你看他的鼻子,又高又挺,跟子瑜长得一模一样,这是陈家人遗传的,你的鼻子也是这样的。”   他皱眉,“根本还是一团肉,看不出来。”   “胡说,他明明……”   “好了好了,你过去休息吧。”   陈子惠不肯走,“等满三个月能动手术就好了,唉,也不知道手术安不安全。”   “别自己吓自己。妈,明天我去租一个大点的房子,请两个保姆换班,不然你身体会吃不消的。”   陈子惠还是不同意,“租房子不方便,我打算去买一套大点的房子。不过保姆毕竟是外人,不可能对宝宝像我这样上心,请再多我也丢不开手。我没事的,子瑜小时候也是个爱哭鬼,我一坐下来他就开始哭个没完,我只好整晚抱着他走来走去。”   她又提到陈子瑜,高翔只好沉默了。   “你是不是跟你爸爸一样,怨恨我在你小的时候一心照顾子瑜,根本没管你。”   他摇摇头,“别提那些事了。”   陈子惠怔怔看着他,“以前你爸爸一跟我说这话,我就说儿子都不计较,从来不提,只有他心眼小。他说你不提不代表不介意,看来真没说错。”   高翔扪心自问,他没有耿耿于怀,但也确实不是完全不介意的。只不过他已经是23岁的成年男人,陈子瑜更是已经死于非命,成为压在他们全家心上的沉重阴影,他根本没有理由将那个介怀再拿出来跟疲惫的母亲讨论。   “你太累了,赶紧去好好睡一觉。”   1997年的新年在忙碌与担忧中过去,高翔试着想修补与女友的关系,然而孙若迪终于肯接听他电话时,他却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这个欲言又止的态度,在孙若迪看来当然完全没有诚意,她负气挂断了电话。   他知道最好见面谈,而且孙若迪个性温和,他一向有说服力,不难哄得她回心转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提不起精神做进一步争取了。   他的车经过彻底清洗,靠垫也换掉了,然而每天坐进去,他总疑心仍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无法走出某种影响,让生活回到正轨的心理在作怪。   左思安的生活能恢复正常吗?这个念头时不时会浮上他的心头。   这天下午临近下班时,高翔在办公室里处理工作,突然接到于佳打来的电话,“高翔,麻烦你现在马上去我家看看。”   “出了什么事?”   于佳的声音急迫得有些尖利了:“我现在在H市,单位派我开一个很重要的会,实在没法推掉,明天才能回。小安昨天还有些发烧,我要带她去医院,她坚决不肯,今天早上我让她吃过药才走的。两个小时前我就开始往家里打电话,电话一直占线。我怕小安会有什么事,对不起,我不能托别的人,只能求你帮我过去看看。”   他问清地址,匆匆开车赶了过去。   左家住在中山路的宿舍区内,他好容易在一大片外观相似的旧宿舍区楼房内找到于佳说的地址,上了三楼后,他反复按响门铃,又直接敲门,都一直没人应门。他打于佳的电话,“于老师,小安有没可能出去?”   “她动完手术还不到一个月,身体很弱,怎么可能外出?而且她一直处于抑郁状态,根本没流露出想出门闲逛的意思。要不你去找个锁匠上来把门打开吧。”   高翔试着再按一次门铃,依旧没有反应,他正要转身下楼,门却突然打开了,左思安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穿着一套粉蓝格子睡衣,一双毛茸茸的粉色拖鞋,手里抓着一个布制小熊。她不仅恢复了小女生模样,而且带着过份标准的孩子气,让高翔有些哭笑不得。   她直直看着他,还是仿佛从来没见过他一样。他放下心来,又有些恼火,“怎么这么久不开门?”   “我睡着了。”她声音干哑得几乎听不清。   “电话是不是没有放好?”   “不知道。”   “差不多到吃晚饭时间了,想吃什么?我给你买上来。”   她摇摇头,“家里有鸡汤,我不想吃。”   “那……给你妈妈打个电话,接着睡吧。”   她“哦”了一声,他伸手打算替她把门关上,门锁在将要碰上的一刻,他突然觉得不对,重新推开门仔细打量她,她仍站在原处,面色带着不自然的绯红,目光散乱没有焦距,明明看着他,却似乎什么也没看到。他抬手摸她的额头,她没有跟从前一样下意识闪避,他掌心感受到的热度让他一怔,她显然正在发着高烧。   “去穿衣服,我带你去医院。”   她似乎恢复了少许意识:“我讨厌医院,我不去。”   “那怎么行?你都烧成这样了,不许任性。”   她没有反应地站着,他无可奈何,只得脱下外套,刚牵起她的手臂,她突然尖叫一声,他吓一跳,连忙解释,“外面很冷,你必须穿上衣服。”   “好痛。”   “哪里痛?”   她却咬住嘴唇不肯说话了,他疑惑而小心地替她穿上衣服,“跟我走。”   她仍旧抓着那只小熊,跟他出来,他随手带上门,才发现她还穿着拖鞋,磕磕绊绊地下楼,只走一步便险些踏空摔倒,他只得抱起她。她完全没有抗拒,梦游一般地盯着前方。这是他第二次抱她,跟上次比,她轻得像一根羽毛般没有重量。   他把她放进车内,向医院开去,突然听到她说:“不对,爸爸,这一站是上海路,下一站才是昆明路,我们还要坐三站路,到沈阳路下,对不对?”   本市确实有很多以城市命名的路段,但眼下他走的既不是上海路,也不是昆明路,他瞥一眼她,发现她的头歪在一侧,抵住玻璃窗,茫然看着前方,不知道陷入了什么样的幻觉之中,喃喃地说:“爸爸,别生气,我再不会一个人乱跑了,我会等你来接我的。”   她细长的脖子弯曲得近乎危险,让他脑中不期然闪现一个几近湮没的记忆。在他大概只有六七岁的时候,与同龄的陈子瑜在学校后面玩耍,陈子瑜抓到一只夜鹭幼鸟向他炫耀,那只鸟也有着这样长长的颈项,仿佛不胜负荷地歪向一边,眼神惊恐,啼叫异常凌厉。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如此久远的往事,尤其在此刻想到陈子瑜,更觉得胸中有百般滋味,搅得无法平静下来。    ☆、24 六   作者有话要说:书快上架了,不好意思,停更。关于本文,不少读者会有疑问,我全部理解。大部分人的生活平淡正常,不适合写成小说。而另一部分人,生活会被某个意外永久改变,小说通常关注的是比较极端的情境与偏离常态的生活。本文构思于去年,四月初就全部完成交稿了,所以硬要指派一个现实中的热点事件作为原型,比较勉强,也没什么意义。有读者说怀念我写的“小甜文”,我略微诧异,不知道自己还写过那种类型的文,呵呵。不过正如怎么写是作者的自由,怎么看,当然完全是读者的自由。还有些评论是很少女的,这样的读者大抵拥有单纯的人生,理解的世界应该是:你这么坏,我不认你这个妈妈了,滚;你这个禽兽,我没你这样的亲戚,看我大义灭了你;谁跟谁约会,就该对谁负责一辈子,不许变卦;你既然说爱我,分开也该守身如玉十几年如一日,不该再有别的心理需求,有生理需求就跟五姑娘厮混解决,不然你就是虚伪;……都挺单纯可爱的,可是容我说一句,真实世界不是这样运行的。我并不打算为谁辩护,因为我写的是小说不是童话,他们都有缺点,无论男女,都不是完人。我提供小说,但不提供观看的角度与模式,大家自便。转眼在晋江写文已经有五年时间,以后还会不会在这边发文不好说,最不舍的当然还是一路相伴的读者。如果有兴趣,不妨关注我的新浪微博,谢谢各位的支持,祝开心。。。   高翔为左思安挂了急诊,接诊的女医生询问情况,左思安已经完全陷于意识焕散的状态,无法回答医生的提问,而高翔能提供的答案也十分有限。   女医生拿出听诊器,刚一触到左思安的胸部,她又是一声尖叫,往后一缩:“好痛。”   女医生大为惊讶,带她去里间,过一会儿,她出来叫护士,“请王医生马上过来一下。”   王医生是一位中年男医生,他匆忙赶来,与护士一同走了进去。高翔只得到走廊去给于佳打电话。   “我走的时候,她只有一点低烧,我嘱咐她吃药了。怎么会突然这么严重?医生怎么说的?”   “她烧到39度7了,医生正在做检查。你别急,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我这就往回赶,麻烦你在医院帮我守着。”   又过了十来分钟,两个医生走出来,那位王医生盯了高翔一眼,先离开了,女医生看着高翔,神情凝重,目光严厉:“你是左思安什么人?”   高翔莫名其妙地反问:“大夫,左思安怎么了?”   女医生抿紧嘴唇上下打量他:“我刚才请来外科医生一同检查,发现她得的是急性乳腺炎。问题是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怎么会得这种哺乳期产妇才可能得的病。她发生过什么事?你对她做过什么?”   高翔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混乱的情况,女医生越发起疑,看着他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厌憎:“如果你不说,我可以报警的。她还是未成年人,我不能眼看着她受侵害不理。”   走廊上有人好奇打量他们,他只得正视着医生,“大夫,你的怀疑和正义感都是合理的。我只能说我什么也没做。这女孩子确实在将近一个月前做了剖腹产手术,她妈妈人在外地出差,正往回赶。我不会离开,麻烦你去尽力救治她,并且尊重她的隐私,不要声张。”   女医生仍旧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的可信程度,过了一会儿,她一声不响转身走了。高翔泄气地坐下,他从来没想到会成为别人眼里的罪犯,并且为自己辩护都无法来得理直气壮。更重要的是,从别人的神情中,他再一次知道这种罪恶会激起多大的愤怒与厌恶,他不得不承认,其实他没法保持一个完全坦然无辜的态度。   于佳赶到医院时,已经是晚上九点钟,那位严厉的女医生也没有放过她,劈头盖脸地质问:“你是怎么做母亲的?”   “我……她没告诉我。”于佳艰难地解释,“她还那么小,又是提前剖腹产,没有哺乳,我以为她根本没有分泌奶水。”   “女儿遇到这种情况已经是家长失职了。你要是稍微细心一点,在你女儿乳腺炎初期胀痛红肿的时候,你就应该有察觉,及时带她来医院,居然拖到高烧出现并发症,还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去出差。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于佳无可辩驳,呆呆看着医生。高翔忍不住插言道:“大夫,她丈夫在外地工作,她一个人照顾女儿已经很辛苦了,也不可能推掉所有工作不做在家守着。”   医生一时语塞,再看看于佳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实在没法再发作下去,挥一挥手,“好了好了,你女儿正在输液,今天必须留院观察一天,你去陪着她吧。”   医生走后,于佳涩然说道:“谢谢你,高翔。今天真的麻烦你了。你先回去吧。”   “我明天来接你们回家。”   “谢谢,不用了,我们打车回去很方便。”   高翔回家打开房门,一下怔住,孙若迪坐在客厅沙发上,正抱着宝宝轻轻哼着歌。   “若迪,你怎么在这里。”   陈子惠拿着奶瓶从厨房出来,“你怎么才回来?”   “我有点事。”   “保姆今天请假回去了,幸好若迪过来帮我换一下手。”   陈子惠将宝宝接过去,喂他喝着牛奶,孙若迪将一只靠垫塞到她腰后,让她坐得更舒服一些,她赞叹:“还是女孩子细心懂得照顾人。”   孙若迪到底有些羞涩,“阿姨,我先走了。”   陈子惠待她十分亲热,“让小翔送你。有空再过来玩啊。”   高翔陪孙若迪下来,“你怎么会过来?”   孙若迪哼了一声,“你还好意思问我。我过来取我的东西,顺便准备还钥匙给你的。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妈妈在这里,我一开门跟她面对面,尴尬死了。”   “对不起,我……”   孙若迪却捂住了他的嘴,“该我说对不起,上次我乱发脾气,没等你讲完就挂了电话。我真的完全没想到你们家发生了这么多事。唉,宝宝真可怜,还没出生,父亲就出了车祸,妈妈又死于难产,他还这么小,就有心脏病要动手术。”   他大吃一惊,马上明白这只可能是陈子惠编的一套说辞,他没法指责母亲在撒谎,也无法说明这个令孙若迪眼中闪现泪光的悲惨故事里包含的那些阴暗罪恶的事实,只能闭紧嘴维持着沉默。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知道你跟你小舅舅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一定很受打击。对不起,我都没陪在你身边安慰你,还净跟你闹别扭,是我不好。我太任性了……”   “别再提这件事了。”他疲乏地握住她的手,“我送你回去。”   孙若迪坐进车内,拾起脚边的布制小熊,“咦,这是买给宝宝的玩具吧,真可爱。”   他接过来,只见小熊穿着红格子衬衫,黑色灯芯绒裤子,打着大大的领结,憨态可掬,他想起将它紧紧抓在手里的那个脆弱女孩子,不知道醒来之后会不会四处张望寻找,几乎下意识叹了一口气。   孙若迪误会了,伸手摸摸他的脸,柔声:“放心,宝宝会好起来的。”   他点点头,随手将小熊放到中控台上,发动了车子。    ————下接出书版手打内容———— 第六章 1997年,汉江 3_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晚上,高翔与孙若迪刚买好电影票,正准备入场,手机响起,是于佳打来的:“小高,你现在忙不忙?” 他稍微走开一点儿:“于老师,有什么事吗?” 于佳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想麻烦你现在开车送我去一趟刘湾,帮忙把我女儿接回来。” “小安怎么会在刘湾?” “她离家出走,我到处找她,刚才接到梅姨打来的电话,才知道她到了刘湾。我拦了好几辆出租车,都拒绝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对不起,我只有找你,请务必帮我这个忙。” 他回来将票交给孙若迪:“对不起,若迪,我有点儿事得先走了。” 两人好不容易才有一次约会,孙若迪当然不高兴:“是不是你妈妈打来的?要是宝宝需要人照顾,我可以跟你一起过去帮忙的。” 他匆忙地说:“是别的事,你一个人看电影吧,等会儿打车回去,我先走了。” 高翔赶到于佳说的位置接到了她。残冬时节,连日阴雨绵绵,于佳这次颇为狼狈,裤管上溅满了泥点,一双高跟皮靴踩得看不出本来面目,挽起的头发有些散乱。她坐上车,瘫倒在座椅上,显然疲惫已极,毫无以前腰背笔直、仪容高雅的风采。 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她:“于老师,我必须多事问清楚,小安为什么会离家出走?”于佳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我丈夫向我提出离婚,小安大概认为婚姻破裂的责任在我,是我逼得她父亲远走西藏。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跟我讲一句话,前天她偷拿了钱去火车站买票,准备去成都,然后转车进西藏到她父亲那里去。好在乘警看她年龄太小,及时拦住她,通知我去火车站把她接回来。她要到9月才插板上学,我不能成天在家看着她,没想到她今天又跑掉了。” 高翔一时有说不出的恼怒:“女儿正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闹离婚。于老师,请恕我直言,你们真是一对我无法理解的父母。” “别来教训我,”于佳疲惫地说,“我对发生在我女儿身上的事情一样无法理解。” 他被堵得哑口无言。 “我知道我说过我们不必再联系这句话,根本没有理由要挟你来管这种闲事,可是我实在不能把不相干的人扯进这件事里来,只好一再厚着脸皮跟你开口了,我真的很抱歉。”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只好不再说话,专心开车。 高翔和于佳赶到刘湾时,已经是深夜时分,村子里安静至极,唯一亮着灯的就是梅姨家里。她和晶晶、左思安坐在东边厢房里各自看书、做作业,看到他们进来,左思安迅速低下头去。 梅姨站起来使个眼色,三个人走到了西边厢房内。“我劝了她好久,她答应跟你回去。不过,她还是坚持要马上去看她爸爸。”梅姨叹了一口气,“就是这么小的时候,才有这份固执。” 于佳惨淡地一笑,没有说话。晶晶突然跑了过来:“其实小安姐姐要是不想回去,就住我们家跟我做伴多好。” 梅姨瞪了她一眼:“你不想想小安的妈妈有多担心她。再说小安留在我们这里怎么上学?赶紧去做作业,大人说话不许乱插嘴。” 晶晶嘟着嘴老大不服气地出去了,梅姨对于佳说:“于老师,你别介意小孩子说的话。” 于佳摇摇头:“谁都看得出我女儿不愿意理我,我是一个失败的母亲,怎么会怪一个诚实的孩子。” 高翔试探地说:“如果小安想去看她父亲,你可以陪她去,你们也正好当面沟通。” “说说倒是容易。从她出事到现在,我请了无数假,积压了大堆工作,不打招呼提前结束出差跑回家,已经完全没法儿给领导和同事一个合理的交代。除非我辞职,否则目前不可能抽出时间带她去西藏。” “这样的话,你能不能跟她父亲沟通一下,让他劝小安暂时放弃这个念头,等他回来。就算他想跟你离婚,也得亲自回来办手续吧。” “你知道左学军去的是西藏什么地方吗?阿里。大片的高原无人区,原始落后,通信时有时无,断断续续。他又存心回避,我差不多半个月能跟他通上一次话已经很了不得。他对他女儿说的不过就是好好在家待着补习功课,等9月开学之后上课不要掉队,甚至没有象征性地说一声‘你妈妈很辛苦,你要听她的话’。” 高翔与梅姨互相看看,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些话显然在于佳心中积郁已久,一旦开始,再难停下来:“是的,我不算是一个好母亲,我不是那种把孩子当成一切的女人。我有自己的工作,还想干出一点儿事业来。我每天上班路上要花一个半小时,经常要出差。小安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由她父亲照顾,他送她上幼儿园、小学,从来没离开过她。为了让我安心工作,他去挂职锻炼时,又把她带到清岗来读中学。” 提到这一点,她神情黯淡,他们同时想到在清岗发生的事情,更加无法开口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于佳才用平淡的口气接着说:“他对女儿付出得更多,女儿对他的感情远比对我深,一直如此。那件事情以后,我很愧疚,我想补偿她,给她更多的关心,能做的我全做 。我推掉工作,请长假去清岗陪她,一有时间就花三四个小时转两趟长途车去刘湾看她,赔笑脸找门路为她办转学手续,可是我做再多也没有用,她就是不愿意理我。” “也许你想得太多了,她毕竟还小,无法承受这么大的变故,所以才表现得反常。你还是要跟她多做交流,让她讲出心里的想法。” “她的想法,我当然清楚,但我认为她最应该做的就是尽快忘记那件事,反复提起,就像是舔伤口,只会提醒自己经历了伤害,更加自我怜悯。” 她的冷静让高翔难以反驳。梅姨只得说:“小高说得对。现在她父亲不在身边,你是她最亲的亲人,恐怕你得付出更多耐心。” “关键是她要的不是我的耐心,而是她的爸爸。现在她一直不跟我讲话,身体不舒服也不肯告诉我。我答应她等我能够休假时再送她去她父亲那里,她觉得我是敷衍她。”于佳将盖住右手背的毛衣袖子向上捋,露出从手背到小臂的两道长长的红色抓痕,“前天我去火车站接她,她甚至跟我动了手。我从来没想到,她从小到大一直都文静乖巧,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下撒泼大哭大骂,跟我厮打。” 梅姨显然也吃了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是因为她爸爸要跟我离婚我就诋毁他。出事之后,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对所有人都粗暴无礼,丢下工作,不理家庭,对女儿不闻不问,甚至都不跟她告别,就甩手去了西藏。小安好像觉得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跟她讲道理,她根本不听,我安慰她说会好起来,她反而说我冷血。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说到这里,于佳再也撑不住,缓缓坐下,撑住了太阳穴,显然已经精疲力竭。梅姨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不必着急,高翔尴尬地站在一边,一抬头,发现左思安笔直地站在门卫看着她母亲,她穿着一件牛仔布面的厚外套,身材瘦削得近乎单薄,那个姿态有着与她稚嫩的面孔不相称的沉重凛冽。 她接触到高翔的目光,转身走了。 4_ 左思安来到院子里,站在那棵桂树下。夜空澄净无云,大半轮明月高远地挂在西边暗蓝色的天际,皎洁的月光从桂树繁茂的枝叶间筛下斑驳光影,树叶像打了蜡一般闪着幽光。乡村的夜晚如同她在这边生活的那些天一样宁静安详,她却无法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对所有人都粗暴无礼,丢下工作,不理家庭,对女儿不闻不问,甚至都不跟她告别,就甩手去了西藏……”于佳做的是客观描述,然而左思安心中的父亲当然不是这样的。 左学军和于佳夫妇两人的家都不在本地,生下女儿后,于佳休完产假就继续读硕士。左学军的母亲、于佳的父母分别过来帮忙把左思安带到一岁半,因为身体和生活习惯等原因,各自回了老家,左学军不得已早早开始带左思安通勤,把她送到机关幼儿园的日托班,然后再去上班。 每天左学军叫左思安起床,给她穿衣服,她眼睛都睁不开,他一松手,她就会歪倒睡着,弄得他又好气又好笑。她一直迷迷糊糊,任由父亲给她刷牙、梳头洗脸,然后抱着她出门赶车。左思安很快就知道,挂在墙壁上的挂钟长短针指到哪一个位置就意味着爸爸可能会趁着工休时间冲过来看她,再到另外一个角度,就是父亲来接她回家了。下了电车,左学军带着她顺路去买菜,等他将晚饭做得差不多之后,于佳也下班了。 这样每天重复、陷于琐事的生活,对一个男人来讲当然并不轻松,然而左学军从不抱怨,是众人眼里的模范父亲、模范丈夫。于佳承认,在丈夫的支持下,她怀孕生下小安的同时顺利读完了硕士,后来又读了博士,她的时间大部分花在了工作上面,并且取得不俗的成绩,不能算顾家的贤妻,更说不上是个慈爱的母亲;以左学军的能力,本该在事业上有更多发展,但是为了照顾家庭多少影响了升职。左学军自己内心也是有同感的,这也是他在左思安13岁时接受去清岗挂职锻炼的原因。 左思安并未觉得自己缺乏母爱。左学军对她的关爱弥补了一切遗憾,她跟父亲一样接受于佳对于事业的追求,毫无抱怨。她觉得她的童年过得十分完整,如果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她愿意停留在那个阶段,永远不必长大。 只是,时间从不为任何人停留,她还是长大了,并且以一种惨烈的方式从儿童过渡为少女。 如果说被强暴怀孕这件事已经超出了14岁的女孩子的理解和承受范围,那么生下孩子则远远不是左思安想象中的解脱,某种程度上,她被那个过程完全压垮了。 她在半麻的状态下接受剖腹产手术,清醒地意识到医生剖开她的小腹,取出一团东西,同时当她不存在一样小声议论她的身份、刚出生孩子的身份。 “唉,这么小,还真是怪可怜的。” “是啊,听说她爸爸要调走了。” “出了这种事,怎么待得下去。” “陈家人正在外面等着带走这孩子。” “婴儿看上去有点儿不对劲……” 这个过程似乎漫长得永远不会结束,她麻木地躺着,一动不动任由他们一针一针缝合刀口。 上一次被缝合,是一年多前学骑自行车时摔倒,额头磕破,只缝三针,左学军陪在她身边,比她还要紧张,一再问医生会不会留下疤痕。她的身体被缝合起来,但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已经永远被撕裂了,再也不可能拼凑完整。 想到这里,她终于哭了,医生瞥见,动了怜悯之心,安慰她:“再忍一下,就快结束了。” 医生所说的结束对左思安来讲毫无意义。于佳艰难地对她解释她父亲的去向,她无法理解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只知道左学军不是短期出差,而是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甚至没有跟她说声再见。腹中那个困扰了她许久的东西确实不见了,但是她的身体上永远地留下了一道难看的疤痕,每次洗澡,一低头就可以看到。 其实她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提醒,她脑海里刻下的场景如此清晰,仿佛她当时灵魂出窍,俯瞰并录下了整个过程,并且随着时间推移,不停补充血腥的细节,在她的睡梦中自动播放。她频频从噩梦中惊醒,到后来已经分不清哪些真的发生过,哪些出自她已经不受控制的臆想。 恐惧、羞耻与绝望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整晚失眠。于佳努力想跟她沟通,她爱母亲,看得出以为不擅家务、并不细致的母亲在努力弥补她,可是她一向最依赖的亲人是父亲,从来不曾跟母亲建立无话不谈的亲密关系,因为父亲的突然离去,她更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得了那场让医生都无法解释的急性乳腺炎,治疗之后,她慢慢恢复,于佳痛苦地责备她:“你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告诉我?就算怪我,也不能存心折磨自己来让我内疚吧。” 母亲会这样误解她,她无言以对。其实她完全没有有意隐瞒的想法,她极度讨厌去医院是一个方面,另外,她的精神不堪重负,处于恍惚失神状态,根本意识不到肉体的种种不适。猛烈的高烧、脓肿、剧痛险些要了她的命,但至少也让她昏睡了几天,将她暂时带离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经过治疗,她身体慢慢恢复,但她还是无法从父亲的不辞而别中解脱出来,以致一听到母亲批评父亲就觉得愤怒,听到他们在电话谈到离婚,顿时再也无法在家里待下去了。 “以后别再这样一个人乱跑了,太危险,你爸爸肯定也不希望你这样。” 左思安一回头,高翔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月色朦胧,他的神情十分温和友善。 “请你不要把我爸爸挂在嘴边。” 他有些无奈:“你妈妈……” “也不要提我妈妈。” “好吧,你这样不声不响跑过来,梅姨也会很紧张。她的感受,你总应该尊重吧。” 左思安不吭声,直直盯着前方。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开口:“那一次……我是说那天,你真的去见过我爸爸吗?” 她知道自己自相矛盾,然而他认真地回答:“我当然是去见他了。” “他跟你都说了什么?不要编他没说过的话骗我,我能听出来的。” 高翔被难住了,想了一想,只得说:“我们并没有谈很长时间。他提到他有一位省里的同事去援藏,出了车祸,他要赶去顶替那个人的工作,所以走得很急。” 左思安松了很大一口气,喃喃地说:“我就知道妈妈说得不对,他不会故意要躲开我的。” 高翔发现,他让自己再度陷于一个尴尬的境地。按照他的判断,左学军自愿要求去援藏,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现实的逃避,于佳完全有理由表示愤怒。他不赞成于佳对左思安揭穿这一点,可是他觉得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如果加剧她与女儿之间的对立,哪怕出于好意,大概也算不上是个理智的做法。于佳一旦知道,简直有理由斥责他伪善。 “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在西藏。在你最需要照顾的时候,一直在你身边关心照顾你的人是你母亲,你一再闹着离家出走,让她着急,这样做对她公平吗?就算你对她有什么不满,也不应该拿她对你的爱去惩罚她。” 她咬了一下嘴唇:“是她先怪爸爸的。她骂爸爸没有尽到责任照顾好我。可是她没想想,一直照顾我的人是爸爸,她一直最关心的都是她的事业,没空管我,才让我跟爸爸到清岗来念书,去年放暑假的时候,她要去云南做一科研课题,也没有接我回去。” “父母之间有争执是正常的,你不能把一切都归罪于其中一方。” “我没有怪罪他们。我怪的是我自己,你是不会明白的。” 高翔愕然:“小安,你是受害者,没理由责怪自己。” “是啊,我是受害者,听着多可怜,谁都可以来同情我。” “不是你想的这样。” “那会是什么样?”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努力撑着不肯让眼泪流出来,“我的老师同学都像看怪物一样看我,转过头去就交头接耳议论我;我爸爸甚至再也不正眼看我,妈妈只告诉我,忘记这一切,当什么也没发生。可我要怎么才能做到忘记?” “这件事会过去的。” “会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爸爸妈妈都不这样看。他们吵架的时候,说我这一辈子已经给毁了。” 高翔艰难地说:“小安,人在吵架的时候,很难保持理性。你确实遇上了很糟糕的事情,但你还小,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左思安并不理会他,自顾自说:“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如果那天我好好待在家里,没想着去看电影,就不会被……抓上车,也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除了怪我自己,我还能够怪谁?” 她哽住,大口吸着气,高翔也有窒息的感觉,几乎要冲口而出,让她别再说下去了。 “我想去看我爸爸,让他看看我,我现在跟过去一样了,没什么好担心的。我要让他别再提跟妈妈离婚,我要向他保证,那件事没什么,我甚至都记不太清了,我一定会忘记的,他们也不需要再放在心上。我会去新学校好好上学,我们家可以像原来一样生活。” 她垂下头去,声音越来越低微,仿佛知道这个愿望一经讲出来,就已经显得不现实了,所以更加绝望。等她重新开口时,她并没有哭:“不管我妈妈同不同意,我都要去我爸爸那里。” 沉默了不知多久,高翔突然说:“如果你妈妈同意,我和我女朋友可以一起带你去西藏。” 她猛地抬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而跟随梅姨一起走出来的于佳也吃惊地站住了。 5_ 孙若迪问高翔:“你最近好像一直都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在为宝宝担心?” “宝宝情况还好,现在多少摸清了他的规律,比刚开始要好带得多。”高翔看着女友,“你不是一直想去西藏吗?我陪你去吧。” 孙若迪好不惊讶:“你是说现在?”高翔点点头,孙若迪不解地看着他,问:“这怎么可能?宝宝还要准备动手术,你怎么走得开?” “他的肺炎刚好,我们跟医生商量过了,到5月再给他动手术,去西藏大概用半个月时间就可以回来。” 孙若迪仍然迟疑:“夏天和秋天才是去西藏的最好季节,现在西藏肯定很冷。” “你一毕业就该去上班了,现在正好没什么课。而且,刚好一个朋友在西藏阿里工作,我要帮忙送他女儿过去一趟。” “阿里?我一直想去阿里,看看那里的神山圣湖,不想只在拉萨附近打个转儿就回来,太好了。” 孙若迪一下兴奋了,跳起来抱住高翔亲了他一下,然后打开电脑展示她收集的攻略,指出她想去的那些地方,高翔心不在焉地听着,多少有些负疚感。如果不是想送左思安去阿里,他现在当然不会有闲心陪女友去西藏。就算他自认光明磊落,但如果孤身一人护送,仍非常不便。左思安这样处于敏感时期的女孩子会有什么反应不好说,于佳头一个就不可能答应。带上女友,看起来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安排,只是对完全不知情的孙若迪来说似乎说不上公平。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在听啊,你说什么?” “你那个朋友在阿里什么地方工作?” “狮泉河镇。” 孙若迪顺着地图找着:“那是阿里地区行政公署所在地,你怎么会有朋友在那么远的地方工作?” “他是过去援藏的干部。” “哦,他女儿多大?太小了可不方便去高原地区。” “14岁。” “她不用上学吗?” “她因为身体原因休学一年。” “身体不好也不适合去阿里啊。” “她已经康复了。明天我约一下,带你和她跟她妈妈见个面。对了,她很内向,你不要问她休学的原因。” 于佳本来心存疑虑,根本不能下决心同意这件事,但是左思安所表现出的执拗让她完全束手无策,而且正如高翔预料的那样,她见了孙若迪后便放心了。孙若迪外形秀丽,谈吐斯文,一看就是家教良好的女孩子,与高翔十分亲密,说起西藏来充满憧憬,一口答应于佳会照顾好小妹妹,把她安全送到她爸爸那里,再安全带回来。 孙若迪马上去联络其他可能的同伴,计划行程。高翔回家把这个出行计划告诉了陈子惠和高明,陈子惠一怔之后,果然发作了。 “你怎么还和他们有联系?他们不是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孩子生下来后再不见面吗?我早说过给钱了断,你和你爸爸都不听我的。现在好了,被他们缠上了。” “妈妈,话别说得这么难听。他们根本没纠缠我,我觉得我有责任补偿他们。” “笑话,跟你完全不相干的事,你有什么责任?” “她还是个孩子,成年人不管用什么方式参与这件事,都有责任。” 坐在一边的高明也开了口:“让他去吧,这是我们欠左家的。” 陈子惠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少胡扯。欠他们家的,子瑜早就已经拿命还了。你不拦着你儿子,还在怂恿他,是存心跟我作对吧!” 高翔只得拦在他们中间:“妈妈,讲讲道理。去西藏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跟爸爸没关系。而且若迪也一直想去那里玩,正好带她一起过去。” “你居然还把若迪扯进去,你怎么跟女朋友解释她的来历?” “您都已经跟若迪讲了那么动听的一个故事,我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陈子惠气得拿手指着他:“你现在比你爸爸还会气我。我告诉你,小翔,宝宝现在还小,为他的将来着想,你也不应该再跟左家有任何来往。” “所以我才想现在把这件事了结掉。”高翔知道跟母亲再讲下去徒劳而且伤神,不过他向来知道怎么应付她,安抚地说:“妈,我已经决定了,不然我始终没法儿安下心来。我会把工作安排好的,爸爸也会安排好那边的工作,过来陪你照顾宝宝一段时间。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回来。” 陈子惠再怎么恼怒,也没办法一直追着心平气和的儿子吵闹,再加上听说久别的丈夫要过来,也还是开心的,只能悻悻地瞪着他:“反正你完全没把我这个当妈的放在眼里。” 去西藏毕竟是一次遥远而陌生的旅行,准备工作比高翔预想的要复杂得多。他认真看了孙若迪手机的资料,然后请教有进藏经验的朋友,得到的忠告是那里交通极其不便,有大片的无人区,没有固定班车,要到达他们想去的地方,只能包车自驾。目前“国狮公路”是拉萨通往阿里狮泉河镇的唯一的主干道,将近1800公里,路况极差,沿途人烟稀少,219国道正在进行重点整治,其中几百公里行车困难,深入进去需要充足的给养,做好应对意外的准备。至少要有两辆越野车同行,必要时相互救援会比较安全。 在那位朋友的帮助下,高翔与在北京的老张取得联系,他曾经去过一次西藏,有丰富的越野自驾和徒步经验,正准备跟另外七个驴友开两辆车进藏,穿越阿里。经过反复沟通,他们终于确定了行程。老张那一路人经青藏线自驾过去,而他这边则是到拉萨后在当地租车。 4月下旬的一天,高翔带着孙若迪、左思安飞往成都,在那里住一晚,再坐早班飞机飞往拉萨。 于佳送他们到机场,眼圈微红,努力保持着镇定,左思安仿佛习惯性地将头低垂着不肯看她。她将高翔叫到一边,悄声说:“我还是10天前好不容易跟她爸爸通了电话,刚一提小安想去看他,他就暴跳起来,骂我不负责任,在电话里跟我大吵起来,完全不听我解释。我怕他知道小安真要过去就躲开,在那种地方怎么找他?见不到他,小安会伤心死的,所以我没再给他打电话。” “见到女儿,他肯定还是高兴的。” “那可未必。我只希望小安去这一趟,能放下这个心事,回来好好念书。拜托你了,高翔。” 高翔点点头。她走过去,拉着孙若迪的手,恳切地说:“若迪,请一定帮忙照顾好小安。” 孙若迪也连连点头:“于老师,我会的。” 坐到成都飞往西藏的飞机上,孙若迪充满兴奋,拿收集的资料给左思安看,逗她讲话。左思安看上去听得认真,盯着地图细看,但回应很少。飞机准点降落在拉萨贡嘎机场,下来以后,看着这里通透的蓝天白云,孙若迪更加兴奋,不顾高翔的警告,到旅店放下行李,便拉着他和左思安先去看她向往已经的布达拉宫,再去市区闲逛。 几个小时之后,三个人都不同程度出现了高原反应。左思安和高翔只是头痛,过于激动的孙若迪还出现了胸闷气短症状,再也撑不下去,只好回旅店躺下。高翔知道,坐飞机到拉萨固然节约时间,却不像开车过来那样可以慢慢适应这里的高海拔。他出去买来药让她们服下,嘱咐她们早些休息。 到第二天下午,孙若迪才缓过来,对给她过来倒水的左思安说:“你妈妈还嘱咐让我照顾你,我太没用了,真是惭愧。” 虽然已经共处三天,但左思安仍旧保持着拘谨疏远,没有跟孙若迪亲热起来,只是牵嘴角算是微笑一下,什么也没说。 老张那边从西宁集结出发,自驾丰田越野车经青藏线进藏,比高翔晚一天到拉萨。他们抵达旅馆后,打电话给高翔,两队人碰头,高翔发现他们那边只来了一辆车,两男两女。老张告诉他,另一辆车在过昆仑山的时候,因为路面结冰打滑翻倒,好在车速不快,车里的几个人只受了轻伤,车子被拖去修理,已经不可能跟上行程。尽管经历了这个变故,又开车历时六天,沿途穿越了昆仑山、可可西里无人区、唐古拉山,行程艰苦,他们几个人风尘仆仆,但看不出有任何不适,精神都很饱满,跟这边两个女孩子的病猫样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老张在外企工作,其实只比高翔大三岁,但长相看着比较老成,大家都尊他一声张哥。他风趣健谈,先劝高翔跟他和另一个男人一样去剃个光头,路上比较方便,高翔还没表态,孙若迪先反对了:“不用不用,他的头发已经够短了。” 老张抚摸着自己头顶的短短发楂儿,咧嘴笑道:“过几天你们就知道我这劝告多实用了。两位妹妹,要是挺不住就赶紧说,在这里打退堂鼓不丢人的。” 左思安显然无法应对这种自来熟,闪在一边不说话,孙若迪笑着摇头:“我已经适应了,不会拖累大家的。” 老张具有极强的组织和行动能力,而且交游广阔,已经托当地的朋友帮高翔租了一辆丰田,同时请一名叫多吉的藏族司机跟他们换班开车。多吉出生在阿里,熟悉当地道路,可以兼任他们的向导。交接车辆后,他们当天抓紧时间补充好给养,次日清晨便出发了。 6_ 西出拉萨,一段超出想象的漫长而艰苦的旅程开始了。 这条公路属于318国道,也称中尼公路,平均海拔4000米。多吉开车走在前面,高翔开另一辆车紧随其后,老张过来坐在副驾驶座上,在高翔开两个小时后接手,并且一路高谈阔论,好像完全不受高原反应的影响。 孙若迪听他讲着走青藏线过来的见闻,羡慕不已,高翔也觉得大开眼界。车内唯一沉默的人是左思安,她坐在后座,一直侧头看着窗外陌生的风景,哪怕老张和孙若迪逗她讲话,她也只是含糊地“嗯”一声算是回答。 他们抵达日喀则住下,第二天清晨上路,穿过彭措林乡(旧宗名,1960年与拉孜宗合并改设拉孜县)到达嘉措拉山山口,包括珠穆拉玛峰在内,四座海拔超过8000米的山峰赫然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当中,他们都停车下去远眺。孙若迪拉高翔拍了张合照后,招呼左思安过来合影,她摇头拒绝,孙若迪悄声问高翔:“这孩子是不是有些自闭?” “胡说。” “我哪有胡说。你看她对她妈妈都那么淡漠,临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 “那时别人的家事。” “好吧,这些天我们一直在一起,再怎么也算熟人了,她倒现在跟我讲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她到底还小,又第一次出远门。你对她耐心一点儿,多跟她讲话,她总会习惯跟你交流的。” 孙若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有些疑惑:“怎么了?” 孙若迪笑:“难怪就算她没反应,你也一直坚持跟她讲话。我现在才发现你也可以很细心呢。” “我一向表现得很粗心吗?” “你倒也不粗心,可是我以前觉得,你从来都没花过多少心思在别人身上。” “这比说我粗心还严重,是变相指控我自私。” 孙若迪瞪了他一眼:“少来。你也不自私,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对我很好,只是……你从来都不够用心。” 高翔有些汗颜,孙若迪还是第一次这样明确地抱怨他,他也大致明白孙若迪想说什么。她是他的初恋,但他性格早熟,一向没有像同龄人那样全情投入的热烈,也不认为他能够做到像女友希望的那样细致用心。他只能轻声说:“趁着缺氧的时候清算我,让我深刻反省,可不太人道。” 孙若迪被他逗乐,而且这时处于兴奋的旅途之中,心情大好,也并不是真正耿耿于怀,转头继续去拍风景。 高翔走到蹲在一边的左思安身边,也蹲下,轻声问她:“是不是难受?” 左思安面色苍白,犹豫了一下,说:“有些闷,喘不过气来。” “这里空气含氧量不到内地一半,感觉闷是正常的。”他拧开水壶盖递给她,“喝点儿热水。” 她顺从地接过去,喝了两口,把水和交还给他:“真的还要开六天车才能到吗?” “顺利的话可能只有五天,不过有些地方需要停留浏览的,行程还有可能被耽搁,总之,不要着急。要是觉得不舒服,就上车去躺一下。不方便跟我说的,只管跟若迪讲,她会照顾你的。” 她摇头:“还好。我只是在想,如果呼吸都这么困难,长期生活在这里会是什么感觉?” “人会适应环境,”他知道她是担心她父亲,指指在远处悠闲地站着的多吉,“你看看多吉,他真心热爱这个地方,不会觉得生活有什么艰苦。” 她看过去,刚好多吉也看向他们这边,挥了挥手,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高翔同样笑着向他挥手。 “若迪很喜欢旅游,总利用假期出去。我跟她不一样,从上大学起,我的业余时间都花在工作上了。现在想想,工作以外的阅历太少,人生未免乏味。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来这里,所以,尽量把别的都放开,好好享受旅途。” 他并没指望会得到回答,她却轻轻地“嗯”了一声。 稍事休息,继续上路。从拉孜出来上新藏公路,高翔开车,老张换班休息,尽管头痛,还是搓着手说:“这次我们只走阿里,不过将来有时间,我一定要完整地走一走这条路。” 孙若迪看看手里的资料,惊叹一声:“我的天,老张,这愿望太宏大了,要知道新藏公路从噶尔县到新疆叶城县,全长1179公里。” “对,沿途要翻越五座5000米以上的大山,经过16个冰山达坂,44条冰河,穿越几百公里的无人区,是世界上海拔最高,条件最苦的公路,也是路段最艰险的公路之一。”老张显然对此早就烂熟于心,“我认识一个朋友,单车走过这条路,而且从叶城一直开回了北京。” 孙若迪只能表示拜服:“能到阿里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她转头问左思安:“小安,你以前最远去过哪里?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她只是响应高翔的嘱咐,尽力将左思安带进对话里来,不过出乎她的意料,左思安想了想,回答说:“我小学毕业的时候,爸妈带我去过北京。最想去的地方是新疆的喀纳斯,我爸说那是他去过的最美的地方,他还说有机会要带我和妈妈去的。”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是学校组织春游才出了市区,单纯得大脑接近空白,对外面的世界完全没有一点儿想象。” 老张也哈哈大笑:“没错,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也是这样的,我一个朋友分析说,这大概就是后来我报复性地想走遍所有没有去过的地方的原因。” “还有比这里更远的地方吗?” 尽管左思安更像自言自语,而不像提了一个等待别人解答的疑问,老张还是肯定地点头:“一定有,我坚信。” 高翔从后视镜看看左思安,她仍在出神,但表情不像先前那样神思恍惚。他猜想,倒也不是他的话对她有多大影响,而是交流毕竟是人的天然需求。走在这样人烟稀少的地带,看到对面有车过来都会有小小的兴奋。不要说活跃的老张,就连平素文静的孙若迪也远比在平原地区来得健谈。对于一个14岁的孩子来讲,人为的自我封闭状态总是会被打破的。 7_ 左思安来阿里的唯一目的是见她的父亲。高翔对阿里既无认识,也无向往,只是为了护送她完成这个心愿。老张很早便立志要看遍世间风景,体验生命的极限,孙若迪与另一对来自东北的年轻情侣大明、小芸一样,急切想见识新奇的世界,而28岁的南方姑娘施炜一心向往找到信仰与精神依托。每个人来此的目的都不相同,不管是匆忙上路,还是做足功课与准备,真正踏上这片方圆30多万平方公里、平均海拔4500米的辽阔大地,都能感受到同样的震撼。 这里的天空湛蓝纯净,大团大团的白云仿佛触手可及,太阳显得分外耀眼,到晚上10点才迟迟落山。举目望去,所有的色彩都浓烈饱满,空气异常清新,便会心跳加快,一切举动都只能放慢。 在这片高原上,高山汇聚,大河发源,有着丰富的地貌,整个旅程穿越狭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峡谷,经过连绵高耸的雪峰,沿途既有辽阔的草甸、草滩,也有杳无人烟的广袤的戈壁滩。当你以为车窗外的荒漠永无止境时,面前突然又会出现碧绿如翡翠、深蓝如大海的湖泊。璀璨的星空、缭绕着烟雾的寺院、迎风招展的五彩经幡、玛尼堆、磕长头朝圣的藏民、荒野上孤零零的帐篷、纯真微笑的藏族孩子、肃穆壮美的神山圣湖,一一印在他们的脑中。 壮丽的风光让他们感叹狂喜,而公路旁边卡车的残骸则时刻提醒他们放弃所有绮丽的想象,死亡的阴影其实并不遥远。缺氧引发的头痛胸闷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每一个人,饮食单调,住宿通常是小县城里的大通铺,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卫生设施,只能简单地刷牙洗脸。 他们差不多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路上,一直毫不停顿地奔向指示牌上显示的下一个陌生地名。道路比预想的更为艰险。漫长的公路线有很多路段缺乏养护,道路十分颠簸,粗糙的沙石子路不时神秘地消失,只能凭车辙印小心行驶。出发的第四天,两辆车接连爆胎,备用胎用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得停留在原地,在瑟瑟寒风中翘首张望,花了大半天时间等待过路车救援。到了深夜,终于等来一辆大货车,拖上它们走了两个小时,到了一个由两顶帐篷组成的临时落脚点。帐篷的主人是一对藏族夫妇,招待他们挤住在一起,大家刚刚勉强安顿下来,突然听到左思安在外面尖叫,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恐惧。 他们慌忙拿了手电筒跑出来,光柱乱晃之中,只见她站在离帐篷不远的地方,缩成了一团。 “怎么了?” “是不是看到了狼?” “不会啊,这里有藏獒,狼不会靠近。” 左思安缩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勉强回答:“有老鼠,突然就跳了出来。” 大家一怔,不禁全都乐了,孙若迪笑道:“小安,只是老鼠而已,有必要叫地这么恐怖吗?” 高翔也笑:“嘿,你看到蟑螂还不是尖叫得像看到了谋杀案现场。” 孙若迪横他一眼,正要说话,他打圆场地说:“好了,外面好冷,进去吧。” 等他们进去,他对左思安说:“没事,大家不是笑你,女孩子怕老鼠也不奇怪。” 她没说话,但是星光下她面色煞白,显然仍处于极度惊恐之中,并不像简单的受惊。 “怎么了,小安?” “我……”她嗫嚅着,终于小声说,“我做过有老鼠的噩梦。突然看到老鼠从这么近的地方跑过,就吓到了。” 他放下心来:“只是个梦,不用怕。别多想了,进去吧。” 她低着头,走进了帐篷。 高原气候千变万化,一时风和日丽,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一时狂风裹着风沙呼啸而过,让人无法睁开眼睛,有时突然又会飘起漫天大雪,铺天盖地,道路完全消失。除了高翔与孙若迪,其他人或多或少有出行经验,但是面对四野茫茫,看不到任何标志和人类活动的迹象,再胆大的人也不免会心生恐惧。 藏族司机多吉给他们展示了在他们看来完全不可思议的本领,他可以凭借着对山脉走势、湖泊位置的记忆准确地辨认出正确的方向。老张对此啧啧称奇,特意请教这中间的窍门,多吉尽管可以说流利的汉语,也无法准确解释,被追问到最后,只得搔头憨笑,而老张也只好承认,这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想学也学不来。 从拉萨出发的第六天傍晚,历经日喀则、拉孜、昂仁、萨嘎、仲巴和普兰等六个县,高翔一行人终于到达了阿里地区的交通枢纽狮泉河镇。远远一片灯火出现在他们面前,其实完全比不上他们所习惯的城市的灯火那样密集繁华,却也足以令他们为之欢呼了,左思安更是兴奋得两眼熠熠生辉。孙若迪打趣她:“镇定,镇定,在这里激动消耗氧气,待会儿见你爸爸就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左思安不好意思地笑了。老张带其他人去一家宾馆投宿,高翔带着左思安在政府招待所先下车,她迫不及待地向里跑,进去便扶着墙壁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了。 高翔跟进来,不免觉得好笑,示意她平静下来,问前台服务员左学军住哪个房间,服务员打量着他们:“左县长已经去了措勤。” 高翔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服务员摇头:“这个我可不清楚。” 这时一个正要往里走的中年男人插言道:“老左半个月前去措勤上任,担任那里的县长,短时间内不会回来的。” 高翔吃了一惊,转头看左思安,她眼睛发直,手扶住桌子才支撑着站住,他一把搀住她:“别急,我再送你去措勤就是了。” 中年男人说:“这里不能走快了,也不能激动,你快让她在沙发上躺躺。” 服务员十分善良,马上端来热茶给左思安喝,那中年男人责备高翔:“你怎么能带小姑娘上这个地方来,更别提还要带她去措勤了。那里是整个阿里地区海拔最高、条件最艰苦的县城,大人上去都会吃不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左思安“哇”一声哭了出来,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马上堵住了她的嘴,哭声中止,她大口大口急速地呼吸着,脸色转瞬发青,嘴唇发紫,手脚痉挛起来。高翔被吓住,马上抱起她,问服务员:“这附近哪里有医院?” 那中年男人一把拦住他,马上拿来一张报纸,利索地卷成圆锥状,将锥尖撕开,露出一个小孔,大口那边紧贴到左思安面部,嘱咐她别怕,就在面罩内呼吸。 高翔不放心地问:“这样就可以了吗?” “她这是呼吸性碱中毒。”那中年男人对高翔解释着,“是高原反应的一种。简单讲就是呼吸太深太急,把体内的二氧化碳全呼出去了,用这个面罩罩着,把呼出去的二氧化碳吸回来,过一会儿就没事了。你这脸色也够呛,赶紧坐着休息一下。” 高翔长吁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头晕目眩,心跳急骤,似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腿顿时软得无力支撑站住,他努力想把左思安放下,竟然提不起力气。这时左思安将那个简易面罩移开一点儿,哑声说:“你快坐下。” 他抱着左思安瘫坐到沙发上,紧张地低头盯着她,面罩盖住她的大半个面孔,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眼神空洞地看着他。这个看来简单的措施竟然起了作用,她的呼吸慢慢恢复正常节奏,身体在他怀中松弛安静下来。 他吁了一口气,全身顿时松懈下来。招待所小小的前厅内不时有人出入,墙角的电视机放着他们听不懂的藏语节目。高翔一动不动坐着,在失望与高原反应的双重作用下,一种精疲力竭的虚空感觉将他击中,他心跳沉重,四肢失去协调能力,大脑仿佛再也无法有效传达出一个行动的指令。所有的思绪都离他而去,只有怀里的那个小女孩抓着他的衣襟,牢牢盯着他,提醒他必须保持呼吸,努力恢复正常。他下意识抱紧她,她也更深地依偎进他怀里。 过了好一会儿,左思安先缓过劲来,从高翔怀里爬起来,站在他面前,担忧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他头痛欲裂,勉强一笑:“没事。” 她没有被说服,犹豫了一下,抬手用冰凉的手指抹去他额头的冷汗,将服务员端来的热茶递给他。他根本不想动,也不口渴,但怕她着急,勉力接过来喝了一口。 那中年男人好奇地看着他们:“你们找左书记有什么事?” “他是我爸爸,我想看看他。” 中年男人一怔:“我姓周,也是从内地过来援藏的,你爸爸去措勤之前跟我住同一个房间。小姑娘,你怎么会不上学大老远跑到这里来?” 左思安没有解释,只是重复着:“周叔叔,我想看看我爸爸。措勤离这里远吗?那里是不是真的很苦?” 老周的眼圈突然有些红了:“还是闺女惦着爸爸。这么远的路都走了,到措勤就不算远了。放心,那里就是海拔高些,其他还好,我明天给你们看看有没有过去的便车。” 高翔说:“谢谢,我们开了车过来的,不麻烦您了。” “小姑娘,你在这边坐坐。”他对高翔说,“你跟我来一下,我给你一份详细的交通图。” 老周带高翔走到后面,突然问他:“你跟老左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家的朋友,他妻子托我送他女儿过来的。” 老周点点头:“有些话我不好当着那小姑娘的面说。要知道我们这些从内地过来的干部,单身一人援藏,这里又根本没有别的娱乐,忙完工作闲下来肯定就是谈自己的家人,谈在内地的生活。只有老左这人古怪,心事重重,跟我一起住了三个多月,从来不接这个话题,也几乎没见过他往家里打电话,我还以为他是孤身一人,没想到他有这么可爱贴心的女儿。他知道他女儿要过来吗?” 高翔只能摇头。 “组织上本来安排老左就在地区行署工作,他坚决要求去最艰苦的地方。我担心……”他显然人情练达,欲言又止,“你要不还是先打个电话给老左,别让他伤了小姑娘的心。” “已经到了这里,不管她爸爸说什么,我也要把她送过去见他一面。他是疼他女儿的。” “我也是当爸爸的人,这么好的女儿,怎么可能不疼?唉。”老周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这个话题,拿了一份地图展开,指点给他看,“你们反正是要从这里回拉萨再返回内地的,走这条线路,正好经过措勤,路稍微好走一些,就是沿途没啥风景。路上千万要小心。措勤那个地方,唉,你们最好有心理准备,条件确实很艰苦。” 高翔出来,左思安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身体蜷缩得小小的,眼睛马上看向他,充满了惊恐,仿佛被大人遗忘在陌生地方的孩子,唯恐动一动就失去了被找到的希望。 他走过去,将手伸给她:“走吧,我们回住的地方去。” 她站起来,迟疑一下,小心地捏住了他的手指,两人慢慢走出来。 入夜的狮泉河镇异样冷清,风裹着沙尘呼啸着扑面而来,路面上的废纸与空塑料袋吹得翻翻滚滚,竟然看不到一个行人。两旁的房屋灯火零星,静默地蛰伏于黑暗之中,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她不由自主靠紧他,两人缓缓地走在空旷的街道上。 “措勤离这里有多远?” “不算远,差不多一天半的路程。回去我跟老张他们商量一下,放心,我会送你过去的。” “可是窝听若迪姐姐说行程都计划好了,还有很多她想去的地方。” “她会理解的。” “可是……” “不用多想了,你来就是为了见你父亲,我来就是为了送你。我会把你送到的,小安。” 她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掌,两人慢慢向前走着,昏暗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拖曳得越来越长,逐渐与深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8_ 旅伴们正聚集在房间吃着泡面,听到高翔打算第二天就送左思安去措勤,大家面面相觑,都非常意外。他们原定的行程是让左思安在狮泉河与父亲相聚两天,他们去离狮泉河镇只百余公里的班公错观光,然后走自然景观丰富的“超级大北线”一起返回拉萨。 如果继续结伴同行,就意味着他们必须更改计划,返程走小北线,先到措勤,再回拉萨;如果就此分道扬镳,则意味着他们必须各自单独驾车返回拉萨,路上无法相互救援。在经历了来时的艰险以后,大家都明白不管走哪条线路,都得结伴同行,一旦落单,将会面临很多想象不到的危险。 一片沉默之中,施炜先开口了:“那我们就走小北线,送小安与她父亲见面。” 老张接口说道:“我赞成,走这条线路也不错。” 他们两个表了态,大明和小芸纵然心有不甘,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左思安坐在一边,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老张注意到她肩膀紧绷的紧张姿态,俏皮地说:“哥们儿这趟出来的时间太久,历险也够了,正好早些回家上班赚路费,争取下次再来。” 孙若迪连忙说:“是啊,我也要回去修改论文了,高翔还得回家帮着照顾他的小表弟呢。” 高翔一惊,迅速看向左思安,左思安抬起了头,先是有些迷惘,随即表情僵住,面孔蓦然变得惨白。他连忙打岔:“老周告诉我,措勤的藏语意思是‘大湖’,县内有一个叫扎日南木错的大咸水湖,不太为人所知,但是也很美,我们正好过去看看。” 他们入住的宾馆条件简陋,只有一个限时开放的浴室,在一楼锅炉房的旁边。所有人都积了一路尘土污垢,吃完面条后急急收拾换洗衣物冲下去洗澡。澡堂封闭,过久地待在里面更容易缺氧,他们不敢大意,尽快洗得神清气爽出来,全都觉得身体轻快,高原反应似乎也轻了许多。 孙若迪进锅炉房接热水洗衣服,高翔陪在她旁边。她突然感到道:“本来要去巴林乡看藏羚羊和野驴,去札达东嘎乡皮央村的古格王国遗址,这下都得放弃了。” “看到神山圣湖的时候,你可是激动得说完全满足,死而无憾了。” “可是来这一趟太艰难,当然想把所有值得去的地方都去到。”她继续数着计划中要去的地方,“班公错离得这么近也不能去,还有日土岩画、那曲的羌塘湖群,神秘消失的象雄文化遗址、石器时代遗址、阿垄沟墓葬群……唉,这些都要错过了。好不容易走到这里,真可惜。” “若迪,不要在小安面前说这话。” “我哪有说。我的表现还不够大方吗?可是那个女孩子,不是我挑剔,她真是又以自我为中心,又没礼貌,好像把大家为她做的一切都看得理所当然,一句表示感谢的话都没有,表情还那么古怪。刚才我叫她去洗澡,她也沉着脸不肯去,真不知道是在闹什么情绪。” 他无法为左思安解释,而且多少有些不悦:“这个年龄的孩子大概都有一点儿别扭。” “我没见过别的孩子别扭成她这样。” “你也知道她还是个孩子,对她宽容一些吧。” 孙若迪有些生气了:“你对她宽容得过头,对我未免太苛刻。我是你女朋友,姿态已经做足,不过私下里跟你随口发发牢骚,也要被你这样批评?” “我不是批评你,只是……” “只是我不能批评她,对不对?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这么护着她。你甚至都没提前跟我商量一下,就直接说你要去措勤。” “若迪,老张和施炜都比你更热爱旅行,行程是他们费尽心思安排出来的,可是他们都毫不犹豫就放弃了你说的那些地方,一点儿没把遗憾挂在嘴边。再说了,如果不是要送小安过来……” 孙若迪一下勃然大怒:“你这算是提醒我要感激小安,没有她,你根本不会带我来这里吗?” 高翔叹气,只觉得缺氧大概也影响了自己的大脑,用和解的口气说:“别在这里发火,消耗氧气,身体会吃不消的。” 但是孙若迪已经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呼吸不均匀了。她站起来,张张嘴,一时间气短,说不出什么来,只得狠狠甩一甩手上的肥皂泡,扬长而去。 高翔好不烦恼,脑袋又隐隐作痛,有心想抽烟,又自知在这里抽烟,简直是跟自己的肺过不去,光只动了这个念头,已经忍不住咳嗽起来。他闷闷地蹲下打算继续洗衣服,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你是不是感冒了?我来帮你洗吧。” 他一抬头,发现左思安端着一个塑料盆从锅炉背后走过来,里面装着洗好的衣物。 “你在那儿站多久了?” “我先进来的,不能算我偷听。” 这个孩子气的说法让他哭笑不得,他站起来:“她是对我发火,跟你没关系。” 她撇了一下嘴角,露出一点儿讥诮的神情:“我又不是傻子。” “好吧。你不能为她私下跟我说的话生她的气。” “我知道。” 高翔有些意外,不想再说这件事:“衣服我自己洗,你赶紧去洗澡。”她低下头不作声,他只得耐着性子说:“这里大概是回到拉萨之前唯一可以洗澡的地方,你不会想一身脏相地去见你爸爸吧。” 她没有回答。 “等会儿就不供应热水了。你看难怪若迪说你,她好意叫你去洗澡,你何必闹别扭不理她,女孩子不是应该很爱整洁吗?” 她还是不动,也不说话。他有些焦躁了:“小安,我知道你不开心,不能强求你装出开心的样子来。不过除我以外,其他人真的没理由承担你的心事。你这样对他们是不公平的。” 她抬起头看着他,轻声说:“我肚子上……有一道疤,很显眼,不想进浴室给她们看到。” 高翔呆住,记起她四个多月前做的剖腹产手术,一时无话可说了。锅炉房内静默至极,只有一个水龙头在滴着水,那个滴答的声音单调而让人不安。良久,左思安走过去,将水龙头拧紧,重新开了口:“对不起,害你们吵架了。我真没跟谁闹别扭,也没打算给任何人脸色看。若迪姐姐一路对我很好,我没有生她的气,也希望她别生我的气。” 高翔摆了摆手:“算了,她不会一直生气下去的。” “我只是……不大知道该说什么好,当然我是感激你……还有所有人的。大家为我修改行程,放弃了很多,如果只讲一句谢谢,对你们为我做的一切来说,远远不够。” 她突然之间摆脱了封闭和小孩子面对成年人时特有的不自在,直视他的眼睛,表达得诚恳而流利,让他更加意外。锅炉房内水蒸气弥漫开来,她只站在他几步之外,却显得有些模糊不定。她多日没有好好梳洗,衣服上蒙着灰尘,头发打结,但那张被强紫外线照得有了高原红的面孔却显得异常沉静,仿佛突然长大了一些,具备了少女的特质。 高翔有些说不出地感慨:“若迪会明白的,不用说了。澡堂还有一刻钟才关闭,施炜她们也都上去了,现在里面没有人,你赶紧去洗澡吧。” 9_ 从狮泉河镇去措勤,要经过革吉、雄巴、改则、洞措四个地方,有将近800公里的路程。 第一天还算顺利,道路两边的黄色荒原上不时出现如同调色板一样小小的“错”,偶尔有细长蜿蜒的小小河流静静流过,突然又进入大片白茫茫如雪覆盖的盐碱地。不过,他们一行人已经经历了太多美景的刺激,再走这条线路,大家都有些疲惫,提不起欣赏的兴致。 左思安一向沉默,孙若迪更是生着闷气,不肯讲话,一直不离手的相机也搁到了一边。就是老张跟高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路的气氛也颇为沉闷。 第二天上路,天气十分阴沉,随着海拔越来越高,大家都开始不同程度地觉得呼吸困难、头痛难忍,孙若迪和小芸的症状尤其严重,不得不拿出携带的氧气瓶开始吸氧,高翔也觉得心跳极不规律,呼吸有些困难。 停车休息的间歇,大家都下去稍事活动,左思安突然扯一下高翔的衣角,轻声问他:“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 “可是你的脸色很难看,而且,你今天好像在不停喝水,” 他的确口渴得厉害,没想到她留意到了这一点,他看看她,她的面色同样苍白憔悴,嘴唇有些发紫:“我没事,你也不要硬挺着,有什么不舒服的马上告诉我。” 到了中午,已经进入措勤境内,突然开始下起冰雹,手指头大小的结晶体细密地打在车顶和玻璃上,声音入耳惊心,泥泞的道路更加崎岖难行,车子颠簸得厉害,只能以缓慢的速度向前推进着。然而在转过一个山口后,高翔开的车突然陷进泥沼内,车轮空转,顿时动弹不得了。两辆车上的男人都下去,开始往车轮下面尽可能地垫石块。寒风刺骨,冰雹砸在头上隐隐作痛。高翔正蹲在车轮下往里塞着石块,突然发现搬石块放到他身边的是一双纤细的小手,他一怔,回头一看,发现左思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正不停从路边搬石块过来。 “你赶紧上车,小心着凉。” 左思安摇摇头,继续气喘吁吁地捡石块,累了就蹲一会儿,稍微缓一口气再继续。施炜也下来帮忙,跟她一样行动迟缓。 高翔清楚在高原搬石头,要比平时花费更多力气,他身为年轻强壮的男人都觉得吃不消,头痛不说,呼吸也变得加倍艰难,更何况左思安只是一个孩子,四个月前经历了剖腹产,三个月前还曾经大病过。他抽空看看她那单薄的身影,心里十分担忧。 垫好石块,他们挂上钢丝绳,多吉开前面一辆车,老张开后面的车,随着一声号令,两车同时发动,其他人到后面一齐推着,发动机轰鸣,钢丝绳绷到笔直,后面这辆车仍然没有动静。他们既沮丧又疲倦,只好继续找来更多石块往车轮下填着。 左思安抱着石块步履蹒跚地走过来,脚下一滑,跌倒在泥水里,高翔伸手将她拽出来,看到她的手上在流血,厉声说:“你不许再干了。” 她依旧不理,他抱起她,打开车门将她硬塞进去:“若迪,帮她清洗一下伤口,包扎起来。不许她再下车。” 他重重甩上车门,只觉得已经精疲力竭,心脏狂跳,嗓子好像着火般灼痛,耳朵里有不间断的“嗡嗡”鸣响。再看看多吉、老张、施炜和大明,也都一样靠着车子在呼哧呼哧喘气。 老张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歇一下吧,不然都吃不消了。” 他们各自靠着车子休息,此时冰雹停了,飘起鹅毛般的大雪,雪花洋洋洒洒在他们头顶、身边盘旋着,老张发愁地看着暗沉的铅灰色天空:“雪要下个不停可就麻烦了。” 多吉突然高声说:“有车来了。” 一辆越野车打着车灯缓缓驶来,几个人拼命挥手,那辆车子停下来,三个男人同时下车,他们都戴着毡帽,穿着厚厚的绿色军用棉大衣,其中一人操着普通话问:“怎么了?” 老张说:“车陷进去了,泥水太多,拖不出来。” 那人过来蹲下查看着,镇定地说:“别急,我们带了铁锹。” 他站起来向后走,招呼着司机开后备厢。这时高翔靠着的这辆车车门突然打开,左思安冲了下来,孙若迪探头出来叫着:“喂,你这孩子,叫你不要下车,你别去添乱好不好!” 高翔也有些生气了:“小安,回车上去。” 左思安没有理会他们,一路踩得泥水飞溅地向那人跑去,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哑声叫:“爸爸。” 那人仿佛惊得呆住,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身来。 高翔这时也认了出来,他正是左思安的父亲左学军,只是他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跟这里很多人一样,因为长时间处于缺氧环境,面孔有些肿胀,完全不复当初在清岗时的斯文模样。他仍处于震惊之中,盯着面前的女儿,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爸爸,是我,是小安啊。”左思安恳求地叫他,他终于回过神来,缓缓抬手抱住了女儿。 这个场面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风声从他们之间呼啸而过。静默良久,左学军拍拍女儿的背:“来,你上车等着,爸爸先帮他们把车拖出来。” 他们带了工具,而且显然有着应付这种情况的丰富经验,效率顿时大大提高。一个小时后,车子终于从泥沼中挣脱了出来。左思安坐到他父亲的车上,那辆车在前面带路,他们重新出发,孙若迪握住高翔的手,轻声说:“你是对的,我们确实应该送小安过来。” 高翔没有说话,一方面他十分疲惫,头痛欲裂,身体像那辆才从泥沼里拖出的越野车一般沉重;另一方面,他不认为左学军会这么看。放开女儿后,左学军显然也认出了他,冷冷扫了他一眼,没有任何感激的神情,然后有条不紊地布置着拖车的步骤,神态十分冷静,看不出有与女儿重逢的喜悦。 他倒从来不曾希望得到任何感激,只是左学军那个自我抑制的态度让他有强烈的不安感。 第七章 2013年,阿里 1_ 西藏阿里昆莎机场位于地区行署所在地狮泉河镇的西南方,修建于2007年,是目前世界上海拔第三高的机场。 左思安怕自己产生高原反应,从成都飞来拉萨后,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再从拉萨飞阿里。下了飞机,踏上坚实的土地,她却有身体飘浮失重的恍惚感觉。从拉萨过来,仅仅用了一个半小时。15年前由拉萨驱车到阿里狮泉河镇的那段艰苦而漫长的行程竟然被简化到了这种程度,让她惊叹。她仿佛穿越了一条时光隧道,站到了未来与过去的某个节点,中间长长的岁月突然变得虚无缥缈,若有若无。 正值西藏旅游旺季,同机抵达的有一个旅行团,在飞机上已经兴奋异常,下来之后,导游和地接清点着人数,场面十分热闹。左思安取了行李出来,独站一边,四顾茫然,一时几乎不知道身处何地,自己是谁。她想,这感觉大概不能单纯用高原反应来解释。 “小安。” 她循声望去,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灰色西装、白色衬衫,正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取下墨镜迟疑地看着她。不必细细辨认,那人正是左学军。左思安梦游一般走近他,停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叫了一声“爸爸”。 上一次他们见面,还是在将近13年前,左学军返回汉江跟妻子办理离婚手续。左思安不久之后随母亲出国,这些年他们通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她由少女长到成年,他则完全不复她记忆中的意气风发,虽然不过55岁,但长年生活在艰苦的高海拔地区,黝黑的皮肤布满皱纹,两鬓斑斑,举止迟缓,背微微佝偻,已初现老迈之态。 这一次决定回国探亲后,左思安不止一次想象过与父亲见面,内心有说不出的忐忑,但真正面对他时,她才清楚地意识到漫长的时间横亘于他们之间,血缘的联系与长久暌违的陌生感混杂在一起,她再也不可能像年少时头一次进藏探望父亲那样,一见到他便纵情扑过去,理直气壮地索取一个温暖的拥抱了。 他们的视线甚至都无法长久停留在对方身上,他们不约而同地露出微笑,目光看向别处。 “您等很久了吧?” 他接过她拖着的行李箱:“没有,今天飞机只晚了20分钟而已。” “那就好。” 他带她出机场上车,一边向狮泉河镇驶去,一边跟她闲聊:“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有一点儿,不过我吃了预防高原反应的药,又提前一天适应,感觉还好。” “这里离镇上只有50公里,很快就到了。” “哦,这条路修得不错。” “看,那边飞的是野鸭子。” 左思安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蓝天白云下面,远方雪峰群山环抱,一片碧蓝得略微发紫的湖面上有几只水鸟翩翩飞舞。 “这个季节可真美。” “明天我可以带你去班公错,那里有一个出名的鸟岛,每年六七月的时候有数不清的候鸟集结,十分壮观。现在应该还有一些候鸟,不过马上都要飞走越冬了。” “不用了,您要上班,不必特意为我请假。” “我已经快要退休,基本完成了工作交接,时间比较自由。” 左思安有些发怔:“这么早退休吗?” “是啊,国家政策规定在高海拔地区工作满15年就可以退休,好多人40多岁就退休了,我其实已经算超龄工作了。” “哦。”迟疑了一下,她还是问道,“那您退休后住哪里?” 左学军笑道:“我习惯这里的生活了,打算退休后去学校教点儿力所能及的课程,再写一本关于阿里地区民俗的书。” “只要您过得开心就好。” “你呢?”迟疑一下,他问,“在国外过得怎么样?” “还好。”对这样空泛的问题,她只能报以简短的回答。 他转移了话题:“不知道你对考古有没有兴趣,我还可以带你去看看象雄文明的考古发掘现场。” “我只待两天就走,恐怕时间不够。” “两天?”左学军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是啊,我的假期时间有限,已经买好了返程机票。爸爸,先送我去宾馆把行李放下来吧。” 左学军又是一怔,小心地说:“小安,你施阿姨已经把房间收拾好了,没必要住宾馆。” 他说的施阿姨是15年前与老张一起进藏,跟高翔、孙若迪、左思安会合后进入阿里的施炜,她在12前重返阿里措勤支教,从此留下,并在8年前与左学军结婚,五年前生了一个女儿叫左思齐。 左思安尽可能自然地微笑着解释:“我一个人住习惯了,来之前已经托旅行社帮忙订好了房间,就不打扰你们了。” 左学军一下默然,接下来两人都没再说什么,一直到了镇上。他按她说的先送她去了宾馆,然后再去他家。 左家住在一座三层宿舍楼的二楼,房子宽敞舒适,窗明几净,墙上挂着漂亮的羊毛壁毯,摆着各式藏族风格的工艺品。施炜热情地欢迎左思安的到来,她40岁出头,皮肤状态不算好,不过神态温柔,眼神跟从前一样清澈明净,让人一见便有亲切的感觉。 施炜的小女儿左思齐站在她旁边,她不过5岁,梳童花头,圆圆的面孔略带婴儿肥,眼睛机灵地转动着,好奇地打量左思安。施炜笑着说:“小齐,不是跟你说了吗?快叫姐姐。” 左思齐听话地叫:“姐姐,你好。” “你好,小齐,我叫左思安。” 她煞有介事地握着左思安伸过来的手摇了摇:“妈妈说你住在美国巴尔的摩,是在很远的地方,对吗?” “对,巴尔的摩靠近美国首都华盛顿,从华盛顿飞到北京,要花17个小时。” 左思齐其实没多少时间和空间概念,不过对陌生的大姐姐这个详细的回答表示满意,开始玩左思安送给她的卡通玩具和故事书。 左思安看着她,对施炜说:“小齐真可爱。” 施炜跟所有母亲一样,听到对自己孩子的夸赞,顿时就会由衷地微笑:“就是很调皮,而且话多得要命。咦,你的行李呢?” “已经放宾馆了。” 施炜也是一怔,但她并没追问,马上转移了话题:“这次直接飞过来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还好。就是觉得有些奇怪,我对这里的印象就是光秃秃的戈壁,风沙和矮房子,今天从机场过来感觉好陌生,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这几年狮泉河镇加强了绿化,重新种植的红柳慢慢长大,风沙比以前小得多了。而且镇上人口增加很快,楼房也多了不少。来,喝杯热茶。菜我都准备好了,你爸爸去取托别人现宰的羊,马上回来。这种羊是本地特产,肉质特别可口,别的地方吃不到的。” “真的不用拿我当客人招待。” “你爸爸这些天特别兴奋,连小齐都看出来了。” 左思齐听到提她的名字,连忙点头不迭道:“爸爸跟我说,姐姐小时候是肉食动物,最喜欢吃街边烤的羊肉串。妈妈,我也是肉食动物,对不对?” 施炜呵呵笑了:“对,对,你也是。”她转头对左思安说,“小齐也爱吃肉,高原上人的饭量都大,等会儿看她吃东西的样子,你肯定会笑的。” 左学军将羊肉拿回来,施炜下厨,他进去给她打下手,他们看上去是般配的夫妻,一举一动已有长久相处形成的默契。一桌饭菜很快做好,菜式丰富,明显花了心思搭配,味道也十分可口,不过左思安有些头痛,没吃多少。 吃完饭后,她提出回宾馆休息,没想到施炜直接说:“小安,客房我已经收拾好了,在这里休息一下,等晚上再回宾馆也一样。” 她不好再拒绝,只得进了收拾得整洁舒适的客房,只听到客厅里小齐正跟她妈妈讨价还价:“人家不想去幼儿园嘛,下午就在家里跟姐姐玩好不好?” “不行,接你回来,是让你见见姐姐。姐姐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累了,需要休息。” “那我跟你玩。” “妈妈还要备课。乖,快换鞋子,爸爸送你去幼儿园。” “不嘛,去了老师就叫我午睡,我一点儿也不困,不想睡……” “小齐,换鞋子吧。” 随着左学军这个温和的声音传来,左思齐居然不再撒娇,乖乖换鞋跟他出门。左思安走到窗前,正好左学军牵着左思齐从楼道走出来,左思齐使劲仰起脸说了句什么,左学军低头回答,两人慢慢走远。 这个场景撞击着她的眼帘,她突然好像看到童年的自己,时空在眼前再度错乱,她下意识地抓住了窗帘。 这是不一样的。左学军的背影不再挺拔,小小的左思齐走路十分规矩,迈着短短的双腿紧紧跟上父亲,不像她从前上幼儿园的时候,只走几步路就必定想方设法耍赖,跳到父亲背上要求他背或者抱,而他也乐于从命……她的呼吸一下变得艰难,眼睛酸涩,仿佛经受不起长久地直视那样明亮的光线。 2_ “小安,喝杯热茶解解腻。” 施炜敲一下门,端了茶进来。左思安努力平静下来:“谢谢施阿姨。” “以前叫我施炜姐姐的,唉,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 “你看着还是很年轻。不过我必须叫你阿姨,不然辈分太乱了。” “说得也是。” 左思安正打算托词头痛,施炜已经拉了把椅子坐下:“小安,我让你父亲去送小齐,就是想跟你好好谈谈。” 她只得微笑:“好啊。” “这些年你在国外还好吧,巴尔的摩这城市热闹吗?” “还好,巴尔的摩是马里兰州最大的城市,有将近80万居民,算得上很热闹了。” “那就好。明天让你爸爸请假开车好好带你去玩玩,他三年前调回行署工作后,潜心研究阿里民俗,可以算阿里通了。” “不用了,施阿姨,我跟爸爸也说了,我待两天就走,不想去太远的地方。” “为什么这么着急回去?” “假期时间只有这么长,以后还有机会的。” 施炜踌躇了一下:“小安,你是不是对我跟你爸爸结婚有什么看法?” “施阿姨你怎么会这样想?” “这些年你和你父亲几乎完全不联络,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解释一下,我真的没有破坏你父母的婚姻。我当年之所以选择去措勤支教,一方面是厌倦了城市生活,另一方面是对那里的学校和学生印象太深刻了,想为他们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同时让自己得到心灵的平静。我爱上你父亲,绝对是在他离婚以后。而且他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躲避我,拒绝接受我的感情。哪怕你生我的气,也千万别怨恨他,好吗?” 左思安无可奈何,只能尽可能诚恳地回答:“施阿姨,你不必跟我解释。我知道我父母走到离婚那一步跟别人没关系。我没有任何理由反对他再婚,更何况是跟你结婚。一个女人肯在那么艰苦的地方嫁给他,我只会觉得他很走运。他不可能找到比你更合适的妻子。” 然而施炜并没有因此释然,反而露出一个苦笑,神态十分犹疑不定。她只得进一步说:“这一次过来,看到你们生活得很安宁幸福,我就放心了。” “谢谢你这么明理,小安。你难得回来一趟,又说只在这里待两天就走。我本不该拿这些事来烦你。可是,你爸爸这些年一直都不快乐。他不肯讲出原因,我只能猜测,这多少跟他和你之间关系变得疏远有关系。” 左思安暗暗烦恼:“施阿姨,你想得太多了。这些年我爸爸一直在阿里工作,我一直在国外,距离太远,联络不便。我毕竟早就已经成年,有自己的生活。他跟你结了婚,又有了小齐,你们现在是完整的一家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完整的一家?”施炜苦笑着叹气,“小安,我为了生小齐,调到阿里海拔最低的普兰县工作,一直跟你父亲两地分居,到三年前他才调回行署工作,我也到了狮泉河镇,一家团聚。可这完整也只是表面上的,大概很快就没法儿维持了。” 她怔住,不得不问:“怎么了?” “我不知道你父亲跟你说了没有,他就要退休了,以后想留在阿里。” “嗯,他说他习惯这边了。” “但是我打算带小齐回广东。我父母亲年龄都大了,需要人照顾,而且小齐明年满六岁,我希望她有更好的环境接受教育。” “这件事你可以和爸爸商量一下,我觉得他也没理由反对啊。” “我跟他商量过了。不,也许那不该叫商量,不过是我反复陈述我想回去的理由,他安静地听着,不提任何反对意见,最后说,他尊重我的决定,但他想留下。我逼得急了,他就扯出本地一个传言,说是内地干部过来,习惯了这里以后,退休回内地的一般活不过五年。” 左思安好不诧异:“有这种事吗?有官方统计数据吗?” “哪有什么统计,我还特意去问过,只是刚好有两个援藏干部回内地后,在同一年去世,大家唏嘘感叹,开玩笑闲扯出的一个说法而已。” 左思安略微放心,凝神想了想道:“爸爸生活在阿里,我读医学院的时候就研究过高原疾病的相关资料,还真没见过这方面的系统的病理分析和统计数据。心理上的自我暗示会造成这种传言,但是长期生活在高原地区,心脏负担增大,确实会对健康造成影响。” “你父亲因为过度劳累,犯过一次高原性心脏病,医生给他的建议也是继续留在高原比较危险,最好回平原地区,他根本不听,反而扯出大家讲的笑话当理由,根本就是不想回内地了。” 左思安再次怔住,马上提出一连串问题:“他的高原性心脏病是什么时候犯的?后来又发作过没有?每年有没有检查?平时吃药吗?有些什么症状?” “他那次高原性心脏病还是九年前在措勤发作的,紧急转移到拉萨抢救,我接到了两次病危通知书,医生也说抢救回来有些侥幸。后来我哭着哀求他,组织上又找他谈了几次话,总算说服他调到海拔低、环境相对好一些的噶尔县工作了五年,三年前才调回地区行署。这些年一直在做常规性体检,没有发作。我偶尔看他表情有些难受,问他是不是心脏痛,他说,也不算痛,就是好像心脏冷不防被一只手抓了一下的感觉,缓一缓就过去了。在这边工作的好多人都有这症状,我想应该也不算严重。” “这……我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小安,你父亲是我遇到过的最无可挑剔的好人,甚至比报纸上宣传得更好。他不断自愿延长援藏工作的时间,连续在艰苦得出了名的措勤工作了六年,先做县长,后做县委书记,走遍了县里每一个偏僻的角落,改善那里的基础设施,帮助牧民脱贫,维修学校,筹集教育经费,把自己的工资差不多全捐了出去,不让孩子们失学。他差不多谢绝所有的荣誉,拒绝升迁的机会。他生活得像苦行僧一样,大部分钱和时间都花在帮助别人身上,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崇拜他的这些品质。可是,我慢慢发现,他真的既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这个近乎控诉的结论让左思安完全惊呆了。 她进门以来,看到的差不多是一个幸福家庭的典范,房间布置得温馨而井井有条,男主人略微沉默,但顾家而持重;女主人友善好客,一看就是贤惠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小妹妹左思齐活泼可爱。她根本没想到和谐的表象下已经暗流汹涌,不免懊悔刚才没有坚持吃完饭就回宾馆。 她只得艰难地开口:“施阿姨,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跟我父亲……已经多年没有见面,如果他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也许你应该跟他好好沟通。” “我们没办法沟通。到今年7月,我跟他结婚就已经八年了。我用尽各种办法,想跟他交流,他并没有表现得冷漠无情,可是他内心始终有一部分封闭着。我不是抱怨他,他从来没在我面前伪装成一个开朗的人,当年我就是爱上了他的沉默、他的人品。一起生活这么久以后,我也没有对他的人品幻灭,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几乎已经是一个道德上的完人了。我仍旧敬重他,舍不得他。只不过……我越来越觉得,他根本不在乎我跟小齐。” 左思安尽管满心不愿意插手父亲与继母之间的感情纠葛,可是看着黯然神伤的施炜,也不禁恻然。她正想措辞安慰施炜,施炜突然握起她的手,她微微一惊,几乎本能地往回缩了一下,然而施炜握得很紧。 “你告诉我,小安,他一直就是这样一个人吗?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让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顿时屏住了呼吸,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施炜喃喃地说:“对不起,我不是要探求他心底的秘密,我是真的搞不懂他怎么会这样。我永远记得你和他在去措勤的路上相遇的情景,你那么依恋他,他那么疼你,看起来真是一个慈爱的好父亲,肯为女儿做任何事情。可是后来你们为什么又不再联系了。我一提到你,他就沉默不语,起身走开。” “施阿姨,再提过去的事没什么意义。” “我不是无事生非,小安,我只是想弄明白,这也许也是他不爱小齐的原因啊。” “不爱小齐?这不可能。” 施炜苦笑:“不要说你不相信,我把这话讲给任何认识他的人听,都不可能有人相信。他一直助养着好几个藏族孩子,不只是给他们寄钱了事,而是经常写信跟他们交流,关心他们的生活和学习情况,抽时间去看望他们。他还把其中一个叫格桑的孤儿带回家抚养了整整四年,直到那孩子考上内地的学校。可是他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却十分疏远。” 左思安的脑子乱纷纷的,隔了一会儿才明白施炜说的是小齐而不是她,不觉也苦笑了。 “我们结婚之前,他说不想再要孩子,我能理解,毕竟他自认为年纪大了,再说我当时也有35岁,一样害怕做高龄产妇,完全同意他这个条件。可是后来我意外怀孕,发现时已经快四个月了。我永远也忘不了告诉你父亲这个消息时,他脸色像死人的一样惨白,想也没想就说:赶紧去打掉。” 此时左思安的脸色也苍白了,她呆呆地看着施炜,说不出话来。 “没有计划是一回事,孩子来了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不想放弃做母亲的权利。你父亲发了很大的脾气,没人想象得到平时那样斯文温和的一个人,会暴跳如雷,而且毫无道理可讲。我害怕极了,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可母爱一发作,还是硬顶住了。我想一个活泼健康的孩子生下来,他怎么可能不疼爱。回头想想,这想法真是天真得好笑。你也看到了小齐,这么可爱的孩子,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可从她生下来,她父亲就一直表现得很冷漠,不管我怎么抱怨、恳求,他几乎从来不抱她,很少跟她玩,跟她总保持着距离。小齐还那么小,他对她说话的口气像跟外人说话一样,亲切,讲理,就是一点儿也不亲热,弄得小齐一直很怕他。无论我怎么恳求他,他都不肯打报告调过来,宁可和我两地分居着。后来就算调到狮泉河镇来了,也经常外出参与文物调研与保护工作,在家的时间有限。我真的搞不懂,一个会发自内心地关心别人的孩子的善良男人,怎么会努力跟自己的女儿保持距离?如果他在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对待你的,你不可能那样爱他,他来援藏,你也不会万里迢迢从内地赶来看望他,对不对?” 这一通分析让左思安既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只觉满嘴都是苦涩,不知道是喝下去的茶太浓,还是心底多年积压的悲伤一直泛到了味觉。而施炜越说越情绪低落,仿佛从来没有如此直接地面对心里的困惑。 “我要是说他完全不把家人放在心上,就冤枉了他。我生病的时候,他把我照顾得很好;他只要回家,就会主动做所有家务;我提醒他对小齐不够关心,他马上会抽出时间给她读故事书,教她认字——可是我是母亲,对比我对小齐的感情,我就知道,他只是在做他认为该做的事,并没有付出爱。他对小齐如此,对我就更不用说了。” 左思安讷讷地说:“施阿姨,这么对年,我对父亲的了解就是网上搜索看到的关于他的报道,事迹很多,很感人,只是看着遥远陌生,没法儿跟自己的爸爸联系起来,我……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对不起,小安,很抱歉跟你讲了这么多。我也知道,你十多年只见过他一次,匆匆来去,没义务听我倒苦水,我也不该向你找问题的答案。我只是累了,大概也灰心了,不想再探究下去。如果小齐注定得不到来自父母的完整的爱,我不如带她回老家,至少我父母会跟我一起关心她,她也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 两人都久久再没有说话,房间里十分安静,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房门一响,左学军回来了。他走到客房前,左思安与施炜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他觉察出不对劲,可是什么也没问,只是说:“让小安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不累。”左思安站了起来,“爸爸,陪我去狮泉河边走走吧。” 3_ 狮泉河镇是一个形状狭长的城镇,漫步其中,左思安发现她记忆里昔日那个寂寥地独立在荒原上的小镇已经不复存在,这里看上去俨然已经是一座繁华热闹的小城,道路比过去宽阔,跑着各式出租车和越野车,行人也比从前多,本地居民、外地民工与一身冲锋装的驴友夹杂而行,各种口音都有。 不过最让她惊讶的是,街道两边竟然出现了不少娱乐场所的招牌,门口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郎谈笑出入,越接近狮泉河畔越多。 左学军显然很讨厌这种轻佻的景象:“现在离河边看落日还早,我带你去一条卖手工艺品的小街,你肯定会喜欢的。” 他说的地方并不算远,是一条无名的狭窄街道,十分安静,午后阳光隐没在房屋背后,一个接一个的简陋店铺档口摆放着各式纺织品和木制、皮制、银制的手工艺品,摊主绝大多数都是藏民,并不像寻常旅游区小贩那样眼观六路、口如悬河地兜揽生意,而是安静地进行着制作,看到有人进来,抬头微笑。他们中的不少人显然认识左学军,用藏语跟他打着招呼,给他倒茶,他也用藏语跟他们交谈着。 在这里,左学军看上去比在家里要显得放松而随意。他指给左思安看他认为有特色的工艺品。 “这种橘黄色的木碗是用天然草汁染色的,而且不会褪色。” “这是藏香,制作工序很复杂,有安神镇定的作用。” “她们在织的是氆氇,缝成藏袍可以抗寒挡风雨。” “这叫十六铃铛。”他拿起来摇了一下,声音十分清脆,“牧人常挂在牛羊的脖套或者小孩子的手腕上。” “有点儿像以前电车起点站出站的铃声。”一直默默听着的左思安突然说。她头一次说及过去的生活,左学军似乎猝不及防,一时竟然做不出反应。“这次回汉江,我坐了一次电车,还是走过去的老线路。” “是吗?”左学军隔了一会儿才说,“这个银雕茶盘的工艺很复杂,你看这些花纹……” 左思安没有看茶盘,仍旧端详着那个铃铛。 她小的时候,先是上机关幼儿园,后来上市里一所重点小学,左学军每天顺路接送她。他们住中山路,是无轨电车的起点站,每天随着一声清脆悠长的铃响,电车发车进站。那个时候交通工具有限,坐电车通勤的乘客很多。没有座位时,父亲会将她护在身前,努力给她撑出一方小小的安全空间;有座位时,他就抱她坐在他腿上。她总有说不完的话,问不完的问题,而他从来没有不耐烦的时候。 那是她记忆里最开心的时刻,以至于多年后在异国他乡,她的男友Fred突然问她:“‘上海路’‘沈阳路’是什么意思?” 她被他生硬的发音弄得怔住,他解释:“你晚上讲梦话,不止一次说到这两个词。” 她早就选择将过去深埋心底,不打算与任何人分享,无法向异国男友解释这两个用城市命名的街道名称所代表的童年回忆与乡愁,更有内心隐秘被人偷窥的不悦。后来她与Fred发生争执,Fred惆怅地说:“我是爱你的,但我感觉你总跟我保持着一段距离。” 她无法否认这个指责,更没想到现在会听到继母以同样的口气说起与她父亲的关系。一想到这点,她觉得胸口一阵发闷。 “喜欢这个吗?” 左学军拿给她看的是一对银耳环,工艺复杂精巧。她点点头:“真漂亮。” “我买给你。” “我没穿耳洞。”他“哦”了一声,准备放下。她说:“还是买下了吧,送给施阿姨,她有耳洞,肯定会喜欢的。” “好。你喜欢什么?” 左思安随手指了指一串绿松石项链:“这个挺可爱的。” 左学军马上拿起来:“我买给你。” 她失笑:“爸爸,您是不是急着送我一件礼物,然后圆满结束这次散步?” 左学军怔住。 “我回来也只是想看看您,待两天就走,并不想搅乱您的生活节奏,也不想逼着您谈心。但是您到底是我父亲,我不得不问问您,您打算怎么过完你的后半辈子?” “是不是施阿姨跟你说了什么?”她默认,他眼神有些闪烁,“她要回她父母身边尽孝,我当然不能阻拦。” “您的家事,我不清楚,也不方便多说。不过一家人不生活在一起,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不用我来提醒您吧。” 左学军艰难地说:“我对不起你,小安。” 她举手阻止他说下去:“不,不要把过去又扯出来,重要的是现在。施阿姨对您很好,小齐又还那么小,您有的是机会跟她们好好生活。这次我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回来,您出于什么原因把自己弄成孤家寡人,不需要向我解释,但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我先回宾馆,麻烦您跟施阿姨说一声,晚饭我就不过去吃了。” 左思安头也不回地走出工艺品街,在这个小城镇认清大致的方向,根本不必担心迷路,只是她急于离开,忘了身处高原,步子迈得太快,很快就觉得心跳得受不了。 十分钟后,她只能蹲下大口喘息。周围行人见惯不惊,从她身边走过。缺氧与独处异乡的空虚感觉强烈地袭来,她突然懊悔这一次探亲之旅。 从动念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办法劝阻自己,如同发了疯一般上网查航班信息,力图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所有能想到的地点和人物串联起来。她先是去缅因波特兰探望母亲,于佳与她的美国丈夫Peter生活得看似平静无波,一看到女儿突然在非假日的时间出现,高兴之余,多少有些疑惑,旁敲侧击地打听她的生活状况,盘问她与男友的感情进展,当上住院医生之后有什么打算。而这些她都回答得十分含糊,就算她母亲是事业型女性,与一般过于关心女儿的母亲不同,也无法感觉满意。 她在那边只住了一天便告辞了,取道北京飞回汉江市,高翔见到她之后,首先流露的是警惕,他甚至亲自追上她,盯着她一路从刘湾回汉江,直到送她上了飞机。与父亲的见面更不必说,她身不由己地参与了他的家事,而且说得声色俱厉,仿佛不是久别后的探望,更像挟怨而来,借题发挥。不论在什么地方,她都已经是异乡人,与别人的完整的生活格格不入。 她头晕目眩,手脚发麻,知道自己又出现了呼吸性碱中毒。她勉强抬起双手拢在一起罩住口鼻,试图自行调节,这时,一只有力的手臂把她拉了起来,不声不响递给她一个牛皮纸袋。她如逢救星,马上罩在脸上开始调整呼吸,一抬头才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是高翔。 她猛然放下纸袋:“你怎么来了?” 高翔毫不客气地拿着她的手强行将纸袋扣回到她脸上,沉着脸说:“别说话。” 她只能慢慢呼吸,让排出的过多的二氧化碳一点点回到体内,等稍微好转,她移开纸袋,急急地说:“你疯了吗?为什么这样不信任我,非要跟看犯人一样盯着我?你忘了你上一次差点儿在阿里送了命?” “别激动,我没事。倒是你,还是个医生,居然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她气急败坏,呼吸再一次变得急促凌乱,说不出话来。 高翔一手握住她的肩,一手重新用牛皮纸袋罩住她,说:“不许再说话,什么也别做,呼吸。” 阳光灿烂,空气澄净得没有尘埃,时间一分一秒走得悠长而分明。等她呼吸恢复正常时,她已经镇定下来。 “高翔,你不能待在这里,太危险了。” “我说了我没事,不用紧张。” “不,上次你差点儿死在这里,不能再这样冒险,赶快回去。我这就去宾馆取行李,改签机票离开阿里去北京,然后马上回美国,保证再也不回国了。这次我一定说话算数。” 第八章 1997年,阿里,汉江 1_ 15年前,高翔确实差点儿将命丢在了阿里。他对与措勤的记忆差不多是一片空白,如同那天下的铺天盖地的大雪一样。 在去往措勤县城的路上不期而遇后,左学军的车子在前面带路,老张跟多吉驾着另两辆车尾随其后。在离县城还有70公里的地方,一直头痛咳嗽的高翔突然开始猛烈地呕吐,很快陷入了昏迷状态。 等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孙若迪看到他睁开眼睛,马上站起来搂住他,喜极而泣。 “嘿,怎么了?我在哪儿?” “这里是措勤医院,你因为上呼吸道感染,得了急性高原肺水肿,昏睡了快三天,医生说幸好我们及时给你补充纯氧,送来得及时,不然……”她犹 有余悸,差点儿哭出了声。 她勉力抬手给她擦下眼泪:“别怕,我没事了。小安呢?还在她爸爸那里吗?” “措勤有几个乡出现了雪灾,左县长去布置救灾了。小安大概被你吓坏了,这几天一直守在医院不肯走,我刚让施炜把他带去吃东西了。” “唉,我病得真不凑巧,弄得她和她爸爸都没能好好聚聚。” “她爸爸布置完工作自然会回来。”她握住他的手,“你吓死我了,我正在想,今天要不要给你妈妈打个电话。” “何必告诉她让她担心呢?” “临走之前她一直叮嘱我,要我提醒你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给她打电话。你这一病,有几天没跟她联络了,她肯定会担心啊。” “也对。那你去给她打个电话吧,就说我是小感冒,迟几天回去,没事的。” 跟阿里很多地方一样,措勤当时也没有移动通信信号,孙若迪只能步行出去找公用电话。高翔躺在病床上,头一次打量四周。这里条件十分简陋,临床上躺着一个牧民模样的老人,须发花白,样子十分苍老衰弱,跟家人用藏语交谈着,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不时伴着一阵剧烈的咳嗽,要躺着歇好一会儿才能继续。 高翔看得心惊,他一向自恃年轻身体好,头一次这样一病不起,而且是在高原得足以致命的疾病,醒来后全身无力,和孙若迪讲几句话便觉得耗尽了力气,看来跟旁边的老人几乎没什么两样。更糟糕的是,他对这几天的经历差不多没有任何印象,只模糊记得有冰凉的手指划过额头替自己擦汗。他盯着上方斑驳的天花板,想到看似强悍的生命其实脆弱的不堪一击,不知不觉在生死边缘打了个转儿,不免有些后怕,也不免有些感叹。 “你想喝水吗?” 他一惊,这才发现左思安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站在床尾看着他。他摇摇头。 “那你想吃东西吗?” 他没有任何胃口,还是摇头。她呆呆看着他,眼泪在眼眶内闪烁转动,明明要哭出来却使劲忍住,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禁不住觉得好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顿时大吃一惊,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都想不起来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很模糊,”他做努力回想状,“只觉得你看着好像很面熟。” 左思安急得不知所措,一下哭出声来,他这才觉得玩笑大概开大了,说:“哎哎哎,你别哭。” 这时孙若迪进来:“怎么了?” 左思安抽泣着小声说:“若迪姐姐,他好像失忆了。” 孙若迪吃惊地看向高翔,高翔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她放下心来,笑骂道:“你可真是,才醒过来就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左思安恍然,又羞又恼,狠狠瞪他一眼,转身跑了。高翔勉力说:“若迪,快去帮我道歉,叫她别乱跑。” “我走几步路都喘气,你倒叫我去追她。放心,这县城统共只巴掌大,能跑到哪儿去?” 高翔挣扎着想坐起来,孙若迪只得按住他:“行了行了,你好好躺着别动,我去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来:“放心吧,她爸爸刚好回来接管她了。你平时也没这么爱乱开玩笑啊,没事逗他干什么。” 他笑道:“突然发现自己是死里逃生,忍不住想恶作剧庆祝一下。”孙若地也笑,眼圈却突然红了,小声说:“我跟你妈说你感冒了,你妈一听就知道你病得不轻,我劝了她好半天,恨不能发誓说你没事,她才没说什么。你可千万要好起来。” 他抬手摸摸她的头发:“没事了,我会好的。” 急性高原肺水肿来的十分凶险,延误诊断和治疗甚至足以致命。国外一般主张利用直升机之类的交通工具迅速向低海拔地区转移,但在措勤显然难以做到这一点。好在县医院对于这种病有丰富的临床处置经验,处理得当,让高翔脱离了危险。他又卧床足足打了三天点滴,医生才同意让他出院。 小芸一直身体不适,大明也赶着回家上班,老张开车先送他们返回拉萨。施炜说她不急着回去,和藏族司机多吉留下了,等高翔出院上路。 左学军来送他们,他帮他们补齐给养,叮嘱多吉路上注意,拍拍左思安,说:“回家好好听妈妈的话。” 左思安的头垂得低低的,直到车子发动一直没有说话,更没有像外面看。 多吉开车,高翔坐在副驾驶座上,这时才注意到措勤比他预想的更为穷困落后。街道不算狭窄,但泥泞不平,道路两旁几乎全都是泥坯垒成的单层平顶房,低矮简陋。跟他出生的清岗县相比,这里完全不像一个县城,倒更像一个破落的小镇。天气已经放晴,阳光无遮无拦地直射在堆积未化的积雪上,晃得人眼睛发花。后视镜里左学军的身影越变越小,直至从视线内消失。 高翔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也不禁觉得这场景蕴含着凄凉而荒芜的感觉。仿佛将那男人舍弃在了这个几乎与尘世隔绝的世界的尽头。而坐在后排左侧的左思安已经把头埋在双手中间,露出细长的脖子,肩头微微耸动,显然再忍不住哭泣了。 孙若迪坐在他身后右侧,与他交换目光,也有些心酸,正要说话,坐后排中间的施炜搂住了左思安:“小安,前天我和多吉去县城里的小学,住在那里的孩子都认识你爸爸,他们都很喜欢他,说他很了不起。” 没什么比这句话更能安慰左思安了,她抬起了泪水纵横的面孔:“为什么?” “整个措勤县境内只有这一所小学,学生都是牧民的孩子,他们的家离学校从几百到上千公里不等,所以都必须住校,一年只能回一到两次家。他们说你父亲到措勤候就经常去看望他们,给他们带去文具,利用业余时间帮他们补课,修补教室和宿舍。他没法儿照顾你,肯定是把对你的爱都寄托到那些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身上了。” 左思安止住了哭泣,接过孙若迪递来的纸巾擦拭着眼泪:“可是我想要他回家。” “我知道。只有有坚定的信仰和足够的勇气的人才会选择到这么艰苦的地方工作,你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很了不起,很有爱心和奉献精神。小安,记住这一点,你应该为他自豪。等他做完这边的工作,他会回家陪你的。” 高翔知道,在阿里地区工作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主动要求去措勤更是随时面临生死考验,不过他对施炜用如此具有理想浪漫色彩的方式赞扬左学军并不以为然。可是他再看看做思安,他正安静地倚在施炜怀中,尽管脸上泪痕犹在,眼神黯然,但似乎多少得到了安慰。 他想,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并不需要面对所有残酷的真相,确认自己有一个英雄式的父亲,总比认清他只是以一种艰苦的选择逃避现实要好得多。 2_ 返回拉萨后,高相一行与藏族司机多吉告别,乘飞机到成都,施炜刚好赶上当天的航班飞回深圳,高翔和孙若迪带着左思安入住酒店,准备第二天返回汉江。放下行李后,孙若迪精神十足,兴致勃勃地去看一个在成都读大学的高中同学,高翔没有陪她一起去,与左思安留在各自的客房里休息。 高翔洗了澡便上床睡觉,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他去敲隔壁房门,过了好一会儿,左思安才将门开了一条缝,问:“什么事?” 他们一起出行十多天,条件简陋的时候只能投诉车马店一起睡大通铺,她突然一下子有这么拘谨,他有些不解:“走吧,我带你出去吃晚饭。” “我没胃口,不想吃。” 她声音低哑地说,就想把门关上,他伸手抵住,将门推开了一些,房间内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她马上将头扭开,但他已经看见她眼睛红肿,脸上还有泪痕,分明刚刚哭过。 “怎么了?”她不回答,想将门推上,却敌不过他的力气,气得松开手,一转身进了浴室,重重关上门并上了锁。 他哭笑不得,走进去隔了浴室门叫她:“小安,有什么事出来说。” 她还是不理他,他无可奈何地站了一会儿,只得使出苦肉计:“小安,我突然觉得头很晕,能不能帮我倒杯水?” 她果然应声而出,慌慌张张地扶他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给他倒来一杯水,问:“头晕得很厉害吗?还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没那么严重,这大概是老张那天说的‘醉氧’,突然从缺氧的高海拔地区下到平原,适应不了空气里的含氧量,会有各种生理反应。像若迪就是突然欢快了,非要出去玩,我就是嗜睡头晕。不用紧张,坐一会儿就没事了。” 她仍旧不放心,抬手摸一下自己的额头,再去试他额头的温度。他猜想这大概是他父母在她身体不舒服时的习惯探测方式,她那个专注的神情让他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 “小安,坐下。”她坐到旁边那张椅子上,“是不是不放心你爸爸?”她低下头,没有回答。“那边条件确实艰苦,但你别忘了,人的身体有调节适应能力,你爸爸不会有事的。” 她的嘴唇紧抿。他叹气道:“从措勤出来,你就一直不开心。如果不方便跟我说,那答应我,回去一定要跟你妈妈好好谈谈。” 她仍旧不吭声。 “一个人关起门哭,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她好不羞恼:“难道非要在你面前哭,让你更加可怜我吗?” “小安,你怎么会这样想?”她正要站起来,他起身拦住她,蹲到她面前,看着他的眼睛,“我没有可怜你。” “嘿,这就是撒谎了。早都跟你说了,我又不是傻子。”她眼里汪着眼泪,似乎想勉强笑一下,可没有成功,神情又心酸又苦涩,“我像疯了一样吵着要去西藏看我爸爸,连我妈妈都觉得我不可理喻,你一口就答应送我过去,还差点儿把命丢在措勤。不是可怜我,你会这么做吗?” “当然,我不会送一个陌生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可是你对我来说不是陌生人,而且我知道你处在很艰难的时期,承受的超过了你能负担的。你想见你父亲,我能帮得上忙,就这么简单。” “一点儿也不简单。要是万一……”她没法儿说下去了。 “施炜告诉我,我在措勤昏迷以后,你反复求你爸爸找最好的医生来,若迪都撑不住去休息,你还一直留在病床边守着我。我知道你是讨厌医院的,可以说你也救了我,我们谁也不欠谁,你不需要再为这件事内疚自责。” “又拿我当小孩子哄,上次还骗我说失忆了。” 他记起医院里那一幕,忍不住笑了:“好了,以后不跟你乱开玩笑。别记恨了。” “我怎么可能记恨你?你差不多是唯一还肯跟我开玩笑的人。” 高翔怔住。 “这次去措勤见到爸爸,他看我的头一眼,我就知道,我太傻了,居然想去告诉他说我还跟过去一样。他看我的表情,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提到父亲,左思安再也强忍不住,一下失声哭了起来。她马上将脸埋在双手内,试图将哭声止住。高翔迟疑了一下,站起来抱住她,她的身体因为努力想自我控制而绷紧,缩成一团颤抖着。他抱着她坐下,将他的脸贴在自己左胸前的位置,轻轻拍着她的背。这是他抱宝宝日渐熟练后的一个发现,这种姿势最能安抚住哭泣不止的孩子。然而左思安毕竟不是婴儿,她将脸埋在她的胸前,瘦削的肩头耸动,呜咽零星蹦出,泪水很快便浸湿了他的衬衫,完全没有止住的迹象。 “你爸爸只是太意外了,你不能这样猜测他。” “我不……不需要去猜,他从前看我的样子,是不一样的。” 他知道无法让一个曾经被父亲宠爱的孩子接受欺骗开始自欺,只能说:“可他确实没有想你会去看他。” “他不想跟我说话,”她抽泣着,声音断断续续,“他的眼睛……总是看向别的地方,迫不得已看我的时候,我……也不敢看他了。” “小安,你才14岁。” “不,再过半个月我就满15岁了。” “好吧,15岁。有些事的确发生了,可你的人生还很长,有足够的时间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你和你的家人都需要时间来消化,等三年以后,你父亲回来……” “就算他回来,我们也回不去了。” 一个不到15岁的女孩子以沉痛的口气说到“回不去”,他想,她希望回去的只能是刚刚结束的童年时代。她到底还是一个孩子,被恐惧和孤独压得喘不过气来,甚至哭都不肯放声纵情,他更紧地抱住她。她的哭泣慢慢停住,他才抱起她,放她躺到床上,去浴室拧了热毛巾出来,替她敷在红肿的眼睛上。 她哑着声音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受,在这个地方,离家里跟李爸爸一样远,好像再也找不到家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真的。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不欠我什么,我不会再……” 他坐在床边,认真地看着她:“小安,如果你需要帮助,而我刚好能给,就只管坦然接受。不管是我,还是别人,如果我们的关心让你不自在不开心,你当然也有权拒绝接受。我希望我能帮到你,可是我做不到代替你生活。最重要的是,你会慢慢长大,以后会独自面对很多事,过正常的人生。记住,最坏的那一部分都已经过去了,没什么好害怕的。” “可是那一部分没有过去,我拼命想忘记,还是忘不了,”她的眼泪再度从毛巾下涌了出来,“就像是明知道自己在做噩梦,可怎么也醒不了。” 她声音里的绝望来得如此沉重,他只能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努力平静而沉稳地说:“都会过去的,小安。时间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毛巾覆盖了她半张面孔,她露出的嘴唇微微一动,却马上紧紧抿住,却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她没有被说服;而他,也没能安慰到她。 高翔记起他在和左思安差不多大的时候,小他半岁的陈子瑜闯下一个大祸,加上之前一连串劣行,被清岗中学开除。外公急怒之下,下手打了儿子,母亲闻讯赶来阻拦,与父亲大吵,又照例责怪高翔没带好陈子瑜,没有及时通知她。陈立国训斥女儿,高明泽被妻子不该迁怒偏心,家里乱作一团。他被遗忘在一边,呆立了一会儿,悄悄溜出来,独自上了自家楼顶天台坐下。暮色苍茫,楼下的争吵声显得遥远飘忽。长久被母亲忽略,眼看她将全部关心都给了另一个孩子的委屈与愤怒突然在他心中翻涌得不可抑制,整个世界都变得灰暗。 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一回头,陈子瑜递给他一罐可乐,在他身边坐下:“他们还有的吵,要不我们溜出去玩吧。” 他鼻青脸肿,嘴角开裂,依旧像没事人一样笑嘻嘻的,既没有把才挨的那顿痛打放在心上,需要别人来安慰,也不觉得大自己半岁的外甥情绪有什么不对劲,需要他去安慰;当然更不会把楼下因他而起的争吵当一回事。邻居家喂的鸽子从他们上方翩翩飞过,突然拉了一团屎在他头上,他跳起来大骂,拿可乐罐砸过去,又琢磨着等天黑了翻墙过去偷几只过来炖汤……这样一闹,高翔只得承认,自己没法儿沉浸在刚才的阴暗情绪里,更不可能生这个小舅舅的气了。 高翔意识到,似乎每次坐在左思安身边,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与陈子瑜一起度过的童年、少年时代。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他最沉重的心事也莫过于此,想通之后就算依然介意,也不复纠结。对于左思安这样出身于良好家庭,曾得到父母全部关爱的孩子来说,本来应该是收到几颗糖果,就能换来一个破涕为笑;老师没有抽查到她没能准备好的功课,就能让她在心底欢呼……一切快乐都简单易得。而现在,她的人生被永久地改写,所得的安慰不过是一个关于时间的许诺。 他低头看她,她连日失眠,痛哭之后精疲力竭,安静下来便沉沉睡去,却仍旧握着他的手。她的鼻息因为哭泣而变得不顺畅,翻了一个身,头歪到他这一侧,脸无意识地贴到他的手上,热热的呼吸带着缓慢的节奏一下一下喷向他的手背,这个柔软、脆弱、带着依赖、没有任何防备的触及让他不忍心抽回自己的手。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靠到床头,一时也有些睡意沉沉,弄不清是因为身边这沉睡的孩子的呼吸有催眠的意味,还是低原反应继续发作,不知不觉打起盹儿来。 门一响,他睁开眼睛,发现孙若迪回来了,带着又惊又恼的表情站在床头盯着他,左思安也被惊醒,揉着眼睛要坐起来。她轻轻按住她,做手势示意孙若迪别说话。 “没事,小安,若迪姐姐回来了。你继续睡吧,要是饿了,就去隔壁房间找我们。” 左思安一脸惊惶地看着他,他安抚地拍拍她,站起身替她搭好被子,调暗灯光,拉着孙若迪出来,关上了房门,回了自己的房间。孙若迪猛地甩开了他的手:“这算是怎么回事?” “小安很担心她爸爸……” “你安慰她我没意见,但用不着陪她在一张床上睡觉吧?” 他一怔,顿时大怒:“说话不要这么粗俗,若迪,她还是个孩子。” 孙若迪有些被他的声色俱厉吓到,又不甘心:“孩子?拜托,她已经十四五岁,还说是孩子很勉强,她都能算少女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确。你一向并不是由耐心的人,居然会握着她的手讲故事哄她入睡。你对她的关心已经有点儿超出正常范围了,这一点你得承认吧。” “她父母都不在身边,母亲把她交给我们照顾,我不能眼看着她一个人伤心,就这么简单。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了解。我们之间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的神情异常严肃,孙若迪咬着嘴唇,不服气地说:“我没有怀疑你,可是小安这个女孩子,实在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无非就是内向、话少一点儿。” “喂,我从她这个年龄过来的,正常女孩子应该是什么样我比你清楚。她……如果只是阴郁内向也就罢了,问题是她的眼睛看一看人,就马上移开,好像什么都了解一样,简直有点儿可怕。” “她只是一个孩子,你就算不喜欢她,也没必要把她描述得这么怪异。” 孙若迪气极:“为什么我一坦率讲自己的直观感受,你就觉得我不善良。别的不说,你总得承认他很敏感吧。你这样哄着她,很容易把她弄糊涂,对你产生感情依赖。你认为你替代的了她父亲吗?” 高翔的头结结实实地痛了起来。他当然明白孙若迪说得不无道理,左思安最需要的还是父亲,他再怎么想帮她,也不可能在她的生活里扮演这个角色。他只得按住太阳穴,躺到床上,烦躁地说:“不要越扯越荒唐了,他父亲活得好好的,只是暂时在西藏工作不能回家,我为什么要代替他?” 孙若迪还想反驳,但看他脸色苍白,毕竟是大病初愈,疲态明显,心一下软了下来:“好了好了,你休息吧,反正明天到家,就能把她交还给她妈妈了。” 第二天,他们去机场乘飞机返回汉江。左思安仿佛知道高翔与孙若迪之间有过争执,一直都保持着安静,拎好自己的行李,走路落在他们后面两三步的地方,目不斜视,再没有主动跟高翔将一句话。 高翔不得不承认,这女孩子实在是过于敏感了,而孙若迪认为她的一些表现与年龄不符也并不算是多疑乱讲。 飞机降落后,于佳已经等在机场,一再向高翔与孙若迪郑重致谢,左思安仍旧一言不发。他们分别坐上出租车,孙若迪直摇头:“于老师这么有修养有气质的知识分子,怎么女儿性格会这么古怪。”她瞟了一眼高翔,“又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高翔没说什么,可是有几分惆怅,更有几分放心不下。他觉得他还真做不到就此不操心了。 3_ 陈子惠和高明看到明显变得又黑又瘦面容憔悴的高翔,既觉得意外,友达伟心疼。坐下来以后,孙若迪经不住陈子惠盘问,描述他住院治疗的凶险情景,陈子惠听得面色大变。 “哪有那么夸张?”高翔打断孙若迪的讲述。 “怎么没有,医生都说他两年见过不下十例死于急性高原肺水肿的病人,很多人发展下去是心衰,根本没法儿抢救过来。” “好啦好啦,我已经没事了。” 他对孙若迪使眼色,孙若迪回忆过来,连忙说:“是啊,好在有惊无险。叔叔阿姨,都怪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吵着要高翔带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 “这也不能怪你。”陈子惠安慰她,同时狠狠瞪了一眼高翔,似乎要进一步发作,好在高明及时打岔,说:“年轻时受点儿磨练没什么,安全回家了就好。” 他拍拍高翔的肩,高翔明白,父亲和他一样清楚,陈子惠当然是把这笔帐记到了左思安头上,不过他并不介意,也不打算争辩,和父亲相视一笑。 几天以后,高翔给于佳打电话,想约她见面谈谈左思安的情绪问题,然而于佳却似乎有些意外,迟疑了一下才说:“小高,昨天我跟你女朋友见过面。” 他完全不知道孙若迪独自去见了于佳,一时哑然。只听于佳继续说:“小孙很细心,把她在西藏拍的照片冲洗好给我送过来,有小安的,有她和她父亲的合影,还有很多很漂亮的风景照,真是太谢谢她了。本来我是打算带上小安,在这个周末请你和你的女朋友一起吃顿饭,当面表示感谢,可是跟小孙谈过之后,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所以决定不再打搅你们了。” 他不愿意对别人打听自己的女友究竟说了些什么,只得苦笑:“于老师不必客气,这谈不上打搅,我早说过,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做,请尽管开口。” “不不,你已经做得太多了。要不是小孙告诉我,我真的不会想到学军不声不响调到措勤工作。我贸然把小安托付给你们,害你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把命丢在那里,实在是非常过意不去。” “没有那么夸张,只是感冒而已。”他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于老师,小安最近还好吧?” “不瞒你说,小安回来以后,变得跟从前一样温顺,成天埋头看书,完全没有了前一段时间的暴躁。不过她的话很少,我问她见她父亲的情况,她回答的十分简单,统共就是:对,很远;还好,不辛苦;他们都很照顾我;爸爸说他三年后结束援藏就会回来的。其他就没有了,我也不好再苦苦追问下去。唉,真想不到阿里那个地方竟然那么艰苦。” “措勤算得上是阿里比较艰苦的地区。左书记申请去那里工作,做出了很大牺牲,确实非常需要勇气。” 这样的话能安抚住左思安,却只能让于佳冷笑一声:“我毫不怀疑他在那里会无私奉献卖命工作。不过,他宁可去那种地方,也不敢留在家里面对女儿,依我看是另一种懦弱,根本谈不上什么勇气。” 她话里隐约流露的冷漠批评意味让高翔微微吃惊,他婉转地说:“于老师,左书记知道你一个人带小安的辛苦。我们临走的时候,我听到他叮嘱小安回家一定要听你的话。” 于佳在那边静默片刻,叹了口气:“是啊,小安现在确实很听话,我应该想得到,我做的一切努力都敌不过他爸爸的祝福和回家的许诺,他毕竟还是对他父亲更有感情,哪怕他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逃走了。” 高翔不便对这句话有任何表示,只得默然,好在于佳马上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恢复了平静:“不好意思,小高,我不该对你讲这些话。” “没什么。于老师,如果有什么事我能够帮上忙,请给我打电话。” “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小孙说得对,小安这孩子需要的是父亲,我不能把这个责任转嫁到你身上。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谢谢你,小高,再见。” 晚上高翔跟孙若迪见面,提起这件事,孙若迪若无其事地说:“是啊,我把所有的照片都冲洗出来了,按人头整理好,给老张、施炜、大明他们分别寄了过去。于老师跟小安就住本地,我当然直接送过去了。于老师看到照片很开心,请我喝咖啡,还问了我好多问题。怎么了?” 他微微一笑:“没什么,她也夸你细心。” 孙若迪也笑了:“助人为乐之本嘛,能力范围以内的事,我是绝对愿意做的。” 看着女友微微扬起的漂亮面孔,高翔有些感慨。他与孙若迪交往两年多,一向觉得她单纯善良,没有什么心机。他完全没想到她也会动如此复杂曲折的心思,并且瞒着他付诸实施,事后毫无任何愧疚不安,反而一副胸有成竹等着他诘问的表情。 他自问对于左思安的关心十分坦荡,可是他确实有很多事瞒着女友,当然不打算再跟她讨论这件事。只是,他隐约觉着,他们的关系似乎再不像从前那样简单和谐了。 接下来高翔与父母一起开始忙着给宝宝准备手术。按照他的想法,最好去北京或者上海的大医院进行手术,但陈子惠又觉得宝宝经不起旅途劳顿。经过一番周折,总算辗转邀请到了一位专家来主刀。陈立国和高明也赶到了省城,陈立国经历过心脏搭桥手术,高翔则才经历一次死亡的威胁,两人尽管努力保持镇定,但内心并不比不停走来走去、焦灼得无法安静下来的陈子惠来得轻松。 手术进行的时间不短,中间甚至两度发了病危通知书,让家长签字,吓得陈子惠泪流满面,陈立国经不起这种持续的刺激,不得不由高明送回家休息。 幸运的是,这个半岁大的孩子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最终安然度过了分流手术。医生告诉他们,从手术情况来看,宝宝的法洛四联症比他们预想的要复杂得多,分流手术的效果不好确定。 陈子惠顿时急了:“医生,到底能不能彻底治好?” “这一次做的手术全名是体-肺动脉分流术,康复以后,呼吸困难和紫癜症状会有所改善,血氧饱和度会增加,能够促进肺动脉和左心室发育。但是患儿的心脏血管畸形与左心室发育不良并没有得到治疗,接下来还是必须小心护理,定时复查,到合适的时候再接受根治手术,”医生谨慎地预言,“康复概率理论上是存在的。” 高翔阻止住急不可待还要插话的母亲,等医生走后才安慰她:“只要存在康复概率就好。” 陈立国也安慰女儿:“只要有希望就好。” 陈子惠还是哭了出来:“宝宝这么小,不知道还要受多少罪才能活过来,实在太可怜了。” 宝宝情况稍一稳定,陈子惠便开始琢磨给他取名字上户口。她去征求陈立国的意见,陈立国沉默良久,说:“还是让孩子姓高吧。” 陈子惠目瞪口呆,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过神来便一下站了起来:“爸,我们陈家好不容易有一个后代,怎么可以不姓陈?” “你和小翔就不是我的后代吗?”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要不是固执着要一个儿子,你母亲也不会走得那么早。”提到母亲,陈子惠的眼圈一下红了。“再说,这孩子以后总会长大,你怎么向他解释他父母的情况,更别提外人知道他父亲是谁会怎么议论了。” 陈子惠顿时哑然。 “我想过了,就让着孩子姓高,以后让他在省城上学,至少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 高明愕然,陈子惠则仍旧不想妥协,两人都是一副有话要说的表情,陈立国挥挥手:“子惠,别固执了。宝宝的大名就叫高飞吧,跟小翔的名字一样,又有意头又顺口,正好像兄弟。我累了,你们也早些休息吧。” 陈子惠与高明只好出去,走到门口,她突然止步,回头看了高翔一眼,表情是若有所思的,但高翔神态十分坦然,她也没再说什么。 等他们走后,高翔由衷地说:“谢谢外公。” 陈子惠并没有怀疑错,高翔在这件事中起了决定性作用。自从答应左思安不让宝宝姓陈以后,他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左思安对陈子瑜的强烈憎恨固然让他没法儿忽略,但他也确实认为如果以生下来就背负着有一个强奸犯父亲的重担,宝宝的人生不可能和别的孩子相同。 他知道跟母亲讲不通这道理,便找机会与外公沟通,所幸陈立国完全能理解他的想法。 陈立国叹气:“不用谢我,你考虑的是对的,这样对宝宝最好。不过,你爸爸一向不喜欢子瑜,大概不想正式收养宝宝,成为他的父亲,承担那么大的责任。以后你妈又得带宝宝长住省城,跟他两地分居,他也未必高兴。你去看看,可千万别让他们两个再为这事起争执了。” 高翔从陈立国房里出来,去父母那边,发现正如外公预料的那样,他们已经在争执了。 陈子惠照例是提高嗓门气冲冲地说:“爸爸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高明的声音则保持着低沉,说:“我反正觉得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 “你我都已经这么大年龄,高翔也快24岁了,突然平白多出一个儿子,没人会议论才怪。” “有什么可议论的,我妈妈生子瑜的时候跟我们现在差不多大。” 她提到陈子瑜,高明显然更加烦恼:“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硬把宝宝说成是我儿子,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你管别人怎么说,我倒要看看谁敢来跟我讲闲话。” “我拜托你做人低调一点儿行不行,家里都已经出了很多事,不要再动不动就这么大口气。而且,你动辄把‘陈家唯一的后代’挂在嘴边,我担不起给这孩子当父亲的责任。” “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子惠的声音再度拔高。高翔连忙敲门进去:“爸、妈,户口登记就写是我的儿子好了。” 陈子惠和高明都怔住,齐声说:“那怎么可以!” “家里只有我的户口在省城,不在清岗。那么大一个城市,没人知道我是谁,更不会有人议论我怎么有儿子。外公也说了,以后就让宝宝在省城长大读书,正好可以避开那些闲言碎语。” “不行,我不同意。”高明生气地说,“你都没结婚就当爸爸,你女朋友会怎么想?” “只是上个户口,有什么大不了的。若迪见过宝宝,也很喜欢他。她不会介意的。” 陈子惠突然说:“小翔,要不你现在就跟若迪结婚吧,然后收养宝宝,他父母双全,以后长大了也不会再去问自己的身世。” 高明、高翔父子一齐呆住,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陈子惠倒是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这样一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也正好给咱们家冲冲喜,让你外公也高兴一下。从去年到现在,陈家真是太不顺了。” 跟过去一样,高明对妻子的各种突发奇想很是无奈:“亏你想得出,什么年代了还冲喜。结婚是终身大事,怎么能够这么草率?” “这怎么算草率了?小翔跟若迪交往了有两年了吧,我爸爸对这女孩子也很满意,说她大方得体。结婚不是很正常吗?” 高翔苦笑,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让宝宝跟他姓的提议会演变成这样。“若迪刚刚毕业工作,我们都没想过这么早结婚。” 高明也说:“对,终身大事必须考虑成熟,结婚太早了不好。” 陈子惠横他一眼:“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影射你以前没有考虑成熟结婚太早吗?” “我就事论事,你不要胡乱引申。” “用不着我引申,高明,你的言下之意很清楚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高翔眼看父母又要争执起来,连忙举手制止:“停停停,妈妈,别扯远了。爸爸说得对,我考虑一下再说。” 他倒也没刚听到这话时那样惊讶,加上想到年老体衰的外公其实也是盼着他早日成家的,心里不免一动。他看陈子惠一脸还有话要说的表情,补充道:“我和若迪商量一下吧。我说过了,她未必同意这么早结婚。” 4_ 孙若迪刚大学毕业,进入一家民企工作,由学生转变为职场新人,手忙脚乱,压力颇大,全然没了读书时的悠闲自在。这天,高翔接她下班,她再一次愤愤地抱怨上司的不合理要求、同事的诸多刁难。 高翔耐心听着,安慰她:“民企是这样的。老板的个人意志往往大过规章制度,你要学着慢慢习惯。” “我觉得我习惯不了,真是怀念学校单纯的环境。” “人总得长大踏入社会。” 孙若迪沮丧地往后一靠:“我现在每天早上起床都得挣扎半天,不知道上班的目标是什么,一点儿盼头也没有。真担心这样下去,我会变得跟我的那些同事一样怨气冲天尖酸刻薄。” “实在做得不开心的话,换一份工作吧。” “说说倒是容易。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学的专业冷门,不好找工作,我可不想上班没几个月就闹着辞职让我爸妈唠叨,他们本来就一直觉得我长不大。” “要不跟我结婚吧,这样他们就不会一直拿你当小孩了。” 孙若迪好不吃惊,疑惑地看他。他稳稳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表情跟说“要不我们去吃你喜欢的川菜吧”没什么不同。她一向爱他超出同龄人的成熟镇定,可是用那么随便的口气说起结婚,让她没法儿高兴得起来。 “怎么会突然想起结婚?” “我们都到了合法结婚年龄嘛。” 孙若迪早就知道高翔并不浪漫,可是听到这种理由未免郁结得想吐血,生气地说:“我可没到恨嫁的年龄。” “没说你恨嫁啊,现在是我怕你跑了,急着想把你娶回家嘛。” “哪有你这样求婚的?” “你要愿意,我这就去买戒指、鲜花。是不是还要配音乐、香槟酒?” 他这个半是呵哄半开玩笑的口气让她的气多少平了一些,嘟着嘴手:“你先告诉我,为什么突然想起要结婚?” “我们交往的时间也不短了,我对你是认真的,现在结婚是早了一点儿,但也没什么不好。当然,如果你不这么想,我也能理解,毕竟你还小。” 高翔并不经常讲情话,可是偶尔一句便能让她心花怒放,她开心地伸手过去覆在他握方向盘的右手上:“哼,你这是将我的军。” 高翔微笑:“还有一件事,我不想瞒着你。我觉得你应该不会介意。” “什么事?” “我打算把宝宝的户口上在我名下,我们结婚以后,名义上会是他的父母。当然,他还是由我母亲照顾。” 孙若迪大吃一惊,缩回手,好一会儿才说:“你是说宝宝以后长大了,你会告诉他你是他父亲,我是……他妈妈?” “对,外公已经给他取好了名字,叫高飞。” “我完全搞不懂。宝宝是你舅舅的孩子,上次你妈妈就跟我说了,陈家只有他这一个后代传宗接代。为什么要由你当养父,而且还跟你姓,这乱了辈分,而且也说不过去。” “我们不想让宝宝以后成长得有阴影。” “父母双双去世是很不幸,可是宝宝有你外公、你父母还有你疼爱照顾,一定会好好成长的,有什么必要编出一套身世,把他说成是你的孩子飞?” 高翔发现,如果没有宝宝的真实身世这个大前提,给出什么理由都不大能站得住脚,孙若迪的疑问却来得理由十分充足。他一时有些哑然,只得避重就轻地说:“把户口上在省城,也方便宝宝以后上学。” “那也不用让你做宝宝的爸爸啊。”孙若迪突然起了一个疑心,久久盯着高翔。 “怎么了?” “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要跟我结婚的?” “当然不是。你别把这事看得过于严重,我说过了,我们只是挂个名罢了。” “这种名可以随便挂的吗?” “宝宝有我妈妈带,根本不会让你费神,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大反应。我还以为你是喜欢宝宝的。” 这个隐约的指责让孙若迪顿时愤怒了:“停车。” 高翔没有理她。她突然抓起中控台上放的布熊砸向他,他本能地一闪,车子也跟着变了一下向,后面的车子顿时按响了喇叭,他吓得连忙把好方向盘,恼怒地说:“你闹什么?这样太危险了。” “我说了,停车。” 高翔也有些生气了,将车开到路边停下,正要说话,她打开车门便跳了下去,他只得解开安全带下车,追出近20米才将她拉住。 “喂,就算不想现在结婚,也没必要发这么大的火吧?” 孙若迪用力想甩开他的手,眼泪不由自主流了出来,声音有些颤抖地说:“你根本不关心我的感受。” 高翔叹气:“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这么介意这件事。”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重视我,高翔,你从来不站在我的立场考虑问题。”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们另外找地方说话。这路上人来人往的,你也不想让人看笑话吧。” 他只是随口一说,但一抬头,却发现确实有人正看着他们——左思安与一个男孩子站在前面离他们不远的车站里。 从阿里回来以后,高翔就没见过左思安。几个月过去了,她的头发梳成整齐的马尾,背着书包,穿着宽松的白色T恤黑色长裤,看上去长高了一些,可是更显得瘦弱。更巧的是,她旁边那个穿着跟她一样的校服的男生高翔也认识,是梅姨那个倔强的侄子刘冠超。 被两个孩子撞见在大街上拉扯吵闹,高翔颇为尴尬,放开孙若迪的胳膊,低声说:“别胡闹了,小安在那边。” 孙若迪看到左思安,突然冷笑了:“带我去西藏,其实是因为要送她过去;现在跟我结婚,不过是为了给宝宝一个现成的身世。我总是你附带的一个考虑,你到底拿我当什么了?” 他没想到她会扯上左思安,更不愿意她当着左思安提起孩子,沉下脸来:“跟我上车,我们另外找地方说。” 孙若迪抬手抹了一下眼泪,一声不响大步走到路边,招手拦停一辆出租车,跳上车用力关上车门,吩咐司机开车。 高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再看看左思安,她一脸的不自在表情。他又恼火又郁闷,转身想走,左思安却突然叫他:“喂,你等等。”他站住,多少有些惊讶,只见左思安对刘冠超说,“小超,你先回学校去上自习吧。” “那怎么行,你不让我送你回家,我也得看着你上车。” “不用。我有话跟他说,说完就回去。放心,我妈妈认识他,没事的。” 刘冠超显然并不放心,还有话要说,但左思安抿紧嘴唇摇摇头,他无法违拗,又盯了一眼高翔,一声不响地转身走了。 5_ 左思安走过来,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似乎有些迟疑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怎么在这里?” “我放学了,准备搭车回家。” 高翔记起于佳将她安排转学到省重点学校师大附中读初三,问:“那小超你?” “他考进师大附中读高一了。” “挺好,你们可以继续做同学。” 左思安眼神游离了一下,没有接这句话:“你别跟若迪姐姐吵架。” 高翔完全没想到她留下来要说的是这件事,记起上次在狮泉河镇跟孙若迪起争执也被她旁听到,不免更加尴尬:“我们也算不上吵架,只是对一件事有不同看法,她大概有点儿生气而已。” “她看起来不只是生了一点儿气,你去好好哄哄她,还是尽量不要吵架。我爸爸妈妈以前从不吵架的,自从……开了个头以后,就吵得没完没了,话越说越狠,再回不到过去了。” 暮色苍茫里,她似乎长高了一些,但面孔仍旧稚气未脱,看上去还是一个孩子,她讲话的口气也是孩子所特有的,带着面对成年人时的迟疑与不确定。可是她身上有些说不出来的东西,让她看起来跟同龄孩子完全不一样,她的眼睛更是显得幽深,有着长期失眠的人才会有的困倦疲惫眼神,让她像是已经一脚踏入成人世界,并且要承担成人面对的所有烦恼忧虑。高翔有些心疼的感觉,只能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我们的事,回头我会找她好好解释的。” “那就好。车来了,我先走了。” “现在是高峰时间,人太多了,我送你回去。” 她又是一个小小的迟疑,然后一声不响跟他上了车,她从座位下拿起那只布制小熊,认出是自己的东西,却不明白怎么会在这里。 “上次送你去医院,你忘在我车上的。” 她端详着,一脸茫然地“哦”了一声,显然还是没想起当时的情景。他也不愿意让她继续回想,问她:“每天搭车上学需要多长时间?” “半个小时,很方便。” “师大附中管得严不严?” “在清岗中学读过,别的地方就算宽松了。” “那倒也是。功课跟得上吗?” “月考在班上排第19名。” “已经很厉害了,别急,慢慢来。” 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不再问下去,任由她抱着那只小熊呆呆看着前方出神。快到她家时,她突然说:“就在这里停,我去餐馆拿打包的晚饭。” 他停下车,吃惊地问:“你妈妈不做饭吗?” “她昨天出差了,走之前帮我订好了饭,我直接去取就行了。” “她就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 左思安一怔,突然恼怒了:“那又怎么样?你是不是当我非得24小时接受监护才行?” 她打开车门下去,头也不回进了餐馆。高翔哭笑不得,只觉得这女孩子简直比女友的情绪更变幻莫测不可捉摸。他留在原地,过来十来分钟,左思安提着一个大塑料袋出来,看到他的车,走过来,嗫嚅着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高翔下来:“你不喜欢接受监护我也得问清楚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安全吗?” “要是家里都不安全,就没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了。” 这个回答理由充足得他无从反驳,他问:“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 “她经常出差?” “不是啊。这是她几个月里头一次出差,只去四天,走之前把什么都安排好了,甚至给我量了体温,注意事项列了足足十条,贴在冰箱上,还特意买了手机,号码写在最醒目的地方,让我随时可以联系她。” 高翔承认,对于独自操持一个家,又要照顾女儿又要兼顾工作的于佳来讲,确实安排得很细致,左思安看上去也十分平静、正常,他就算无法放下心来,也没什么可问了。 “好吧,回家以后锁好门,有陌生人敲门不要开。还有,万一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你妈妈毕竟隔得远,我过来会比较方便一些。” 他正要上车,左思安突然说:“你要不要吃晚饭?”她看着高翔惊讶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地补充道:“这家餐馆做的菜不错,我妈订了我和小超两个人的份儿,我今天没让他过来。你要不吃,就只好浪费了。” 他看出她想弥补刚才的失礼,忍不住好笑:“这请客的理由很充足。好吧,刚好我也饿了。” 高翔跟左思安进了单元楼道,她说:“等一下,我看看信箱。” 他帮她拿塑料袋,她取钥匙开信箱,果然摸出一封信来,他随口问:“你爸爸写来的?” 她摇头:“晶晶写给我的,我们一直在通信。” 她一边上楼,一边拆开信封,一下抖出了不少细碎的小黄花,楼道里顿时有淡淡的甜香味道,高翔被小女孩细腻的小心思逗乐了:“晶晶家院子里那棵桂树开花了吧?” “嗯。”她小心地嗅了一下信封内侧,神情有些怅然,“晶晶说那棵树是她太爷爷小时候种的,只要开花,至少半个村子都闻得到香味,夜里睡觉做梦都是甜的。那种感觉一定很好。” 上到三楼,她才打开房门,就已经听到电话在响,她连忙跑去接听:“嗯,妈妈,我刚进门。”“晚饭已经拿回来了,是刚做出来的。”“好,我知道了。” 她放心电话,去厨房取餐具。高翔上次过来根本无暇细看,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眼前是一套整洁的三居室,与左学军在清岗的简朴住处相比,这里的装修布置也不算有多精致用心,但具有家居气氛,而且收拾得井井有条,十分整洁。 这时电话铃声再度响起,她匆忙跑出来接听,只听了一句就皱起了眉头,声音平平地回答:“是的,我已经回家了。”“不用了。”“我没跟他说什么。”“小超,你去做作业吧,别管我了。”她一下挂断电话,坐到沙发上,样子十分沮丧。 “他是关心你。” “我知道,但是他不应该来读师大附中的。他成绩很好,清岗高中本来已经答应保送他,并且免去学费。他还是决定报师大附中,结果他爸爸生气了,把他打得头破血流。他妈妈再三给我家打电话,哭着求我劝他改主意。我……真的劝了,连我不想再见到他这种话都说了,可是他根本不听,还是考过来了。” 高翔愕然,不过略一思索便能明白,清岗高中有着与师大附中不相上下的高考升学率,身为清岗人,留在那里读书顺理成章,对贫寒的家庭来讲,负担也会小得多。省城消费水平高,单纯考虑支出,刘冠超的家人就不会支持他报考师大附中,更何况他显然是为了左思安才做出这种选择,更不可能得到家人的理解。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能这样做非常需要勇气,但是他的家人说服不了他,居然直接打电话给左思安,把压力转嫁给另一个孩子,让她来背负歉疚感,这一点让他很生气。 他轻声说:“你劝过他,已经尽到朋友的义务。他还坚持他的选择,就不关你的事了。” “不,我劝他别来这里读书,不是为他好,我……是真的不想见到他。” “为什么?”她张张嘴,说不出话来,他摆了一下手,“算了。你记住,不管他家里人说什么,选择是他自己做的,你不欠他什么。” “现在的问题是,他大概觉得他欠我。那天……他姐姐叫我和他一起去看电影,后来他姐姐让他和她一起回宿舍拿东西,让我在她学校后面等他们……” 左思安停住,但高翔已经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心一下抽紧。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墙上挂钟走动的声音,单调重复得让人压抑。 过了好一会儿,她重新开口,语气十分平淡:“其实根本不关他的事,他就是不停自责,在清岗的时候天天陪着我,骑自行车回刘湾给我补课,已经做得太多了,现在他又不顾他家人的反对来这边读书,我妈一说要出差,他就不上晚自习送我回家。我真的不需要他这样没完没了地帮我,有时候我忍不住会发火,恨不得直接说不要来烦我了。我也知道我这样对他……有些不知好歹。” “你应该跟他谈谈,把你的感受直接告诉他。” “我说了,他根本不听,反而觉得我是不想拖累他。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成了必须接受帮助的可怜虫,没人在乎我的感受,包括我妈妈在内,都在拼命可怜我补偿我。” 高翔有几分意外:“你不能这样想。” “我没法儿不这样想。”她冲口而出,随即瑶瑶头,“我妈妈也说过我,我这么想是跟别人过不去,跟自己过不去,是一种错误的自我暗示,没任何意义。她说得没错,我会尽量控制自己的。” 她似乎一下恢复了平静,高翔却没法儿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不,小安。你妈妈说得有道理,但是你有权利表达你的情绪。就像刚才我问得太多,你不高兴了,我完全能理解。你不需要对谁抱歉。” 她默然良久,眼睛里突然泛起泪光,马上垂下眼帘,小声说:“其实我很害怕。” “怕什么?” “我怕你们先是可怜我,然后就会嫌弃我,”她的声音更加低微,“没有人会正常对待我。” 高翔再度被这女孩子的敏感击中了。刘冠超对左思安的付出固然超出了正常友谊的范围,刘家人不可能理解,她也觉得不堪重负,而他又何尝不是在努力补偿她呢?他们当然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怜悯,努力想让她的生活恢复正常,但是罪恶衍生的影响远比一般人想象的持久而深远,一旦意识到根本没人能充当上帝最终拯救她,他们是不是会选择逃避?她的父亲远走西藏就是最好的例证。难怪她会有如此强烈的不安全感。 他的沉默让左思安退缩了,她站了起来:“我们吃饭吧,要不菜该凉了。” “小安,如果有不开心的事,不要放在心里,跟我说没关系的,我愿意听。” 她扯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有些不在乎又有些认命的表情,断然摇头:“不,我答应过我妈妈,不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就算你一直知情,也愿意倾听,我也不能没完没了拉着你说。诉苦诉得太多,就成了祥林嫂,自己都会嫌弃自己。” 她径直进了厨房,在里面待了几分钟才出来,完全恢复了平静,有条不紊地将碗筷摆好,请他坐下,替他盛好饭。吃完饭后,他要帮她将碗筷收进厨房,她说:“我自己来。你要有事就走吧,帮我把门关上就行。” 他突然问她:“今天作业多吗?” “还好,不算多。” “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惊讶地看着他:“去哪里?” “不用问,不远,最多两个小时就送你回来。” “可是……”她迟疑一下,还是说,“若迪姐姐知道会不高兴的。” 他哭笑不得,只得暗自承认,孙若迪如果知道这件事,确实不可能高兴。“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你认真想一想再回答我,是愿意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做作业,还是跟我出去放松一下。” 她一脸的天人交战表情,他耐心等着,她终于点了点头。 高翔带着左思安上车,径直开到了他曾就读的大学,从西门进去,走了一会儿,她突然站住,悄声说:“这里也有桂花。” “对。” 路灯昏黄,但空气中有细细的桂花香气氤氲浮动,萦绕四周,不容置疑地宣示着它们的存在与盛开。他指着不远处,说:“这边是我以前住的宿舍,所以我大致知道睡觉也能闻到花香的感觉,其实就好像做梦在吃梅姨做的桂花糕。” 她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露出洁白细密的牙齿:“嗯,刚蒸好的红糖桂花糕很好吃。”停了一会儿,她说,“谢谢。” “别客气,我也恰好想回学校看看。” “你跟若迪姐姐是同学吧?” “对,不过我们不同专业,她低我一届,她的宿舍在那个方向。以前我常在那边的公告栏旁边等她。” 不断有学生从他们身边走过,或者三五成群谈笑风生,或者双双对对悄声私语,气氛轻松闲适。 “我爸和我妈是大学同班同学,他们毕业一年后就结婚了,然后就有了我。”她扬起脸看着远方,似乎有些走神,但马上收回了注意力,问他:“读大学是不是很开心?” 他想一想,实事求是地回答:“比读中学轻松许多,没有需要重复做的大量习题,没有升学的压力,可以认识来自不同地方的同学,有机会学更有趣的东西,能够尝试自己为自己做决定。甚至可能爱上某一个人。” “你爱若迪姐姐吗?” 他笑:“不爱她就没必要在一起嘛。” “是啊,我也觉得,最重要的还是在一起。”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又想起了父母亲,正要说话,她补充道,“而且不要吵架。” 她那双弯弯的眼睛看着他,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让他也忍俊不禁:“我同意。” 6_ 高翔跟孙若迪的解释进行得并不顺利,孙若迪甚至不肯接他的电话。他让花店送花到她的办公室,她也全无反应。他有几分无奈,又接到父亲发来的去打通邻省的销售通道的工作安排,只得收拾行李出差,奔波半个月后才回来。 一进家门,他发现孙若迪正和陈子惠坐在客厅内有说有笑,着实吃了一惊:“宝宝呢?” “在房里,睡着了。”陈子惠站起身,“我去厨房看看。玉姣做事很勤快,就是会做的菜不多,还是得我多教教她。” 高翔放下行李箱,先去母亲卧室看宝宝,小小的木床边坐着一个女孩子正在翻阅画报,两人视线相碰,高翔一下认出她是刘雅琴,一时大为惊愕。 刘雅琴这次穿得相当简单,头发也用发卡卡住,没有化妆,她轻声说:“宝宝很乖,喝了牛奶就睡着了。” “你是新来的保姆?” 她摇头:“我妈到你家做保姆。我今天来找她有点儿事,顺便帮着照看一下宝宝。” 他没想到母亲居然请王玉姣当保姆,皱眉不语,刘雅琴显然很懂鉴貌辨色,连忙说:“我爸爸腰椎出了问题,需要治疗,我弟弟来省城读书,家里没钱,我妈很需要这份工作。” 他做了个手势:“知道了,别吵醒宝宝。” 高翔出来,看孙若迪翻着杂志不理他,走到她身边坐下:“好了吧?收花收到手软,也该消气了。” 孙若迪再也绷不住笑了,悄声说:“打电话给花店叫他们住手吧,同事已经各种议论怪话了,我出不起这风头。” “你以后再跟我闹,我就出这一招。” “想得倒美,我可不是怕收花才过来的。阿姨今天给我打电话,非要叫我和她一起去看她买的房子,路上跟我解释了,这都是你外公的意思。他老来失子,实在太伤心,又请人给宝宝算了命,说这孩子不能跟他姓,否则会相克。” 高翔只得对陈子惠编故事的能力叹为观止,又恼火她插手这件事,沉下脸没有吭声。孙若迪却误解了他的表情:“好吧,老人家的想法,我们应该尊重。我承认我有点儿任性,可是你觉不觉得你也有错,如果你跟我讲清楚……” “你一样会生气的,若迪。” 孙若迪瞪着他:“我能不能接受是另一回事,你是不是对我讲出实情才是重点嘛。” 事已至此,他摇摇头:“出差之前我就跟我妈妈也说了,仓促结婚是不好,我已经让她去把宝宝的户口直接跟我上在一起,宝宝长大以后,我们自然会有办法跟他解释,别提这件事了。” 孙若迪恼火地说:“你看,这才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你现在总是避重就轻,对我的保留越来越多。” 高翔正要说话,保姆端了汤出来,果然是刘雅琴和刘冠超的母亲王玉姣。她似乎有几分紧张,孙若迪说谢谢,她只拘谨地笑笑,谁也不看,马上退回了厨房。 晚上送走孙若迪后,高翔回来,看王玉姣母女也离开了,便问:“保姆呢?” “她送她女儿去搭公交车了。” “为什么要请她过来做事?” “上一个保姆闹着要走,我就打算回清岗乡下请人,省城做久的保姆都太油滑太爱偷懒,我早就受够了。” 高翔皱眉:“妈,有些事我一直不想追问你。但是你既然把她弄来做事,我不得不问清楚。在让左家答应把宝宝生下来这件事上,你是不是跟她们母女做过什么交易?” 陈子惠倒是直承不讳:“那是自然,不花代价怎么可能那么顺利达到目的?我给了王玉姣一笔钱,她答应促成这件事,包括说服她家大搜帮忙。这钱花得很值吧?” 高翔无可奈何地看着母亲,很显然,跟平常一样,陈子惠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任何不妥之处,他要批评也是徒劳,更何况宝宝已经降生,一切不可逆转了。 “带宝宝来省城生活,就是不想让他被人议论,你又何必把一个知情人弄到家里来做事。” “王玉姣的儿子来省城读书,开销比以前大。她老公腰椎间盘突出,干不了重活了,还得治病,女儿在县医院一直没法儿转正,工资少得可怜。她找到我,提出想来当保姆,也方便就近照顾儿子。我试用了一周,还真不错,她手脚麻利勤快,很会带孩子,一闲下来就做家务,把钟点工的活儿都做了,现在要找这样的保姆可实在是不容易。宝宝的事你放心,她跟我保证了绝对不多嘴多舌。” “你能信任她吗?当初左县长一家对她不薄,那么信任她,她一样拿他们的女儿跟你做交易。” “这不是一回事。她只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农村妇女,家境又困难,贪图小利可以理解,翻不起什么大浪来,有我盯着怕什么。对了,我答应给她女儿刘雅琴在你公司里安排一个工作。” “越说越离谱了,不行。”高翔满心不悦地说,“我没工作给她。” “你这是存心跟我作对吗?她到底是跟过子瑜的女孩子,又帮过我的忙我已经答应了她。” “妈,不要动不动就认为别人存心跟您作对,还是想想为什么您总会跟别人的想法不一样吧。” 陈子惠对儿子的态度一向不像对丈夫那样强硬,见他沉下脸,马上换了个讲和的口气:“好啦好啦,她也就是一个护校毕业的学历,随便安排一个打杂的工作就行。你要不安排,我就叫你爸爸安排,他可是你的上司,我不信他敢跟我唱反调。” 高翔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知道她肯定会这么做,说:“真是服了您。还有,以后别管我的事了。” “别嘴硬,我要不管,不知道若迪还得生你多久的气。我带她去看了我买的那套房子,已经快装修好了,小区环境很不错,又安静,交通又方便。房子是复式的,非常宽敞,将来你们结婚也完全住得下。我跟她说,房子写她的名字,她嘴上不说什么,也看得出完全满意。你再跟她求婚,她保证不会反对。” 高翔头痛地看着母亲,可是陈子惠一脸得意,他无可奈何:“行了行了,她没你想的那么庸俗。我想过了,结婚的事以后再说。” “为什么?” “我们都还年轻,没做好准备。总之以后别再多事,专心做好奶奶管好宝宝就行了。” 这次陈子惠倒没有生气,而是多少露出怅然的表情:“唉,要不是你外公坚持,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的。以后宝宝会讲话了,管我这个姑妈叫奶奶,想一想还真的是……很别扭。” 他有些好笑,安慰地说:“到时候你就会习惯的,早点儿睡吧。” 出去之前,他低头看看宝宝,这孩子经过手术后,不再像过去那样易惊醒、动辄哭得口唇发紫,小小的面孔长胖了一些,变得粉白可爱,两只小手虚握成拳,举在枕上,俨然一个标准投降的姿势,睡得十分香甜。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样子很能触动人心底柔软的部分。 如果宝宝开口叫他爸爸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高翔回到自己房中,靠在床头想象了一下,不得不承认,他突然也有非常异样的感觉。 这个小而病弱的孩子,带着不健康的心脏降生,医生几乎是含蓄地宣布他时日不多,劝他们放弃他,可是他活了下来,而且已经差不多改变了他家所有人的生活。 老来丧子的阴影仍旧笼罩着陈立国,他身体欠佳,意气日渐消沉,将企业越来越多地交到了高明手里,对于社会事务和各类应酬能推则推,回避公开露面。他没法儿像普通祖父那样尽情宠爱孙子,每次看到宝宝,表情总是有些复杂,喜与忧参半;而陈子惠似乎从知道宝宝的存在那一刻起,就固执地把从前照顾弟弟的热情全用在了宝宝身上,摆脱了失去弟弟后近乎歇斯底里的怨愤;高明尽管对整件事持疏远态度,也完全不赞成儿子正式收养宝宝,但他从来也没抱怨妻子对于孩子的付出。 高翔已经越来越习惯这个孩子在他生活中的存在。他一回家,便会先去看看宝宝,抱起婴儿完全不像刚开始时那样无从下手,他甚至学会了给孩子换尿布、冲奶粉、喂药。可是在母亲和保姆忙不过来时搭把手是一回事,真正成为父亲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没有做好准备,也不知道得做哪些准备才能将心态调整得足以迎接已经到来的角色转变。 他不得不承认,孙若迪的顾虑是有道理的。为人父母这种责任突然空降到头上来,有血缘联系尚且会不知所措,更何况完全没有关系。而孙若迪觉得他们之间出现的问题,也并没有夸大。从陈子瑜出事开始,他需要向她隐瞒的事情越来越多,加上母亲的各种演绎,事实与虚构交织得已经难以拆解。正如左思安所说,原本亲密的两人之间缝隙既生,似乎就有不断扩大的趋势,很难回到最初那种单纯的状态了。 再一次想到左思安,高翔的惆怅感更加强烈。那天他从学校把她送回家,把手机号码留给她,嘱咐她如果烦闷了可以给他打电话,不过她并没有跟他联络。他几乎想再次给于佳打电话,但是转念一想,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左思安对他有一份难得的信任,他也许是她这个阶段唯一可以倾诉的人,她并没有寄希望于他能解决一切问题,而他也无法充当救世主。毕竟于佳在付出努力维系母女关系,让女儿过正常生活。他只是跟她们的生活不相干的人,贸然提出建议,未免会过于唐突。 也许最终只能靠时间来弥合一切。可是让一个孩子独自等候时间消逝来获得解救,是不是过于残忍?要是没有当初陈子惠一意孤行,近乎蛮横的胁迫,没有他的插手,左思安不生下孩子,现在的生活对她来说是不是会容易一些? 每次想到左思安,高翔不免都有几分惆怅。他当然知道,不要说陈子惠认为他为她做的太多,就算于佳,也对他心存感激,不会再有别的要求。但他就是放不下这个心事。他对她是怜悯吗?抑或是觉得有所亏欠,需要给予弥补才能安心?他不能否认,左思安的敏锐与直觉并没有错,对他来说,这两者似乎兼而有之,却又远远不止于此。 当然,面对一个全然无辜的孩子成为受害者,谁都会动怜悯之心,加上作恶者是他的亲人,他又直接插手让她生下宝宝,延长了她的痛苦,他不可能不自责负疚。他尽力弥补,也是为了说服自己安心。但付出关怀并不是他预料的自我解脱过程,从清岗的小山村刘湾直到阿里措勤,他对她产生了越来越多的关切之情,而她对他也没有了最初的戒备,甚至开始在某种程度上信任着他。不知不觉中,他们之间有了类似于亲人的感情牵绊成分。 他自嘲地想,也许他不需要把抚养宝宝的担子想得过于沉重,以他这样为左思安操心的程度来讲,已经算能接受当父亲的初步训练了。 7_ 冬季来临,暮色来得早而浓重,到放学时又下起了小小的雨夹雪,寒风呼啸,气温骤然降了好几度。 左思安与同桌王宛伊一起出来,刘冠超已经等在外面,将一把雨伞递过来,嘱咐她:“搭车的时候小心,人太多了就再等一班。” 她接过伞,见刘冠超衣着单薄,校服显得空荡,问:“你怎么穿这么少,冷不冷?” “没事,我不怕冷。” “那你赶紧去吃饭吧。” 他点点头,走在前面。王宛伊悄声说:“他对你真细心,肯定非常喜欢你。” 左思安撑起了伞:“我们是朋友,他在这边也只认识我。走吧。” 王宛伊不以为然:“都读初三了,还扯什么友谊当借口。李洋对我就一点儿也不细心。” 李洋算是王宛伊的“男朋友”,两人从小学开始同学,现在不同班。当然在他们这所重点学校,早恋在禁止之列,他们的所谓恋情也不过是瞒着家长周末偷空一起出去看场电影,一起做做功课而已,但已经足够引得周围情窦初开的同学艳羡了。 左思安并不想讨论这种话题,可是她过来插班读书,努力克服自闭,好不容易才与同桌到了熟识的程度,不愿意让别人把她的回避当成不友好,只得变现出一点儿相应的兴趣:“李洋的篮球打得很好啊。” 王宛伊十分得意:“嗯,我就是喜欢运动型的男生。追你的这个刘冠超,听说成绩很棒啊,一过来就考到了整个高一年纪的前十里面,数理化三科成绩第一,好厉害,就是看着太书呆子气太内向了。” “他成绩一向很好,如果不是英语拉了后腿,他的总分排名肯定更高,” 王宛伊一眼看到她爸爸拿着伞等在校门边,反而皱眉,悄声说:“也不知道我爸是不是偷看了我的日记,最近盯得我好紧,以前下这么小的雨不会来接我的。” 左思安笑道:“来接你不好吗?快过去吧。” 王宛伊吐下舌头,跑向她爸爸,她爸爸递伞给她,她不接,偏要挽着他的胳膊,与他挤在一把伞下,这个场景当然让左思安不能不心生羡慕。她看着他们走远,转身向车站走,突然听到有人叫她:“小安。” 她循声望去,高翔站在前方不远的地方,没有打伞,路灯的灯光带着昏黄的光晕,把雨丝照得绵长细密如织,洒在他身上。 她有些意外,走过去将雨伞举高试图遮住他,他接过伞,打量着她:“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儿。” 这句话再平常不过,却让她觉得有浅浅的开心:“你怎么在这里?” “我路过,正好是放学时间,看天气不好,怕你不好搭车,送你回去吧。” “你不要去接若迪姐姐吗?” “她在商场买东西,我送你回去再去接她来得及。放心,我们没有吵架。”他拉开车门,“上车吧。” 她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正要上去,刘冠超突然冲过马路向他们跑来,他姐姐刘雅琴追在后面大叫让他站住,他不理,一把拉住左思安,怒气冲冲地说:“小安,你怎么还能上他家人的车?” 左思安的脸一下变得惨白,高翔也怔住。一个月前,在陈子惠的反复要求和高明无可奈何的劝说下,高翔只得安排刘雅琴进公司工作,她慌慌张张地对高翔说:“对不起,高总,我弟弟还是小孩子,什么也不懂,你别介意。”她抓住刘冠超,压低了声音:“小超,我和妈妈都在高家工作,你闹得个什么劲,快跟我走。” 刘冠超还是不理她,紧紧盯着左思安,左思安面无表情地开了口:“上一次我在别人的车上出了什么事,我从来没有忘记,你不用不停提醒我。” “我不是这意思。”刘冠超的脸也发白了,不由得松开手,“我……” “别说了。”高翔打断他,“小安,上车去。” 左思安默默上车,高翔关上门,转头看向刘冠超:“小超,你关心小安很好,但是应该学会尊重她自己的判断和行为能力。我只是送她回家,你不必放下不下。” 刘冠超盯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刘雅琴狠狠地推了一下他,赔笑说:“高总,他就是不懂事爱犯倔,别跟他计较。” “没什么,赶紧回家吧。” 高翔上车,见左思安缩在座位一角,赶忙将暖气打开:“小安……” 她摇头,显然不想说话。他只得发动车子上路,糟糕的天气让城市交通变得更加拥堵,他只能耐心地排在车流内缓缓向前挪动着。 “我爸爸也反复盘问过我,为什么会上一个陌生人的车,到底是他拉我上去,还是骗我上去的?”她突然开了口,声音低哑,如同梦呓。 高翔心头一窒,几乎想说“过去的事让它过去,不必再提”,然而他知道,此时打断她,等于永远堵住她开口的可能,残忍程度不亚于刘冠超口不择言勾起她的回忆。 “其实我真的记不清了,我总是说得颠三倒四,自相矛盾,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在公安局做笔录也是。那件事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我只是在很远的地方隐约看到……”这一次她并没有哭,连眼睛都是干涩的,茫然地看着前方雨刷有节奏地来回摆动。 “你爸爸只是想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并不是要逼你。” “我知道,他比我还难受,我不会怪他。我妈妈……跟他恰好相反,她一句也不提,只跟我说,不好的事情,不去想它,总会忘记。我想她说的是对的。可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她合上眼睛,“太难了。就算没人提醒,我也不可能忘记。” 这个结论来得如此压抑,高翔左手把住方向盘,右手伸过去握住左思安的手,她的手指冰凉,手心沁着潮湿的冷汗。 他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希望借此传递一点儿暖意,拉住她,让她释放出来而不至于兀自陷进孤独的绝望之中。她也仿佛感知了他的用意,手安静地待在他的掌心之中。 过了一个路口,又是一个漫长的红灯,行人从人行横道一拥而过,前方有车辆抢行,占住了一条左转车道,后面的司机有的愤怒地伸头出去大骂,有的焦灼地鸣喇叭抗议,刺耳的声音此起彼伏地传来,路况更显得混乱。在这片突如其来的扰攘之中,左思安睁开眼睛,她恢复了平静,眼神迟滞而茫然地看看四周,抽回了手。 “堵车了,我试着绕另一条路走,要不要给你家里打个电话,免得你妈妈担心?” 她摇头:“不用,她上班的地方远,回得总是比我晚。” “最近她有没有出差?” “没有啊,她出差比以前要少得多,远的地方、周期长的项目她都放弃了。其实我不希望她这样。” “做到事事兼顾很难,大家都要有选择取舍,这是你妈妈的决定,你不必觉得有压力。” 她无声地看着前方,神情黯淡,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能做到坦然不去多想。 高翔好不容易将车拐到右侧一条路上,避开拥堵的主干道,开了一会儿,停到路边:“等我一下,我马上上来。” 他匆匆进了路边一家门脸简陋的小店,过了几分钟,拿了两个纸杯和一个纸袋上来:“这是我常喝咖啡的地方,这是给你买的热可可,还有店主烤的饼干,尝尝,很好吃。” 她接过热可可,双手捧住:“谢谢。” 热可可和咖啡冒着袅袅的热气,混合而成的醇香气息弥漫在车内,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可可,他将咖啡杯放在杯架上,问她:“功课怎么样?” “你自己都这么不放心我,还想让小超放心?” 他被问住,自嘲地笑:“不许嫌我烦。” “还好啦。我跟同学也慢慢熟了,老师对我不错。你不用再……担心我了,我很好。” “那就好,你一直没打我的电话,我猜你应该很好。来看看你也不算不放心,就像你跟晶晶通信一样,没有谈什么要紧的事,不过隔一段时间收不到心就会惦记,会想到开信箱看看。” 这个比方让她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晶晶的信比我写的好得多,学校里发生的小事情、同学之间的对话、上门找梅姨看病的人,经她一描述,就格外有意思。也许她以后可以当作家。” “你呢?你以后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没想那么远,好像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她脸上那点儿笑意消失,迟疑一下,“我只希望三年以后爸爸回来,那个时候我差不多要高考了,我会争取考一个好点儿的大学,让他开心。” “小安,对他来说,你开心更重要一些,相信我。” 她依旧捧着那杯可可,怔怔看着前方:“不开心的时候,我就去坐电车。” “坐电车?” “是啊,1路电车,我家那边是起点站,以前读幼儿园、小学,都是爸爸带我坐这路车送我过去,然后再去上班。我喜欢这条路,坐上去后听售票员一站一站报站名,看看街道两边,从起点站一直坐到终点站,再坐回去,烦心的事情好像就能放下了。” 这样孤寂的自我排遣方式让他感到不安,他说:“试着多和同学在一起。” “我会的,不用担心。” 到了她家楼下,她拿起书包,说:“谢谢你。” “有什么事,随时打我的手机,”他将那袋饼干递到她手里,嘱咐她,“就算没什么事,只是烦闷了想聊天也可以。”她打开车门,回头看着他,他以为她要说什么,然而等了一会儿,她只是说:“快去接若迪姐姐吧。” 左思安上楼回家,放下书包,先去厨房将米淘好,放入电饭锅内,然后开始整理房间。于佳一向不擅长做家事,说要请一个钟点工,但左思安十分抗拒家里出现一个陌生人,宁可自己动手,于佳只好作罢。 饭差不多快熟的时候,于佳才回家,也是一放下包马上便进了厨房。左学军去西藏工作之后,于佳不得不开始买回菜谱学着做饭,她拿出做科研的方法下功夫,倒也总结出了一点儿心得:换了一台大冰箱,在周末时一次性采购,回来将青菜、肉类分门别类清洗整理好,煲一次汤分成几份装进保鲜盒内冷冻好。通常情况下,左思安每天回家稍早,负责淘米插上电饭煲,于佳回家后,热上一碗汤,再做两个简单的菜,偶尔从餐馆里打包一份较复杂的菜式回来算是换口味。 左思安将母亲换下的鞋子擦干净收入鞋柜,丢在沙发上的包和衣服挂好,然后继续打扫房间。她瞥见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跟平常一样,有些说不出的滋味。那个有学识、有个性、有事业心的母亲,原本独立能干,根本不像一般妈妈那样琐碎,现在突然开始陷身于家务事里,劳累自不必说,而且变得多少有些小心翼翼,跟她讲每一句都经过反复思量,避免任何可能引起联想与误解的词句。 这种前所未有的隐忍与付出落在她眼里,却只让她觉得异样隔膜,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子里,也并不比远在西藏的父亲来得亲近。等她做好清洁,把要洗的衣服放进洗衣机,于佳也将饭菜摆上了桌。母女两人沉默地吃完,她跟平时一样回自己房间做作业,于佳突然叫住了她,若不经意地问:“高翔经常去接你吗?” “小超给你打电话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人盯着,但他是关心你,我也嘱咐过他多照顾你,你不要怪他。” “知道,我不会怪他的。今天高……”她意识到尽管同去了一趟阿里,但她几乎从来没想过怎么称呼他这个问题,“他只是路过,顺便送我回来。” 女儿的这种温顺与自我克制让于佳有说不出的挫败感,她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高翔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他也许是真的关心你。但是,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再跟他有来往。” 于佳几乎期待左思安愤怒地站起来反驳,或者惶惑地问为什么,她已经准备好耐心地用讲道理的方式来说服女儿,顺便可以做一下交流。可是左思安的脸慢慢发白,嘴唇嚅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左思安突然抬起眼睛,准确地捕捉到她这个不经意间流露的疲惫与无奈的表情,于佳再度惊骇于女儿这种近乎妖异的心灵感应能力,只得在她的目光注视下马上调整情绪,露出一个微笑:“小安,我知道你需要朋友,小超可以陪你,你也可以试着多跟同学交流。高翔他…” “放心吧妈妈,其实你不说,我也下了决心,以后不会坐他的车回家了。”左思安平和地说,没有任何情绪。 于佳僵住,突然又有些担心:“出了什么事?他是不是……” 左思安半是诧异半是无奈地笑:“你想到哪儿去了?不是人人都会来欺负我好不好?我只是觉得他真的不欠我什么,不想弄得他越来越可怜我。以后我放学会走侧门,坐211路公车再转电车回来是一样的,最多多花一刻钟。还有什么事吗?” 于佳无言以对,只得转换话题:“这样也好。天气越来越冷,早上出门的时候多穿一点儿,去年买的那件羽绒服短了许多,等周末我带你去商场再买一件。” “好的。”她站起来,突然又问,“爸爸过年会回来吗?” 这是于佳根本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她忍着心底的烦恼,尽可能温和自然地说:“大概不会吧,春节假期不长,他要回来一趟,所有的时间花在路上都不够。” 左思安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向自己的卧室走去,于佳再度叫住他:“小安。” 她回头,母女两人对视,突然都觉得对方有些陌生,又同时被这个念头吓到,于佳似乎一时忘记了想说什么,怔在原地。 左思安知道她和母亲之间缺乏交流,母亲为此而苦恼。她感激母亲的付出和辛劳,努力用分担家务、温顺听话、用功学习来回报。不过她们原本就不是特别亲密无话不谈的母女,现在两个人都刻意回避很多话题,关于发生的事,关于家里缺席的男主人,全部成了需要避忌的雷区。有了这么多障碍,再想要重建亲密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匆忙地说:“我先去做作业了。” 回到房间,左思安打开书桌上的台灯,摊开作业本,一事却没法儿落笔。她很清楚,高翔并不像他声称的那样是路过学校顺便送她回家。去年的今天,高翔开车送她去清岗县医院剖腹产下了一个孩子;头一天深夜,他还亲眼目睹了她在刘湾梅姨家里突然情绪崩溃。黑色的记忆一下翻腾起来,她猛然合上眼睛,默默对自己念: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这四个字是她一个人知道的安神咒语,可以慢慢安抚她从噩梦中惊醒的心悸、思潮翻涌后的不安,让她将恐惧和记忆强行封存到心底,以便装出一个正常女孩子的样子应付每天的生活。然而,今天这四个字并不管用。 她从高翔踏入她家的那一刻就清楚地知道,他是某人的亲戚,他们之间的联络始于那场她无法摆脱的梦魇。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给予的温暖与关心突破了她的心防,让她慢慢接受,不觉得抗拒为难,甚至不再联想到他的身份。 在这样一天,她父亲远在西藏,上一次打电话回来是半个月前,寥寥数语后挂断,她母亲绝口不提她经历的黑暗时刻,只有他特意过来想给她一点儿安慰。她想表现得轻松自如,但她还是再度失控,被他握住手才安静下来。她看着他的侧影,猛然意识到,每一次她都情不自禁地在他面前流露脆弱的一面,再这样下去,她对他的依赖会越来越深。就算刘冠超和于佳没有以不同的方式警告她,她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 左思安从书包内层拿出一个小而厚的本子,这是她的电话簿,其实只用了有数几页而已,上面工整地写着刘湾唯一的电话的号码、父亲在措勤办公室的电话、母亲办公室的电话和手机。接下来是高翔的手机号码,再下面是陆续添加的新同学的号码。她其实已经记住了他的号码,但还是拿起笔,小心地将他的名字和号码涂黑,决定要连同她想忘记的一切一起,忘记这个人。 8_ 高翔接了孙若迪,直奔新居。这是一套宽敞的复式房子,不复那套小公寓的局促拥挤,位于市中心,离市心脏病医院不远。他们刚搬过来不到一周,宝宝的一周岁生日将在这里度过,陈立国和高明也专程从清岗赶了过来。 孙若迪送上蛋糕和精心挑选的礼物,不过宝宝显然还对这些东西没有概念,在客厅地毯上爬来爬去,将陈子惠精心准备的各式抓周物品推得乱作一团,任凭她怎么诱导,也似乎没有对哪一样东西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围在一边的大人被逗得大笑。 宝宝毕竟体弱,一会儿便显出疲态,趴在地毯上,就近抓起一个小计算器。陈子惠顿时喜笑颜开,一把抱起他:“太棒了,宝宝肯定有生意头脑,以后可以继承我们陈家的事业。” 陈立国神情复杂地看着宝宝:“我倒希望他以后好好读书,最好能够专心做学问。” “那怎么行,他可是……” 陈立国马上打住她习惯性快到嘴边的“我们陈家唯一的后代”这句话,笑着说:“家里有个小孩子才更像一个家。我老了,要能看到小翔结婚成家,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就真的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高翔听出外公这话里的伤感意味,正想安慰他,陈子惠已经兴致勃勃地说:“是啊,小翔、若迪,你们赶快把婚事办了吧。” 孙若迪害羞地低头不语,高明插话:“这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商量。” 陈子惠横他一眼:“两家大人也应该约个时间见个面嘛。” “再说吧。妈,快看看宝宝是不是要换尿布了。” 转移开母亲的注意力,高翔走到餐厅那边的阳台上去接听了一个电话,正要回客厅,王玉姣突然从厨房闪出来拦住他,紧张地说:“小琴刚才给我打了电话,要不是我让她去给她弟弟送棉衣,还不知道小超惹的事。他不知道你是关心小安,才去学校接她回家的。你大人大量,千万别跟那傻孩子一般见识,我回去会好好管教他的。” 高翔不在意地说:“我跟你女儿已经说过了,没事。你也不用骂小超,小超对小安还是很关心的。” 王玉姣放下心来:“是啊,读重点高中时间这么紧,他还经常去给小安补课。” 孙若迪的声音突然在他们身后响起:“原来你把我丢在商场等半天,不是什么堵车,而是去学校接左思安了。” 高翔暗暗叹了一口气,正要说话,不想陈子惠也闻声过来,说:“你怎么还会去接她?他们家是不是又纠缠你了?” 王玉姣吓得连忙辩白:“我什么也没说啊,我只是代我儿子赔个不是。” 这个混乱的场面让高翔好不烦恼:“好了好了,你去做饭吧。” 王玉姣赶忙进了厨房,陈子惠总算醒悟到当着孙若迪不便再说什么,无奈她一向不擅长转弯,气氛一时僵住,还是高明走过来打着圆场:“来来来,若迪,你再帮我们和宝宝拍张合影吧。” 孙若迪瞪了高翔一眼,依言去拿起相机给他们拍照。 家宴结束后,高翔开车送孙若迪回家,见她一直沉默,说:“谢谢你给面子没甩手就走。” “你外公和父母都在,宝宝又是第一次过生日,我有你想的那么不懂事吗?” 他赔笑说:“是是是,你一向最大方明理。” “那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又去接左思安,而且要瞒着我?” “我并没有特意瞒你。我告诉过你,我关心小安这孩子,她父亲不在身边,我能做的不过是偶尔去看看她,仅此而已。” “只是关心这么简单?” “我之所以不提,就是不想你猜测质问。” “这是标准的倒打一耙,明明是你对我有所隐瞒,倒弄得好像是我蛮不讲理。” “我不是这意思。” “是她要你去的吗?” “当然不是,她从来没主动跟我联系过。” “那你怎么会无缘无故想到去看她?千万别跟我说是顺路,你的公司,我们说好碰面的商场跟她的学校根本不在一条路上。” “我突然想到了她,于是决定去看看而已。” “无缘无故的怎么会突然想到她?” “这样像审问犯人一样,有什么意思?” “我已经告诉过你,她是青春期的女孩子,又敏感内向,你去关心她,也许会引得她误解,到时候怎么收场?” “你考虑得很周到,不光警告我,还早早去跟她母亲敲了警钟,人家母女俩一直跟我保持距离,从来不打电话给我,这大半年我统共只见了小安两次,有什么可误解的?” 孙若迪被他这个略带挖苦的口气刺痛了,怒气冲冲地叫:“停车!” 高翔烦恼地说:“又来了,小姐,开车的时候不要这样闹行不行?” 孙若迪气得不知如何是好,眼泪一下流了出来。高翔将车驶到路边停下,拿纸巾给她:“好了好了,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但是我们真没必要纠结这个问题了。” “我感觉你并不爱我。” “这又从何说起?” “你对我的保留越来越多,很多事你都没有跟我说清楚。” “不要疑神疑鬼,若迪,这样没有任何好处。” “那你和左家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这样关心左思安?你说和左思安的父亲是朋友,所以送她去阿里,可是为什么她父亲看到你的样子很冷淡,而且你妈妈每次提到左家的口气都那么奇怪?” 高翔无言以对。牵扯到陈子瑜之死和左思安的创痛,他既不愿意推翻母亲编的版本,重新讲清宝宝的身世,也不愿意对女友撒更多慌将故事编得圆满。然而孙若迪瞪着一双泪光莹莹的大眼睛看着他,一副等着他坦白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我关心左思安的理由完全正当,但是你问的这些问题我没法儿给你解释。请体谅我。” “你这是告诉我,你有秘密需要保守,而我无须打听,做到识趣忽略就好?” “为什么你要这样理解?我只是说,要求绝对的坦白没有必要,我需要你信任我,至于那些我有所保留的事情,与我们之间的关系完全无关。” “你逗不信任我,却要求我绝对信任你,这样公平吗?千万别跟我说,要求绝对的公平也是没有意义的。” 高翔不得不承认,站在孙若迪的立场,她的指责是成立的,他一时无话可说。两个人都静默着,车外小雨雪仍旧在下,车窗上雾气弥漫,细细的雪花晶体在玻璃上刚一堆积便融化了,汇成水滴流淌开去。 孙若迪从包里摸出一个首饰盒,幽幽地说:“刚才从你家出来前,你妈把我拉到卧室,非要给我一个钻石手链当礼物,还说很希望我们马上结婚。你拿回去吧。” “既然是她送你的,你就留着。我妈这人一向都是有什么想法就恨不能马上付诸实施,你不用介意,回去我会跟她谈谈,让她别再管我们的事了。” “也就是说,你并不急于结婚,对吗?” 高翔苦笑:“若迪,我催婚,你觉得我动机不纯;我不催,你觉得我对你不够重视。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以前我以为我们结婚只是时间问题,从来不存在别的障碍,最多我希望你对我更认真一些,求婚更单纯更浪漫一点儿。现在,我觉得好茫然。我害怕我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了解你。” “不要把我想得太复杂,若迪,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可是窝已经没法儿回到当初的简单状态了。你关心重视别人的程度远胜过对我,我对你的不确定越来越多,还有宝宝,我也不敢肯定我能胜任做他的母亲……” 他握住她的手:“若迪,我不会给你压力,你需要时间理清头绪,我们慢慢来。” “如果去年你向我求婚,我一口答应下来多好,就没有这些周折和迷惑了。”她喃喃地说,“高翔,我有点儿害怕。” “害怕什么?” 她转头定定看着他,说:“我害怕也许时间会改变一切。” 高翔无法做出任何回答。他们静坐着,手握在一起,如同过去一样十指交缠。他们身边是繁华的道路,川流不息的车辆,映进车内的灯光明暗交替不定,冷雨敲窗,寒冷的孤独感突然袭来。他们同时意识到,人生的很多转折看似源于一个简单的决定,但更像是不可知命运的安排。 其实时间已经悄然改变了很多事情。 第九章 2012年,阿里 1_ 时间带来的改变无处不在。 十余年过去,从拉萨到阿里的道路维修通畅,开车过来更为方便,再加上阿里机场开通航班,旅客增加,狮泉河镇不再像上世纪90年代末那样只有少得可怜的两家宾馆,新开的宾馆随处可见,条件比过去好得多。 进了预定的房间,左思安马上打开旅行箱,取出一个便携式旅行药品盒,打开来里面是排放整齐的药瓶,她翻检这,高翔问她:“旅行时带这么多药,是医生的职业习惯吗?” “算是职业病吧。”她找出一个药瓶,拿一瓶水递给高翔,在他掌心倒了两粒药片,“这是瑞士出的一种防高原反应的药,很有效,赶紧吃下去。” 高翔依言服下药,她握住他的手腕,盯着手表数他的脉搏,然后问他:“有哪里感觉不舒服,请马上告诉我。” “别的还好,就是感觉上次来阿里,折腾了那么久都还好,这次竟然马上觉得累,这种岁月催人老的感觉真悲凉。” 她想了想,认真回答:“这只是高原反应带来的情绪低落,跟年龄没什么关系。” 他被这个过于一本正经的解释气乐了:“你学医之后的幽默感明显比以前多了很多。“ 她这才意思到他是调侃,只得苦笑一下,转身去将挂到衣橱内的衣服拿出来,半跪下收进旅行箱。 “这又是干什么?” “我说了,我这就退房去机场。” “胡扯。每天只有一趟民用航班进出阿里,我好不容易从喀什那边搭军用飞机过来的。你给我好好坐下。” 她怔住,一时有些颓然地坐到地板上,烦恼地用手撑住头。这个姿势让高翔又好气又好笑,他过来拉起她:“我可不是专程来押送你的。” “不用你押送,我也知道,我打扰到了所有人,是该走了。” “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摆脱你父亲的影响。” 她愕然抬头:“这话什么意思?” “好端端跟他一起出门,突然呼吸性碱中毒,一个人难受到蹲在街边,总是有原因的吧?”他莞尔,“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下飞机后打电话给施炜,她告诉我,你们出去散步,你父亲八成会带你去那条卖工艺品的小街。我往那边走,不然怎么会那么巧在半路碰到你。” “你一直跟施炜有联系吗?” “是的,从前几年开始,我帮她安排这边得先天性心脏病的学生到内地做手术。她很了不起,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比你父亲做出的贡献要大得多。” “那当然,至少她留在这里的出发点也更纯粹一些。”她的口气平淡客观,仿佛评价的是陌生人而不是父亲与继母。 高翔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们好好谈谈吧。” “谈什么?如果还是要我交代为什么回国,我可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知错了,愿意马上消失。” “那天在临江饭店你房间里,我问你这个问题,你说的原话是:你有你的理由——”接下来朱晓妍突然敲门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随随便便地说,“现在我想听听这个理由。” “你飞了几个小时,就为来听我讲回国的理由?” “而你飞了大半个地球,只为了看看就走?我们两人,谁更奇怪一些?” 左思安无言以对,停了好一会儿,她说:“我会尽快离开,不再打扰你们,所以理由并不重要了。” “问题是,你已经打扰到了我们所有人:刘冠超、你父亲、施炜,还有我。”他扬起眉毛,补充道,“尤其是我。” 她怔怔看着他,半饷勉强笑了:“我很抱歉。” 高翔也怔住了。在汉江市时,他表现得十分严厉,然而左思安看上去毫不介意,应对轻松,举止成熟自然,那过于镇定冷静的态度甚至隐隐惹怒了他;现在他语气平和,多少带一点儿调侃意味,左思安却似乎无法维持同样的态度,一双带着微笑弧度的眼睛看上去幽深而哀伤,隐然让 他想起过去那个仓皇的少女。 “你怎么了?” 她意识到他关切的目光,一下恢复了常态,微微一笑:“头有点儿痛,我没事,只是累了。” 他托住她的胳膊,带她走到床边:“躺下。你来过这里,又是医生,应该知道高原地区的残酷,不能忽视身体的任何一个信号,累了就必须休息。” “你也去休息一下吧。” “现在是旅游旺季,宾馆没有空房间,你不介意的话,我在这里坐一下。” 左思安当然无法反对,高翔不客气地坐到床的另一侧,只见她大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出神,他问:“还是有失眠的问题?” “在美国当住院医生,一周工作至少110个小时,一个月最多休息三天,每四天一次24小时全天值班,怎么可能还有失眠这么奢侈的毛病。累的时候,我随便歪在哪里都能马上睡着。” “一个过去讨厌医院,连自己的身体都不愿意正视的人会想到去学医,确实让我觉得好奇。” 她默然片刻:“起初是因为学医够难,而且时间漫长,足以消耗所有精力,让我全身心沉浸进去,忘记很多事情。到后来,多少能帮别人消除一些痛苦,我觉得付出是有价值的。” “你想忘记的,也包括我吗?” 她转头看着他,本想给出一个礼貌得体的回答,但是她内心起伏,突然脱口而出:“何必问我这个问题?我们根本不可能控制记忆。我甚至还记得你每天去喝咖啡的地方是绿门,在华清街上。” 高翔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吃惊地微微一震,想缩回手,但他将它牢牢握住。 去美国十余年后,她头一次回来,满目所见,虽然不至于沧海桑田,可是变化无处不在,故地旧居夷平,竖起高楼,熟悉的道路不再,熟悉的人对面不识。只有他在绿门外看她第一眼,便认出了她;而他的手,与她记忆中完全一样:修长,瘦削,甚至掌心指腹的触感都宛然如昨。 有一瞬间,她想永远停留在这个手掌内。然而,她马上清楚地意识到,她不是过去那个脆弱的女孩,走失在陌生的世界里,充满仓皇恐惧,等着有人来寻回她,一旦抓到一只手,便再也不肯松开;而他也已经是个儒雅成熟的男人,犀利的眼神偶尔一露,光华瞬即内敛,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波澜,他的生活比任何时候都不需要她的打扰。 长长的时间早已经将他们阻隔开来。 左思安调整呼吸,抬起头来:“汉江市变化太大了,街道我完全不认识,我只是准备随便走走,看到绿门还在那里,简直有些惊奇。我本来想在那里坐坐,喝杯咖啡,等到差不多下班给你打电话,没想到会在那里碰到你。” 高翔看着她,松开她的手:“几年前绿门的老板移民,我把那里买下来了,尽量按原样经营,关顾的很多都是十多年的老顾客。大概所有人心里都下意识得想抓住一点儿不会改变的东西。”他嘴角露出一个微笑,补充道,“明知道这想法很虚妄,可是我也不能免俗。” “开咖啡馆大概是很多人的梦想。” “那么成为一名医生,对你来说算是职业目标,还是梦想?” 她犹豫一下:“只能说是职业目标吧。至于梦想,我的梦想很简单,过充实的生活就行了。” “按我的理解,忙碌不等同于充实。我对巴尔的摩那个城市没多少印象了,只记得似乎有些住宅区空置,治安好像不大好。” “嗯,因为制造业不景气,经济衰退,实业的人多,治安确实不算好。” “你妈妈呢,还住在波特兰?”见她点头,他说,“波特兰那种地方倒像是可以几十年保持不变,时间静止了一样。” “其实波特兰也有变化,我今年过去的时候,机场在扩建,来自中国的游客多了很多。据我妈妈说,现在好多缅因的中学生源不足,财政紧张,都在大力吸引中国孩子过去读书,很偏远的小镇都有了小留学生。不像我去读高中的时候,整个学校只有我一张东方面孔。” “所以这世界上确实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 左思安意识到他的言下之意,一时无法作答。在漫长的旅途与时差转换后,又经历与父亲见面后内心激烈的情感波动,再与他相处一室,却要保持镇定,她已经疲惫不堪,无力挣扎着强撑出一个没事人的样子继续聊天。 “对不起,我真的累了,你不介意的话——” “你睡吧。” 房间里安静下来。一张床宽不过一米五。他们各靠一侧,中间只隔着几十公分,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不知道过了多久,高翔依旧没有丝毫睡意。他侧头看左思安,她像她所说的那样,入睡很快,已经沉沉睡着,头侧到一边,呼吸均匀而绵长,一只手搁在枕上。 他回想起她快满15岁那年,从阿里回来,在成都的宾馆,也是这样躺在他的身边。不同的是,那一次她在痛哭,将他抓得很紧,像溺水者抓着唯一的浮木,哪怕睡着也不肯松开。她今年30岁,在国外独自生活这么久,并且成了一名可以冷静面对生死病痛的医生,大概早已经学会并习惯了一个人化解心头块垒。 而他呢?他是一个15岁男孩信赖的父亲,在所有人眼里几乎都是成熟理性的化身,只有碰到她,他的理性判断才似乎被搁置到了一边。 客房门突然被轻轻叩响了两下,左思安似乎已经睡得深处,没有反应,高翔马上过去开门,外面站的是左学军,他乍然看到高翔,大吃一惊。 高翔彬彬有礼地轻声说:“左书记,您好,您的女儿非常疲倦,刚刚睡着,有什么事可以晚些再跟她说。” 左学军神情尴尬,转身要走,却又站住:“方便的话,我想跟你谈谈,可以吗?” 高翔略微意外,但马上点头。 2_ 走出宾馆,左学军问高翔:“酥油茶喝的习惯吗?” 高翔点头:“没问题。” 左学军将高翔带到离宾馆不远处一个茶馆内,没有招牌,门面小的一点儿也不起眼,里面更是狭窄而简陋,墙壁发黑,光线昏暗,客人几乎全是藏民。靠最里面的灶上大锅内砖茶翻翻滚滚,已经煮到沸腾,一个满面皱纹的藏族老人将茶汁舀起,过滤掉茶渣后倒入圆筒,加进酥油和盐,再充分搅动,打制着酥油茶。 “外来的游客喜欢喝甜奶茶,这家店里只有酥油茶,而且没用已经慢慢普及的电动酥油茶机,全手工烹煮,连酥油都是店主自制的,味道很正宗。” 这是唯一的服务员把一壶热气腾腾的酥油茶端了上来,左学军将茶倒进木碗内,推到高翔面前:“喝吧,对于预防高原反应还是有用的。” “谢谢。” “你父亲还好吧?” “谢谢,他还好。” “最近几年清岗酒业发展得似乎很不错。” “还算可以,我父亲是董事长,企业由他管理,我专心做我自己的一点儿小生意。” 两人都一阵沉默,礼貌的寒暄显然进行不下去了,左学军决定直接进入正题:“小安没跟我提起你也过来了。” 高翔坦白地说:“她根本不知道到我会来。” “前几天,我给她妈妈打了电话,”显然他很少与前妻联络,他字斟句酌地说,“她妈妈说她有了男朋友,而且已经向她求婚,我请你出来,只是提醒你,如果小安的生活已经有了安排,你不能干扰她。” 高翔失笑;“左书记这是在让我知趣地离开?” “小安现在看上去又独立又理想,如果交了男友,又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肯定是考虑成熟了。我希望她的婚姻能顺利幸福,不要因为回来看我一趟就横生枝节。” “她没跟您提起她订婚的事吧?”左学军默认。“那么她有没有跟您提到为什么会突然来看您?” 左学军沉默片刻:“她没有说,我也没问。” “您难道丝毫也不觉得奇怪?毕竟她已经有将近13年没有回国,如果我没猜错,她大概也很少跟您打电话通报她的生活。” “是的,我们大概一年通一次话,一般在春节前后。这次接到她的电话,说准备来看我,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并没有把她的出现看成理所当然的事情,”左学军盯着手里捧着的木碗,“我很想知道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可是,我对她这么长时间的生活都一无所知,想问的问题太多,又觉得问什么都是唐突的。我连感激和高兴都来不及,该怎么开口问她问什么来看我?” “如果您真的很欢迎她来看您,那您可并没有表现出来。我今天下午看到她的时候,她刚跟您分开,看上去非常不开心。” 左学军被高翔不动声色的指责刺痛了,将头扭开,对着斑驳剥落的墙壁,良久才说:“我知道,她完全有权生我的气,我表现得很差劲,一直如此。” “所以你打算满足于这样一个久别重逢:接是几年不见的女儿回家,请她在家里吃饭,带她逛逛工艺品市场,赶走那个尾随过来的男人,送她去机场,让她嫁给你从未见过的外国人。” “她完全没提起她的男朋友,我想我没资格多问什么。” 高翔冷冷地说:“他完全没对您提起的事情肯定不只她的男朋友。如果我没记错,在她出国以前,她对您提的唯一一个要求是请您回家。她14岁的时候,我去您家,要求您去刘湾看看她,您拒绝了,没跟她告别就来了阿里;她还不满15岁,长途跋涉到阿里来看您,您给了她一个许诺,可最终没有兑现;至于把我从她身边赶走,您在她17岁那一年的春节也做过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您的表现没好多少——我想一个父亲能为女儿做的应该不止于此吧。” “除了这些,我还能为她做什么?”左学军握着木碗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过了还一会儿才哑声说,“这么多年,关于她的情况,我只知道:她上了大学,然后继续读了医学院,她在做住院医生,如此而已。我已经完全错过了她的生活。她今年30岁,看着她突然站到我面前,我像是做梦一样恍惚。她跟我讲话,我忍不住会走神,想起她小时候的事。她生下来的时候得了新生儿黄疸,要接受光疗,我和她妈妈都没有任何经验,吓得几天不敢合眼,后来她好了,我们给她取名思安,希望她一生能够平平安安……我从来没想到,其实我连她最基本的平安也没能保证,我是一个失败的父亲……” 高翔一时也无话可说了,他能看出眼前这个男人处于长期的痛苦与自责之中,根本不需要他做更多提醒。 “我并不怀疑您是关心您女儿的,但是您如果只想着让我离她远点儿,让她继续回到遥远的地方过您不了解的生活,这种关心未免太简单了。你的女儿内心有一部分仍旧停留在她的少女时期,没有真正完全走出来。如果您回避,可以一直回避下去,如愿完成跟女儿的这次见面。”停了一会儿,他补充道,“相信我,接下来十几年她还是会和您不同音信的。” 这时高翔的手机响起,他说声“对不起”后,走出来接听,电话是左思安从宾馆里打来的。 “这么快就醒了?” “其实我爸一敲门,我就醒了。可是,突然有些心虚,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才好,完全没有17岁时和你一起被他堵在家里的理直气壮。” 提起那件事,两人心里都有些一样的感觉,左思安似乎有些后悔,急忙补充道:“我想不出说什么,只好装谁让你去应付。” 高翔被这个坦白逗乐了:“好吧,我原谅你把我扔出去面对他了。” “你们在哪里?” “放心吧,这次你爸爸对我很客气,请我在一个小茶馆喝酥油茶,味道有点儿冲,不过喝了之后,确实感觉头不怎么痛了,也许你应该来试试。” 她“唔”了一声。 “他很关心你的生活,不希望我继续纠缠打扰你。” 她苦笑:“你怎么不告诉他,其实是我打扰了你。” “没必要解释,我确实是尾随你来的阿里。” “我会跟他讲清楚的。”她轻声说,:高翔,麻烦你告诉他,我现在会去狮泉河边,如果他还想跟我谈谈,到河边来找我。” “我说了,不需要解释。” “不,他来宾馆找我,肯定有话跟我说,就算觉得无话可说,我也不能再让你替我挡在前头了。” 高翔回到茶馆,告诉左学军,他女儿在河边等着他。他们结账出来,他看着左学军走远,突然想起15年前的那个深夜,他带这左思安从招待所出来,同样走在这条街道上。 他们两个人都被严重的高原反应困扰着,他牵着她的手,步伐迟缓,四周黑暗、幽深而安静,街道异常空旷,风卷着沙尘,呼啸着从他们耳边刮过,有着裹挟一切、卷走一切的气势。她不再像过去那样,与他小心地保持距离,而是不由自主地靠近他,将他的手牢牢抓住。 他不顾母亲的反对,万里迢迢送左思安来阿里,最初只是单纯负疚,力图替陈子瑜赎罪以求心安。 正是在那一刻,他对她有了更多的情感的投入。他们的命运似乎通过默默紧握的手正式联接了起来。 多年之后,头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高翔一时也有了恍惚之感。 第十章 1998年,江汉 1_ 高翔到自己房间拿了文件下楼,正要重新出门,只听从厨房传来王玉姣怒气冲冲的声音:“你怎么能不上学?都快期末考试了,功课跟不上怎么办?还有下午的奥数比赛的培训,哪儿能缺席?小安有她妈妈的同事陪着,你在那里凑什么热闹?你爸爸知道了,非揍你不可。你把电话给小安,让我跟她说……” 他微微一惊,走进厨房,王玉姣慌忙挂了电话:“才四点钟,今天回来得很早啊,你妈妈带宝宝去楼下晒太阳了。” “我回来那份文件。小安那边出了什么事?” 王玉姣犹豫了一下,在他的眼神下不得不说:“于老师在外地出差,听说遇上那边山体滑坡,是去了联系,前天下午她单位的人去了小安的学校,告诉了她消息。小安这两天没上学,小超非要去她家陪她,我只是怕他帮不上忙又添乱……” 高翔没有听她讲下去,转身出门下楼,开车直奔左思安家里。自从上次宝宝生日那天送她回家后,他已经有将近半年没有见到她,他去过一次她的学校,却没有在放学的人流中看到她,她也没有跟他联系——哪怕遇上了母亲失踪这样大的变故。 上楼之后,高翔敲门,来开门的是刘冠超,看到他一怔,拦在门口压低声音问:“你来干什么?” 他没有回答,不客气地推门而入左思安坐在客厅一侧的单人沙发上,正中长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一起看向他。他直接问:“小安,你妈妈有消息吗?” 左思安神情黯淡地摇摇头,那中年男人站了起来:“请问你是——” “你好,我叫高翔,是他们家的朋友。” “你好,我们两个是于工的同事。于工跟另外一个同事和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水文地质专家去贵州山区做一个水利项目的前期勘测,前天早上那一带突然出现大面积山体滑坡,目前道路还没有修通,通信中断,没法儿了解现场情况。单位领导已经赶了过去,已跟当地政府联系,他们已经展开了搜救,而且请求部队支援了。” 高翔看着左思安,她嘴唇抿得紧紧的,直直看着前方。 “小安,有没有告诉你爸爸?” 她隔了一会才再次摇头,小声说“电话一直打不通。” 高翔拿出手机,先打措勤政府电话,果然无法接通,他想了想,又找出在狮泉河镇结识的老周的号码,一连串找人,等待后,老周终于被叫来接听了电话。他将这边的情况简短告诉了老周,老周立刻答应:“措勤那边的通信线路很脆弱,经常出现问题,我马上去想办法联系老左,然后给你回话。” 屋子里的人全都在凝神听着他的通话,他转述老周的答复后,于佳的两个同事看上去松了一口气:“我们正在为没法联系上于工的爱人这是发愁,幸好你来了。” 稍显年轻的女士试探地问看似领导的中年男人:“李主任,我能不能先回去一趟,今天我家里没人去接孩子。” 李主任皱眉:“那换谁来这里陪着?” “要不我打电话叫小徐过来……” 左思安突然插言:“李叔叔,张阿姨,不用了。我没事。”她指一下高翔,“我爸妈都认识他,他可以留在这里陪我。” 高翔看了一眼左思安,她的面孔身姿无不紧绷着,有一种处于临界状态的紧张感。他点点头:“我留在这里,继续跟她父亲那边联系。” 那女士有些迟疑:“那晚上呢?这两天都是我陪小安的,不能留她一个人在家。” “放心,晚上我让我女朋友下班过来陪她,两位去忙你们的,有消息马上通知小安就行了。” 那两个人欣然同意这个安排,留下电话号码告辞。 左思安对一直站在旁边的刘冠超说:“小超,你也回去上课吧。” 刘冠超瞪着高翔:“他留在这里,我不会走的。” “他过一会也会走的。”左思安哑着嗓子说,“小超,谢谢你陪我。可是你再不去上课,你爸爸肯定会发脾气,你妈妈也会再打电话过来,怪我不该拖着你不让你走。何必呢?我没事,只是真的需要静一下,就当是帮我的忙,走吧。” 随着刘冠超带上房门离去,屋子里安静下来,左思安整理者茶几上的书报杂志,将坐得有些凌乱的沙发靠垫一一归位,再拿起客人喝过的茶杯进了厨房。 好一会儿不见她出来,高翔走进厨房,只见她站在水槽前,将水龙头开得大大地冲洗着茶杯,眼睛却看着前方,处于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之中。他过去关上水龙头,拿过她手里的杯子,拉住她的手带她走出来。 她突然回过神来:“哦,对了,还没给你倒水,你要喝红茶,绿茶还是咖啡?” “过来坐下。” “我没事。” “你已经反复说了好几次‘我没事’。碰到这样的事,为什么不立刻给我打电话,非要一个人硬撑着?” 她呆了一下,喃喃地说:“我不能一有事情就打扰你。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妈妈的同事都很好,很关心我,一直陪着我。” 这时他手机响起,他拿起来一看,是家里打来的,料想是王玉姣将这件事告诉了他母亲,只得说:“我出去接个电话。” 他到阳台上按了接听,陈子惠果然劈头问他:“你怎么还跟左家搅在一起?” 他压低声音不耐烦地说:“妈,不要管我的事。” “要是她妈妈真出了什么事,她爸爸又在西藏,你肯定会被她缠上不能脱身了。到时候……” “好了,”他生气地喝止她,“这话您也说得出口。” 陈子惠多少觉得有些理亏,但她向来没有道歉追悔的习惯,依旧口气强硬地说:“你适可而止,不要再让若迪为这事跟你闹意见,她最近很少过来,你们没事吧?” “这事也不用您操心。您带着宝宝早些休息,不用等我。” 高翔回了房间,左思安正要说话,他的手机又一次响起,好在这次是老周打来的,告知他们已经与措勤县政府联系上了,但左学军去县内边雄乡检查工作了,还是无法取得联系。 他有些着急:“难道那边的乡镇完全不通电话吗?” “乡里是有电话的,但检查工作可不是只在乡政府转一转,而是要跑遍境内大大小小的牧场,走访牧民。你去过措勤,应该明白那里地广人稀到了什么程度,老左去的地方,有时候开车走大半天都未必看得到人烟。我已经让他们安排乡里工作人员尽快出发去找他,让他赶紧打电话回家。” 他谢过老周,转述给左思安听,只见左思安怔怔站着,眼神黯淡,便安慰她道:“老周很热心,会联系上你爸爸的,不要着急。” “找到他又怎么样?他就算赶回来,也是好多天以后的事了。” 这种几乎不抱期望的口气让他很不安:“小安,我会陪着你的。” 她勉强一笑:“我真的没事,也不用你陪,更不用麻烦若迪姐姐过来。我刚才那样说,只是不想让我妈的同事再花时间陪我了,家里有陌生人,我一直没法儿睡着。我想去睡一觉,你去忙你的,如果跟我爸爸联系上,就给我打电话过来。” 他看看她,只见她嘴唇干燥,面色呈现不健康的苍白色,眼睛凹陷,黑眼圈十分明显,显然确实处于严重的睡眠不足状态。“好,你好好休息一下,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 高翔开车回办公室处理没做完的工作。 最近大半年里,清岗酒业公司的销售出现了一些问题,库存大量增加,他父亲与外公从产业结构到经营方针都有了不小的分歧,经过管理层开会劲烈讨论之后,总算达成妥协,但渠道调整进行得并不顺畅。开年以来,他经常加班,不断出差,他的努力总算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工作压力也相应增加了不少。 他跟管理人员开过会后,让他们都下班,独自留在公司继续凝神研究近几个月的销售。敞开的办公室门突然被轻轻敲响,他抬头一看,刘雅琴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放到他面前,正是他平常喝惯的拿铁的味道,他有些惊讶。 刘雅琴抿唇微笑:“高总,我看你总从前面华清街的那家叫绿门的咖啡馆买这种咖啡带到公司来,应该没弄错吧?” 刘雅琴被他安排做了一名仓库后勤管理人员,据负责物流的经理讲,她头脑灵活,上手很快,做事也还算认真。但她已经数次越级借故到他的办公室来,在公司里与他偶遇的次数也远远多于正常情况,现在又显然精心化过妆,洒了香水,穿着曲线毕露的紫色V领连衣裙配高跟鞋,卷曲的长发披在肩头,带着他喝习惯的咖啡出现,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 “你怎么还没下班?” “我是新人,要学的东西很多,总是在下班后多留一下,把工作盘点清楚。” “这种工作态度很可取。谢谢你买的咖啡,明天我会让秘书把钱给你,以后不必费心了。” 她却不肯走:“高总,我听经理说你办公司要招两名助理,负责协助你处理销售考核,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机会尝试一下?” “你可以到人事部门报名,他们会统一安排面试。” 她有些苦涩地一笑:“我问过人事经理,他说这个职位需要大学毕业,最好是市场营销或者统计专业的,目前已经有将近20个人报名了。我的学历显然不够,其实我以前成绩很好,可是家里穷,有重男轻女,不让我读高中,逼着我去读了护校,不然我一定能考上大学的,也不至于现在被拦在门槛之外。” “你还很年轻,可以试着继续进修,我也会建议公司出台这方面的政策,给予员工一定支持。” “谢谢高总的鼓励,”她手扶着办公桌边沿,向前倾下身体,长发如同瀑布一般倾泻下来,散发着茉莉花的清香,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恳切地看着他,“我真的非常希望能得到一个机会跟着高总做事,我什么都愿意……” “雅琴。”他的声音并没有提高,但带着警告的意味,她接触到他的目光,条件放射一般站直,先出惊惶之色,他才不疾不徐地继续说,“有进取心也是好事,但一个人能够表现出多强的工作能力,才能拥有多大的空间,不要把时间和心思花在没有必要的地反。” “我没有别的意思,高总。我……” 刘雅琴一下涨红了脸,慌乱得说不下去,看到女孩子如此窘迫,他到底有些不忍心:“没什么,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家吧。” “高总,最近一段时间我真的很迷惘,需要跟人好好谈谈……” 这时敞开的办公室门再次被叩响,高翔抬头一看,孙若迪站在门外,显然将刚才一,显然将刚才一幕尽收眼底,一脸似笑非笑地侧开身子,那意思再明确不过,刘雅琴只好低着头匆匆从她身边走了出去。 孙若迪将高翔面前的文件推开一些,坐到桌角:“都已经九点钟了,还要继续工作吗?” 高翔有些意外。这半年来他们的关系一直时好时坏,孙若迪情绪起伏颇大,时常会原因不明地发怒,上个月底更是在电影院与他不欢而散,掉头就走,他打去电话,也被她挂断,他无可奈何,隐约觉得两人的关系到了一个明知不舍,但也不知道该如何挽回的阶段,但现在孙若迪看起来心情大好。 “若迪,你怎么有空过来?” 孙若迪挑眉笑了:“不过来哪看得到这么精彩的好戏。” “算了,她还年轻,以后别提这件事了。” “这女孩子很漂亮啊,身材也好。”孙若迪凝视他,“所以你是有定力把持住的,对吧?” 他哭笑不得:“漂亮女孩到处都是,对我来说连诱惑都算不上,哪里需要把持?” “高翔,你还爱我吗?” 这个问题冷不丁提出来,让高翔怔住,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孙若迪却没有跟往常一样生气,只叹了口气:“我是爱你的,高翔,我只觉得你……没那么爱我,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 他不会忽略这个主动讲和的口气,握住她的手:“我最近很忙,如果忽略了你,不要介意。” “我们去吃点儿东西,然后看场电影,好好放松一下怎么样?” 他踌躇着,坦白说:“今天不想,若迪。等会儿我必须去小安家里,她……” 孙若迪的脸顿时阴沉下来:“又是她,怎么会又是她?你的工作,你的家庭,你的宝宝统统排在我面前不算,还有她无时不在。” “你这样说不公平,至少这半年里我根本没见到过她,我们之间的问题根本与她无关。” “你知道上次在电影院我为什么会走掉吗?” “我迟到了,我也解释过了,真的是有工作没处理完。” “但是你跟我解释的时候,我看到了左思安。” “她一个人?” 高翔吃惊了,上个月,美国电影《泰坦里克号》引进中国风靡一时,他却因为出差和工作安排不过来,推迟到电影即将下线才腾出时间配孙若迪去看,又迟到误了一场电影,惹得孙若迪发起火来。他完全没想到左思安卷入了观影狂潮之中,并且克服心理障碍独自去看电影,他问:“她怎么会去电影院?” “你更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去电影院,为不在乎我为什么会提到这件事吧?”孙若迪冷笑一声,“很遗憾,我解答不了你的疑问。我看到她,她也看到了我们,还跟过去一样,她只看了一眼,好像马上清楚我们在吵架,掉头就走了。” 高翔再回想当时的情景,不得要领:“好吧,就算她也去看电影,跟我们偶尔碰上,没有打招呼,有什么必要生那么大气?” “你完全不理解我的心情,高翔。她的出现是偶尔那么简单吗?她总是适时出现,一次又一次提醒我,我在你的生活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她跳下桌子,“我居然还妄想挽回,真是可笑。” “若迪,我们都是成年人了……” “不该跟一个孩子吃醋,对吗?”孙若迪双手放到他肩上,定定看着他,“坦白告诉我,高翔,你到底有多关心她?” 他看着她,一时无语,她也已经不需要答案,收回了手,心灰意冷地说:“再拖下去没什么意思了,高翔,我们分手吧。” 孙若迪的脚步消失在走廊尽头——他们之间近四年的感情也这样到了尽头。追赶挽回已经失去了意义,高翔满心都是疲倦与无奈。办公室内显得空空荡荡,而他也陷于落空之中。 他出了公司,开车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个多小时,重新拐弯来到了左思安家楼下,抬头看去,三楼她家所有的房间都亮着灯。更让他吃惊的是,他一眼看到左思安站在窗台上,一下一下擦着客厅的窗子,她仍旧穿着那件白色T恤,身后通明的灯火照得她的身形瘦削而孤单。 2_ 等待有是会让人充满希望,有时则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漫长煎熬。左思安就处于这种绝望的等待之中。 她完全没有睡意。从前天被班主任叫出教室听到消息开始,她母亲的同事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不停地安慰她,然而来自陌生人的关切不仅丝 毫不能缓解她的恐惧,她还必须调动精力做出应有的反应,维持一个接受照顾安静等待的姿态。高翔走后,她便开始做清洁。 她把床单换下来放进洗衣机,然后开始擦洗厨房,从抽油烟机、煤气灶到每一块瓷砖,然后再清理卫生间、卧室、客厅。天色暗了下来,她打开所有房间的灯,跪在地上一寸寸地擦着地板,甚至挪开沙发和家具,清理平时忽略的死角。于佳对于家务并不上心,家里多半都是靠她来收拾,但她还是头一次做这样细致的大扫除。 她近乎机械地、浑然忘我地做着清洁,仿佛要借着消耗尽所有的体力来让时间流逝得更快一点儿。床单洗好晾到阳台上,她再将被套拆下来放进洗衣机,重新铺好主卧和自己的床。家里所有家具接近不尘不染,地板被擦得光可鉴人,她搬来椅子站上窗台开始擦窗子。 浮尘一点点被擦掉,她透过玻璃窗看着楼下,路灯昏暗,行人脚步悠闲,时值暮春,在本地暴热的夏天来临前,天气保持着宁静温和,阳台上晾的床单随风轻轻拂动,整个世界看上去正井井有条地运行着。她和她的家原本都是这个正常世界的一部分,从哪一刻起,她的命运起了逆转,而她的家庭走到破碎边缘,父亲远离,母亲生死不明——她不愿意再想下去,强迫自己凝神专注于眼前,将玻璃擦得更通透干净一些。 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将左思安拉回现实之中,她一时有些迷惘,迟疑了一下,跳下窗台,跑过去开门。高翔站在门外,低头看着她,她在他的目光之下才意识到自己还捏着一块抹布,光着脚,头发凌乱,衣服汗湿,牛仔裤膝头有两个湿印,样子狼狈而奇怪。 高翔伸手夺过她手里的抹布扔到一边,厉声问:“你想一直把自己折腾垮掉吗?” 她不安地垂下眼帘:“不是。” 他环顾她身后整洁得一尘不染的屋子,更加生气,反手重重关上门,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沙发边坐下,刚要说话,她马上又跳了起来,说:“啊,已经10点了,李主任说今天晚间新闻也许会播放那边的消息。” 她扑过去开了电视,过了要闻之后,果然播放了贵州山区山体滑坡的消息。记着披着雨衣手持话筒报道:道路仍然在连夜紧急抢修之中,由于大型挖掘机无法进入,土方量太大,抢险救援工作面临极大困难,伤亡和财产损失情况有待进一步统计。画面上只见大面积下滑的山体将盘山公路拦腰截断,一片灰黑色泥土沟壑延伸出去,泥水流淌而下,公路一侧隐约可以看到被掩埋的房屋。 新闻播到下一条,她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身体前倾,呆呆地盯着屏幕。高翔关掉电视机,取下她一只捏着的遥控器,握住她的手:“别害怕,也别硬撑着。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她眼神呆滞地看向他:“我妈妈……她会回来的,对吗?” “放心,报道说已经投入更多人力进行抢险搜救。” “可是已经过了快三天了,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 “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明白吗?” 她点点头,并没有松一口气,眼睛里仍盛满了恐惧:“她去了七天,说好后天回来。去之前她征求我的意见,说这次出差的时间要长一些,我说你去吧,没关系。”她开始瑟瑟发抖,“我没想到她去的地方那么危险,会碰上山体滑坡。” “这是天灾,谁也不可能想到的。” “她把什么都给我安排好了,留足了生活费,订好了晚餐,晚上打电话回来提醒我上闹钟,上学不要迟到。可我完全没关心她,我只以为是平常的一次出差,都没问她那里天气怎么样。” “嘘——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你需要好好休息。” “我睡不着。” “那我们聊聊天,时间会过得快一些。” 她无声地点点头。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中考了,学习有没有问题?” “上次调考没发挥好,成绩排班上第11名。” “已经很厉害了。还在跟晶晶通信吗?” “嗯,她说她爸爸松了口,只要她今年考得上清岗中学,就让她去读。” “那就好。” 他发现很难再找到合适的话题,正踌躇间,她突然开了口:“妈妈的同事都让我不用担心,可是我查过妈妈的资料,山体滑坡是一种很厉害的地质灾害,很难预警,一旦发生,人只有很短的逃生时间。” “不要吓唬自己。” “爸爸也告诉过我,十多年前,他和妈妈实习的时候参加了一次地质灾害考察,亲眼看到四川一个小镇被山体滑坡整体推进了长江,一千多间房子都毁了,在那条江段航行的船全部沉没,长江甚至也因此断航了一周……” “小安。”高翔无可奈何地想,她有一对学地质专业出身的父母,接受的科普知识比较多,大概只会让她比一般孩子更为恐惧,“不要想那些极端的事例。” “我做不到。我拼命对自己说,妈妈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可是,我真的害怕极了。我也知道越害怕什么,结果也越……我就是停不下来,我真的怕我最害怕的事会发生……” 这段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但高翔能够理解:“害怕是正常的,小安。我们对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所以我们更需要保持乐观和期待。” “你不知道,这都是我的错。” “胡说。”他轻声呵斥,“这样想就太离谱了。” “其实我不想要妈妈出差,如果妈妈在家,哪怕不说话,知道她在她房间里工作,我也会感觉……不那么孤单。可这不是妈妈想要的生活, 她一向喜欢她的工作,她的领导、同事都夸奖她专业能力很强。她为了多在家里陪我,才放弃了很多重要项目。” “小安,她是你母亲,她为你做的一切并不能算是牺牲。” “怎么不算?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为我作出的改变,只会提醒我,我已经成了她的负担。我不想看着她不开心,还勉强对我做出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所以我故意表现得不在乎她在不在家,还告诉她,只管去出差。” “这是你对你母亲的体谅,她出差遇上危险也只是意外,你完全没必要因此责备自己。” “我尽量想不给他添负担,可是……我怎么做都是错的,我明明已经成了所有人的负担,我爸爸不想看到我,我妈妈为我放弃了一大半事业上的追求,你每次都因为想安慰我过来……” 她的眼泪终于一滴滴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却没有像过去那样放声痛哭出来,而是紧紧抿住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高翔将她拉过来,搂住她的肩,让她靠到自己怀里,过了片刻,她将头靠到他的肩上,然而,她的身体依旧是僵硬绷紧的,无法放松下来。 “相信我,小安,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父母肯定是爱你的,只是跟过去的方式也许不一样而已。至于我,不要再特意避开我,我从来没觉得你是一种负担。今天我会留在这里陪你。” 在高翔的严厉督促下,左思安勉强吃了一点儿东西,去卫生间洗澡。过了很久,都不见她出来,考虑到她的身体状态,高翔不免着急,他敲了一下卫生间的门,听不到任何回应,随手推一下门,门一下敞开了。他吃惊地看到,左思安躺在浴缸内,头枕这边远,细长的脖子扭成一个别扭的角度,居然睡着了。卫生间狭小紧凑,浴缸离他不过两米距离,她近乎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视线里。 高翔一下僵住,他一直把左思安当成他第一次见到时的那个未曾发育却已经怀孕的14岁的瘦小的女孩子,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身体仍然纤细,但皮肤柔润,已经具备玲珑曲线的赤裸少女,他完全没有准备看到这一幕——他几乎马上记起,这竟然是他第二次看到她的身体。 这时左思安的头向侧边一沉,猛然睁开了眼睛,一下坐直,搅得浴缸内的水“哗哗”作响。两人目光碰到一起,高翔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猛然带上门。 “赶紧起来,不要在浴缸里睡觉,会着凉的。” 左思安在里面细细地答应了一声。 高翔走上阳台,那里放着两张藤椅和一个小小的茶几,他掏出香烟焦躁地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看着烟雾在面前慢慢散开,融入夜色之中。 过了一会儿,左思安也走了过来,她穿着印着卡通小熊的两件式睡衣出来,不声不响地伸手从靠墙的小花架内侧拿出了一个烟灰缸,放到茶几上:“我妈以前总要我爸爸戒烟,不让他在房间里抽烟。他偶尔烟瘾犯了,就坐这里抽。” “刚才……” “没事的,卫生间那个锁坏了好久,一碰就开。家里就我和妈妈,所以就忘了修。我没想到我会睡着。”月光之下,她看着他,一双眼睛清澄如水,神情平静,“放心,我不会误解你的。” 他的尴尬之情消散:“那就好,去睡吧。” 她摇头:“我想在这里坐一会儿,好吗?” 他拍拍身边的椅子:“再坐一会儿就回房间睡觉。这样一直不睡,你会吃不消的。” 她坐下,脱了拖鞋,将脚放到藤椅上,弓着身子抱紧双膝,下巴搁在膝头上,看着远方:“我爸爸说他是读大学时跟寝室同学吹牛时染上的烟瘾,你呢?” 他回想了一下:“抽第一支烟的时候,比你现在小一些,正读初二——” 递延给他的那个人正是陈子瑜。此时想到这一点,他内心极度不安,摇摇头,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去年去阿里,发现我爸没在抽烟了,我问他,他说在高原抽烟是找死,他自从去了阿里,就只好戒了。” “那倒也是,连老张那个烟鬼都只敢在狮泉河镇抽半根烟。时间过得真快,去阿里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她近乎自语地说:“可是有时候时间就像看不见尽头一样慢。我希望天快点亮,抢险搜救也能进展得快一些。” “我会陪你的,不用害怕。” 她回头看着他:“你不可能一直陪着我。” 这话来得如此冷静,他一时无言以对,可是她并没有任何抱怨撒娇的意味,手伸过来放在他的手腕上:“没事的,现在你在,就很好了。” 他低头看她纤细的手指:“你这么懂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哄你才好。” “不用哄我啊,我已经长大了。” 他有一点儿一样的感喟,微微一笑,将烟蒂按灭在烟灰缸内:“对我来讲,你还是一个孩子。对了,那天到底看了《泰坦尼克号》没有?” 她有些惊讶,又有些不安,收回手,小声说:“同学们都在谈论那部电影,我才想去看看。我看若迪姐姐……好像不大高兴,不想打扰你们,就换了一家电影院,结果那边只有很晚的场次还有位置。我后来买了张碟回家。” “以后不要故意躲开我了,小安。” 她声音低低地“嗯”了一声。 邻近人家陆续熄灯,喧闹的电视机声音也相继停止。左思安终于支撑不住,头伏到膝上打起盹儿来。高翔不想再将她得来不易的一点儿睡意打断,过去抱起她,走进她的卧室,将她放到床上,拉过薄被替她盖上。 他只见她枕边仍放着那只穿格子衬衫背带裤的小熊,他将小熊扶正,低头看她,她眉心微蹙,嘴唇抿得紧紧的,毫无一般人沉入梦境之后的放松感觉,这个无意识的表情比她清醒时努力支撑出来的平静更让他心疼。 他关上灯出来,躺在客厅沙发上,继续看了一会儿公司文件,很快便睡着了,只是睡得极不踏实,做着模糊的梦,半夜突然醒来,觉得室内反常的明亮,但又不同于天光大亮的感觉,定定神才发现月光从擦得近乎透明的玻璃窗照了进来,如水银般流泻在锃亮的地板上。 他看看手表,还不到五点钟,黎明之前的这段时间夜色最为深沉,也是心事最容易翻腾的时刻,从情感到工作,千头万绪全部记起,再加上刚才做的那个混沌难言的梦,他一下睡意全无,翻身坐起,重新走上阳台开始抽烟。 他一向并没有太大的烟瘾,除了应酬场合,只是在心情浮动时抽烟。 最初抽烟是在读初二时的一天。陈子瑜将他叫上家里的天台,递给他一支香烟,自己衔上一支,拿出打火机,熟练地替两人点上。他迟疑地试吸了一口,顿时呛得皱眉,陈子瑜却不由得大乐。 高明撞见他们抽烟后,没说陈子瑜什么,只将他叫下去狠狠一通训斥。回想起来,他的好孩子生涯里有数的违规似乎都与陈子瑜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如果没有高明对他严格要求,可以将他与陈子瑜隔离开来;如果他后来没有离开清岗到省城读大学,是否会与陈子瑜走得更近,做下更多犯禁甚至违法的事情…… 再度想起陈子瑜,他更加惘然。 这是客厅内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在寂静中分外响亮刺耳。高翔回身,正要走过去接听,左思安已经光着脚从卧室里飞奔出来,她的手触到电话,却一下停住,抬头看着他,脸上出现极度恐惧的表情。 电话铃声继续向着,他说:“我来接听。” 她摇头,颤抖着抓起了电话。几分钟之后,她抬头看向高翔,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他们找到我妈妈了,她没事,明天就可以回家了。” 左思安丢下电话,扑进了高翔怀中,紧紧抱住他,发出小动物一般悲喜不明的呜咽声音。 3_ 在山体滑坡发生的第四天凌晨,通往灾区的道路被打通,救援人员在一个山头找到了于佳和那名外国地质专家以及将近四十多位村名,他们安然无恙,但他们的另一个年轻的同事却仍处于失踪之中,到下午于佳下飞机才传来消息,他的遗体被找到,证实已经遇难。 劫后余生的那一点儿庆幸被同事不幸身亡带来的哀痛冲淡,于佳回到家里,心情仍然沉重。而此时老周终于辗转托人将消息通知到左学军,左学军惊骇地驱车赶回乡政府给家里打电话,于佳接听,断然地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不必回来。” 她挂断电话,一回头,看到这左思安的眼睛,有些不安,勉强一笑:“我没有生他的气,但是他回来得花好几天时间,确实没什么意义了。” 左思安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于佳也已经疲惫得不愿意再说什么:“小安,等会儿在楼下餐馆订几个菜,留小超在这里吃晚饭,我先去趟一会儿。” 左思安想,连她都已经透支了恐惧与兴奋,听到父亲这个时候才打回来电话,感觉不到任何安慰,又怎么能怪妈妈表现冷漠呢?刘冠超叫她:“小安,时间还早,我接着给你讲物理的重点吧。” 她点点头:“好。” 他们在客厅里继续复习功课,过了一会儿,门铃响起,左思安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一个衣着华贵的陌生中年女人,上下打量着她,目光中带着说不出来的审视意味。 她疑惑地问:“请问您找谁?” “你妈妈在家吗?” 左思安顿时浑身一震,她不认识这张面孔,但对这个声音是有印象的,头一次听到是在清岗县政府宿舍里,第二次是在清岗医院。她努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你来干什么?” 陈子惠没好气地说:“我找你妈妈,我知道她已经回家了,叫她出来。” 这时刘冠超也认出了陈子惠,马上去叫于佳出来,于佳一见陈子惠便恼怒了:“请你马上离开。” 陈子惠不慌不忙地说:“有些话我今天非说不可,你要不让我进去,我就只好站在门口说了。” 于佳勃然大怒,可是她再怎么干练,也是知识分子,没法儿对付陈子惠这种不管不顾的悍然蛮横,想了想,拿了100块钱递给左思安:“小安,你带小超下楼去吃饭。” 然而左思安不接:“我就留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面对女儿突然的执拗,于佳同样毫无办法,只得挥一挥手:“你和小超回你的房间,不许出来、” 于佳关上家门,冷冷地说:“有什么话请尽快讲完,马上离开。” 陈子惠打量了一下房间:“于老师,恭喜你脱险平安归来,信不信由你,我是真心为你高兴,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可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过来提醒你注意,请管好你的女儿,不要一出什么事就缠着我儿子不放。” 于佳既愕然又愤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女儿还没告诉你吧,你失踪了,我儿子高翔从昨天开始一直陪着她,晚上在你家过的夜。你女儿也许破罐子破摔,不需要在乎名声了,可是她还是未成年人,哪个男人沾上她就会倒霉,我唯一的弟弟已经因为她早早送了性命,我不能眼看着我儿子再出同样的事情。” 于佳竭力保持冷静:“这么无耻的话你也说得出口,我女儿绝对不可能纠缠任何人。” 陈子惠冷笑:“我儿子和他女友本来关系很好,恋爱将近四年了,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你女儿害得他们昨天分了手,你还好意思跟我说这话。” “你儿子是成年人,完全应该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不妨回去问一下他,能不能容忍你的所作所为。你要是再闯到我家来胡言乱语,别怪我不客气,现在给我滚出去。” “啧啧,你以为我愿意来你家吗?我给你面子,才来提醒你,你如果再不管管你女儿,让她没完没了地纠缠我儿子,毁了他的清白名声,我也不会客气。” “滚!” 陈子惠出去,于佳大力摔上门,坐到沙发上,抬手死死按住“突突”跳痛的太阳穴。过了一会儿,她稍微平静了,抬起头,只见左思安站在她面前,而刘冠超站得稍远,两个孩子都是一脸惊恐的表情。她放下手,努力将声音放平和:“小超,不好意思,今天不留你吃饭了,你回学校吧,我有话跟小安说。” 刘冠超点点头,收拾书包,临到要出门,又站住:“于阿姨,真的不怪小安,是那个高翔自己跑来的,他以前还跑到学校去接小安,小安后来特意走侧门转一趟车回家避开他。” “我知道,小超,谢谢你,赶紧回去吃晚饭。” 刘冠超走后,于佳轻声说:“小安,过来坐下。” 左思安在她身边坐下,面色惨白,双手握成拳头放在腿上。 “小安,我知道这件事不能怪你。我没有消息,你觉得害怕,是很自然的。”她没有吭声。“我告诉过你,不要再跟高翔有任何往来,就是怕出现今天这种场面。当然,高翔是个不错的人,值得信任,也确实关心你,可是他毕竟是商量好那个人的亲戚,而且有一个泼妇型的妈妈,太蛮不讲理,破坏能力太强、你好不容易回到正常的生活环境里,我不能让她毁掉这一切。你懂我的意思,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直视着前方,无声地点点头。 “我会马上给高翔打电话,请他从你生活中消失。” 左思安转过头来,一双眼睛里满是哀伤痛楚,于佳一惊,差点儿脱口问出“难道你真的喜欢他?”,但她硬生生忍住。她本能的觉得,有些事一旦挑明,恐怕再也不能挽回,不如趁着朦胧状态制止。她握住女儿的手,左思安却已经垂下眼帘,不肯与她对视。她只得努力用轻松的口气说:“放心,我不会跟他母亲一般见识,跟他谈话,我会说得尽可能地客气。我一直告诉你,你要做的就是忘记过去发生的事,只有这样你才可能真正开始属于你的生活、现在你的任务是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师大附中的高中,别的事都不要去想。我以后会尽量推掉出差的工作,好好照顾你。” “妈妈,从机场到家,你都没跟我讲你这几天的经历。” 于佳一怔,不知道话题怎么一下转到了这里,皱眉想了想:“没什么好讲的啊,山体滑坡一向很难提前预测,事发突然,我们根本无法分辨哪个方向是安全的,只能跟着当地老乡拼命跑上另一个山头,然后就是淋着雨挨着饿等待救援。” 左思安想,母亲把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当然也不会觉得有必要弄清楚她这几天在家里经受了什么样的煎熬,高翔的陪伴对她意味着什么。 “遇到了这样的危险,你还喜欢你的工作吗?” “遇险只是意外,山体滑坡是小概率事件,不会影响我对自己专业的看法。” “别的都按你说的办,只是请别为我放弃你的工作,我会好好学习的,不需要特别的照顾。” 左思安抽回手,站了起来,于佳怔怔地抬头看着面前的女儿,近一年时间,她长高了不好,俨然已经是一个少女,过去的孩子气似乎荡然无存,安静的神态里总有令她不安的东西,可她说不上来是什么、 她可以准确分析复杂的地形形貌,评估投资巨大的基建项目对于环境的影响,然而解读女儿的心事对她来讲,却成了不可能的任务,让她觉得挫败。 4_ 高翔接到于佳的打来的电话,还没来得及祝贺她脱险,便听到她讲到他母亲对左家的突然造访,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不用问细节,马上道歉,但于佳丝毫没有接受他的歉意的意思。 “小高,无论是我女儿,还是我本人,都不想再经受这样的刺激跟羞辱。” “我会回去跟我母亲沟通,保证不再发生这种情况。” “恕我直言,小高,你母亲这样霸道的行事作风恐怕是你很难约束得住的。”于佳清清楚楚地说,“我也是一个母亲,必要的时候,我会做任何事情来保护我的女儿。在给你打电话之前,我刚和清岗县委胡书记通了电话,他与我丈夫共事一年多,关系十分融洽,学军去西藏后,他们还保持着联系,去年年底他到省城开会时还特意来看望过我。他非常同情我和女儿遇到的事情,答应马上约谈你外公和你父亲,请他们保证让你母亲不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于佳表现出的清晰思路和行动能力都让高翔有些意外,他只能说:“于老师,我实在无话可说。请你做你认为应该做的事情,我也会尽我的努力。” “你很通情达理,小高。小安已经答应我,不再联络你,但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所以我更希望从你那里得到保证,你不要再出现在小安的生活里。” 高翔怔住,只听于佳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关心小安的,你也应该清楚她的情况,她正处于敏感的年龄,非常需要一个平静不受打扰的环境,重新作为一个正常女孩成长生活。相信你能理解并接受我的这个要求。再见。” 放下电话,高翔已经出离愤怒。他熬到处理完工作回家,将自己的衣物收拾到旅行包内,拎下楼来,王玉姣连忙问:“又要出差吗?吃了饭再走吧。” 陈子惠抱着宝宝出来,包包已经学会说简单的几句话,看到他变雀跃大叫:“爸爸。” 他再怒气冲冲,也抵挡不住这孩子的呼唤,伸手接过宝宝:“你这嘴上糊得跟胡子一样的是什么啊?” “胡子,胡子。”宝宝笑嘻嘻地重复着,高翔替他擦嘴,他左扭右扭,最终全都擦到他衬衫上才算数。 他笑骂:“臭小子,哪天不弄脏我衣服就觉得少点儿什么是不是?” 宝宝仍然咧着才长了几粒牙齿的小嘴笑着,毛茸茸的小脑袋搁在他肩上。高翔低头看着他略有些弯弯的盈满笑意的眼睛,心想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了一下,猛地意识到,这孩子长着与左思安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陈子惠评价宝宝的长相时,只一再说他的鼻子和嘴像陈家人,而高翔也一直下意识地避免做这方面的联想,此时不禁百感交集,将宝宝交到王玉姣手里,示意她抱回房去。 陈子惠问他:“这次是去那里?去几天?” 他冷冷地说:“我搬回我的公寓住,宝宝有什么事,就打我电话。” 陈子惠一怔:“你这是干什么?” “妈妈,我明确地跟你讲过,不要干涉我的生活,如果您始终做不到这一点,那我们保持一定距离比较好一些。” “你为了那个女孩子跟若迪分手,现在居然又要跟我脱离关系,你是中了什么邪?” “第二次不管不顾跑到别人家里大闹这种事,您也做得出来。您从来不懂得为别人考虑,对不对?” “哟,这么快就找你告状了。你以为我想去她家吗?我巴不得离她家越远越好,那女孩子根本就是一个祸水,害得子瑜早早送命,又害得你……” “够了,我不想听这些话。您是我母亲,我不该随便评价您的行为,但我会觉得您有时候不可理喻到了无法解释的地步。” “你还记得我是你你母亲,居然敢这样说我。”陈子惠气得手直抖索,“你是想干脆气死我不成。” 正在此时,门铃响起,高翔过去开门,他外公陈立国和父亲高明一同走了进来。高明看着他手里的旅行袋:“你这是要去哪里?” 他含糊地说:“我出去一下。” “坐下,你外公有话要说。” 陈子惠犹自不觉:“爸,高明,你们怎么突然过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这就叫保姆重新做饭。” “你也坐下。”陈立国的脸色十分难看,“子惠,跑到别人家闹事这种事,你怎么理直气壮做了又做,我是这样教你做人的吗?” 陈子惠一怔,横了高翔一眼:“你行,你到底有多恨我。跟我吵不算,居然要向你外公告状。” 高明烦躁地说:“小翔什么也没跟我们说,我和爸爸被县委胡书记找去,挨了好一通教训,简直没脸见人了。” 陈子惠有些呆了:“多大点儿事,值得胡书记出面,再说你一向跟胡书记关系很好啊,左学军都已经去了西藏,怎么还搬得到书记为他出头?” “你都快五十的人了,子惠,长点脑子好不好?”陈立国简直痛心疾首,“胡书记跟高明关系很好,一向对我也礼遇有加。但你别忘了,他与左县长是同事,关系也相当亲密,当时一直维护左县长,做我们的工作,让你不要到处告他。你不听我们的话,硬是威胁让左县长的女儿生了孩子,左县长被逼得无法立足,才申请援藏。你现在到了省城还不安分,又去威胁人家的老婆孩子。这是讲出来,谁看得下去?要知道左学军是主动去援藏,为国家做贡献,不是充军发配。就算胡书记不管,省里也会照顾他的发小。你再做上门威胁这种事情,人家要是不在乎把事情闹大,马上报警,你当警察不会抓你吗?” “我……也没有威胁她们啊,我就是让她管好女儿,别纠缠我儿子。这样对大家都好嘛。” 高翔一口怒气无从发泄,正要说话,高明做手势拦住他,冷冷地看着妻子:“你动不动把‘我们陈家‘这句话挂在嘴边,总该知道爸爸在清岗辛苦经营近20年,才有清岗酒业现在的规模。子瑜出的那件事,对公司的声誉和经济损害都很大,再加上你一闹,你知道别人怎么看我们吗?一般人觉得我们是暴发户胡作非为也就算了,官场上的人大都对我们敬而远之。公司今年调整战略,进行大规模的扩张,恰好到了一个关键时期,我们更需要得到政策扶持和各部门的支持。你这种做事不管不顾,只图自己痛快的作风真得改改了。” 陈子惠从来没把高明说的话放在眼里过,换做以前,早跳起来跟他大吵,可是此时丈夫表现得前所未有的严厉,父亲陈立国神情阴沉地坐在一边,儿子高翔更是面色铁青,抱着胳膊站在旁边,根本不看她,她再怎么粗线条,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可是她性格一向不肯服软:“我哪知道中间牵扯到这么多事情。再说,我们陈家早就已经是清岗的纳税大户,他胡书记能把我们怎么着?” 陈立国长长叹了一口气:“子惠,你从来不肯认错,是非要逼我承认家教失败透顶对不对?我告诉你吧,胡书记十分客气,话讲得绵里藏针,滴水不漏,我只能拼一张老脸跟他保证,以后再不会出这种事。你听我一句话,好好照顾宝宝,学会修身养性,不要再惹是生非。” 陈子惠仍然不肯松口:“爸,你和高明以前总说我不够关心高翔,现在我关心了,还落得你们一起埋怨。你们就不想想,高翔如果还跟那个女孩子拉扯不清,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高明不客气地说:“高翔不是陈子瑜……” 这句话激怒了陈子惠,她一下又拔高了嗓门:“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再怎么讨厌子瑜,也不能在他死后还用这种口气说他,我告诉你,他永远都是我弟弟,如果不是那个左思安和她爸爸,他根本不用走得那么早。” 高明向来拗不过妻子一厢情愿的逻辑,也不愿意当着岳父与儿子的面跟她争吵,只得妥协:“行了,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说高翔已经24岁,他是有分寸的。” “他在别的事上有分寸,这件事上表现得很可以。我真的怕他也会栽在这家人手里。” “左思安只是不一个小女孩,你不要疑神疑鬼的。” “她要成年了我也不用管了,就是因为她还小,这么缠着高翔,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高翔一直没说话,此时怒气遏制不住却无从发泄,一抬手将王玉姣端来的茶杯扫到地上,摔得茶水横流,碎片四溅,客厅内所有的人都一下惊住,王玉姣慌忙去拿扫帚清扫。 陈子惠最先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他现在为了那个女孩子就跟我这样发脾气,眼里还有我这个妈妈?” “小翔,冷静。”陈立国的一双老眼看似已经昏花,却又似乎什么都了然于心,他心中一凛,摇摇头:“我没什么可说的,我想搬出去住,安静一下。” 其他人还没说话,高明先反对了:“不行,你认下宝宝当儿子,就得负担起当父亲的责任,不能把这样病弱的孩子甩给你母亲一个人照顾。” 高翔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满心郁闷,只得怒冲冲地提了旅行袋径直上楼回自己房间。 过了一会,高明敲门进来,坐到他对面:“除了初中时替陈子瑜背黑锅被我处罚以外,还真没见你发过这么大的火。” 高翔哑然,他当然知道,他今天大动肝火,确实与他向来冷静的处世态度完全不符。 “你妈妈这个人,你是知道的,我根本不敢指望他能像你外公要求的那样坐到修身养性,除了外公,也只有你多少能制约住她,你要搬出去,倒是清净自由了,她再闯出祸来怎么收场?” “爸爸,大学毕业,我二话不说就进了公司,没人问过我是不是有其他想法。你真的觉得我的生活就是一直替清岗酒业工作,替你管住妈妈吗?” 高明怔住,好一会儿才说:“我确实没想过你还有别的打算。” “这份工作给了我很大的挑战,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我也会尽力去做好;妈妈脾气再坏,也毕竟是我妈妈。可是我真的需要一点儿自己的空间。” “高翔,你觉得你被困住了,我能够理解。不过枷锁不光是别人给的,有时候也是自己给自己套上的,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高翔从小与父亲更为亲近,自然同样能够理解父亲的意思。高明出生于一个人口总多的贫困家庭,好不容易挣扎到大学毕业,进了清岗酒业工作,得到陈立国的赏识,将女儿下嫁,成为公司的第二号人物,看似从此平步青云,但与陈子惠的婚姻很难说是恩爱无间,更承受了很多议论。对于得与失、付出与责任,他有比一般人更深刻的认识。 “当初我之所以反对你认宝宝当儿子,也是不想你在没有深思熟虑的情况下背上负担。” “给宝宝当父亲,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那就好,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父亲可不是只配合换下尿布、手术时签字那么简单。关于左学军的女儿——”高明停住,高翔警惕地看着父亲,只听他心平气和的说,“这一点上我同意你母亲,你不应该再跟她有来往了。” “她从来没有纠缠过我。” “我知道。但是,她是陈子瑜作恶的受害者,又被你母亲逼着身下宝宝,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你们都不应该再有瓜葛。你送她去见她父亲,已经算尽心补偿了她。以后各过各的生活对大家都好。” 5_ 左思安中考发挥得不错,超出师大附中录取线12分,稳稳地拿到了录取通知书,而晶晶也如愿考上了清岗中学。 征得于佳与梅姨的同意后,左思安邀请晶晶到家里住了一周。她和刘冠超带着晶晶坐公交车、渡轮在汉江市内各处景点玩了一圈,逛过步行街、夜市和各大百货公司之后,晶晶的新奇劲过去了。于佳问她的感受时,他直言不讳地说,她喜欢动物园、植物园、长江、又大又漂亮的图书馆和那些大学,但不喜欢这个城市,热得实在受不了不说,而且人太多太吵,交通混乱,每个人的表情看上去都有点儿凶巴巴的。 于佳非常喜欢晶晶活泼的性格,被她孩子气的抱怨逗乐了:“你是想妈妈了吧?” 她使劲点头:“对啊。阿姨,让小安姐姐跟我一起回去吧。她说你要出差,我要走了,她一个人多孤单。” 于佳确实正负责一个重要的水利项目勘测,一直跟领导协调出差时间,她踌躇地看着女儿:“你愿意去刘湾住一段时间吗?” “愿意啊,我喜欢那边的安静,还可以跟晶晶做伴。” 于佳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儿,左思安跟平常一样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她并不怎么与同事谈论家常交流育儿经,但也多少听到同事抱怨最多的就是儿女突然不复同年的可爱,各种叛逆轮番来袭应接不暇,她却几乎完全没有遇到这个问题。左思安的情绪失控期很短暂,从西藏回来以后,她跟从前一样听话温顺,甚至到了让于佳隐约不安的程度。于佳一向信奉科学与理性,并不敏感,当然鄙弃内心这种没由来的狐疑。她只觉得女儿的年龄,爱好安静的乡村田园生活未免有些奇怪,不过考虑到刘湾只有老弱妇孺,左思安住在那里,有细心的梅姨照顾,有晶晶做伴,确实比把她一个人留在江汉放心得多。 于佳打电话去征求梅姨的意见,梅姨当然满口答应。 相比酷热的江汉市,200公里以外的刘湾的夏天要相对平和的多,早晚的空气新鲜而清凉,就算烈日当头的中午,站到树荫下,也不至于像在城市里那样热得只想伸出舌头喘气。 过了几天,刘冠超也回了刘湾,他们三个人每天给菜地浇水拔草,喂鸡和猪,到离村子不远的一条小河钓鱼,去后面小山上采蘑菇,辨别各种野果。刘冠超分别给她们补习功课,或者由左思安给他纠正英语发音,晚上院子里的桂树下纳凉。听梅姨讲去别的村子出诊碰到的有趣事情,或者听晶晶讲她异想天开的小故事。 左思安并不觉得这样平静重复的日子单调,梅姨待她一如从前一样亲切,同事尊重她的距离感,晶晶正处于她潜意识里最留念的年龄,聪明活泼而又友善,阳光的性格会让所有与之相处的人觉得开心。她甚至想,如果她能过选择,她愿意永远住在这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已经让她不安,她不想细细探究自己内心深处隐秘的悲哀,更不愿意暴露在别人面前。 这天傍晚,天气阴沉,左思安在后院按动压力泵,将井水打出来装满一桶,双手拎起来,一回头,赫然发现高翔站在她身后。她一惊,脱口问他:“你怎么会来这里?” “梅姨托我买几种药,我回清岗开会,正好给她送过来。” “哦。” 她正要从他身边走过,他接过了桶,毫不费力地提起,径直送到厨房交给梅姨,重新出来,打量着左思安:“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儿。” 她低下头,回避他的目光,轻声说:“嗯,我有一米六四了。” 乡村的黄昏充满人间烟火味道,淡青色的炊烟在各家屋顶袅袅升起,天空的云层快速聚散,暮色来得比平时浓厚许多。左思安站在水井边,头发绾成马尾,发梢拂在后颈间,她仍旧穿着学生气十足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可是不仅身材高了,而且从面孔到站立的姿势都褪去了最后的孩子气,整个人都散发着少女的气息,看上去竟然有几分陌生的感觉。 “听说你中考成绩很不错,祝贺你。” “谢谢。” 两人同时静默,只听到头顶上方倦鸟归林,拍着翅膀“呼啦啦”掠过,空气中有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在流动。好在这时晶晶跑了出来:“高翔叔叔,谢谢你又给我拿来了这么多书,这次我去省城,于阿姨也给我买了好多书。”她拉了一下左思安:“小安姐姐,妈妈让我们去摘些南瓜藤回来。” 这个季节的嫩南瓜藤叶切得细碎,用盐稍微渍过,配上红辣椒炒后就是一道十分美味的菜,在城里很难吃到。其他菜也是梅姨自家菜园出产,十分新鲜,高翔却吃得有些兴味索然。当然,梅姨确实托他买药了,但他是在听到左思安也住到刘湾才亲自过来送药的。真正见到左思安,除了意识到她确实已经长大之外,他有些悲哀地发现,他不仅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了,而且似乎没办法再坦然面对她了。左思安一直低头吃饭,刘冠超更是看也不看高翔,只有晶晶浑然不觉地跟平常一样谈笑着。 这时屋外一道闪电掠过,大家都下意思地侧耳等待,隔了不久,一声炸雷响起,雨点急骤地落在天井内,很快越下越大,越来越密集。高翔放下饭碗,跟梅姨告辞,梅姨挽留他:“等雨小一点再走,或者干脆在这里住一夜。” “不用了,明天早上公司还要开销售会议。” 梅姨只好塞给他一把雨伞,他向停车的池塘边走去,尽管才六点多钟,但天色漆黑,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打着伞也不过聊胜于无罢了、走到车边,他拿出车钥匙,一回头,恰好一道闪电照亮四周,只见左思安撑了一把雨伞,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他大吃一惊:“下这么大雨,你跑出来干什么?” 四周归于黑暗,他听不到回答,只听得雷声沉闷地滚过头顶,瓢泼大雨“哗哗”洒落,他怀疑她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他摸黑走过去,凭直觉握住她的手,开车门将她塞了进去,再收伞坐到驾驶座上,开了车内顶灯,只见左思安跟他一样,衣衫已经大半淋湿了。 他将椅背上搭的一件西服外套罩到她身上:“你有话跟我说吗?” 左思安抹了一下满脸的雨水,点点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会害得若迪姐姐跟你分手。” 高翔怔住。 “我本来想找若迪姐姐解释,可是我妈说两人之间的事情掺进第三个人只会添乱,你们是大人,自己能处理好,我觉得她说的也对。”她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胳膊,怯怯地说,“你别生我的气。” 高翔哭笑不得:“我妈去你家闹,其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你倒来跟我道歉。” 她一下沉下脸来,停了一会儿,看着前方,清清楚楚地说:“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说什么都没用。我讨厌她。” 高翔只得承认,他还真没什么可为自己的母亲辩护的:“你追出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个?” “我答应妈妈不见你了,今天算是意外碰到,不算我说话不算数。我看你不大想理我的样子,再不讲,以后更没机会了。” “小安,有两件事我必须跟你讲清楚。第一,不管我母亲说了什么,我跟若迪是成年人,分手的原因很多,但肯定不能怪你,你更不用为这事怪自己。第二,我今天来刘湾给梅姨送药,其实是想看看你。” 她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不用担心我了,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啊。”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孩子气的嘱咐让他好笑,又有些微微的牵痛,忍不住想逗逗她:“什么样才叫‘好好的’?” 她果然茫然了,拥着他的西装认真想了想,不得要领:“我不知道,每个人想法都不一样,比如我妈,她做她喜欢的工作时最开心。‘好好的’应该就是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吧。” “如果我想过的生活包括想经常见到你怎么办?” 她的嘴一下半张开来,呆呆看着他。他再次意识到她已经是妙龄少女,眼波清澄如水,面孔湿润,从内散发着难以描摹的光彩,随便一个发呆的表情都不经意地带着娇憨,顿时懊悔刚才那句话未免有些调笑的意味,连忙说:“除了让爸爸回来以外,你想过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他回来就可以了,一个人想要的东西太多就是贪心,到头来也许什么都得不到。” “又不是让你写作文,弄这么一句讨好老师给高分。” 她的脸微微一红:“我说的是实话。我只想让生活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不知道这要求是不是已经过分了。不过,总要努力一下吧。” “所以你决定放弃别的愿望。” “我没有放弃别的,除了……答应妈妈不再见你。” 他扶一下心口,半真半假地说:“真让我受伤。” “我是想见你的。”她脱口而出,看他的神情一下严肃起来,不安地垂下眼帘,小声说:“可我想过了,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也许还干扰到了你的生活,不见我,大概对你更好一些。” 他伸手过去,按住她的肩头:“对不起,小安,我不想弄得你困扰,见不见我,由你自己决定,但是我必须再告诉你一次,你对我来说,从来就不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麻烦,你信任我,这一点对我很重要,我很珍惜。你还小,并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你克服自己来解决,需要见我的时候,只管给我打电话。” 她没有回答,只是突然一侧头,将脸贴到他的手背上。他有些意外,可是心一下被触到,又有小小的伤感掠过,他想,这个罕见的亲密举动更像一种无声的告别:这女孩子决定放弃他了。这时,车窗外有手电筒光朝里一晃,她抬起头,镇定地将西装递还给他:“肯定是小超不放心来找我了。你回去吧,开车小心。” 她开车门下去,撑起了雨伞,刘冠超果然披着蓑衣,拿着手电筒站在大雨之中。高翔打开车前灯照亮前方几米的路,暴雨滂沱,雷声轰隆,她与刘冠超往回走着,身形瘦小,却有一种不肯回头的孤绝坚定。 高翔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于车灯笼罩范围,手背犹留着她面颊的余温与温柔触感,他突然意思到,他用半真半假的口吻讲出的那句话,其实并不是一句玩笑。 如果再见不到她,他会觉得受伤,某种他无法定义、不能确定产生于何时的感情,已经悄然占据心底,甚至开始左右他的行为。 第十一章 1999年,汉江 1   高翔越来越忙碌。清岗酒业在进行大规模的扩张,他主管的销售工作越来越繁杂自不必说,而宝宝终于学会走路,只是身体虚弱依旧,走几步便蹲下喘息,气管炎症和肺部感染反复发作,几次检查,医生都面露凝重之色,不能确认他具备做根治手术的身体条件。陈子惠更是对第一次手术心有余悸,总觉得把宝宝再度送上手术台是无比凶险的事情。   照顾这样一个始终没能摆脱死亡威胁的孩子,也花去了他很多精力。高翔对此并无怨言,一方面,他对宝宝产生了真正的父子感情,把这孩子看成了自己的儿子;另一方面,他多少在宝宝身上看到了左思安的影子——另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哪怕已经长成少女。可能正因为他能给她的照顾如此有限,必须袖手旁观她去应付一个又一个变故,所以他才把更多的关心投注到宝宝身上。看着宝宝一点点长大,享受照顾他的乐趣和孩子的依恋。   然而孩子和工作并没能把他的心全部占满。他既没法儿说服自己彻底放下左思安,也不能像过去一样理直气壮地将对她的关心定义为同情,只能像当初安慰她一样对自己说:时间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1998年年底,高翔一个大学同学从外地出差过来,他约了另外几个同学一起吃饭,然后去酒吧喝酒听歌。大家相叙甚欢,加上四周太过喧闹,手机响了很久,他才留意到,一看居然是于佳的手机号码,连忙接听。   于佳没有任何问候,开口便问他:“小安有没有跟你联络?”   他不悦地回答:“于老师,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你女儿,她已经是我见过的最听话、最守信用的孩子了,这几个月根本没跟我有任何联系。”   “她……跟我吵架,跑出了家,我找不到她,只能猜想她也许会去找你。”   他大惊,顾不得跟朋友说什么,抓了外套出来,问:“她会不会去同学那里?”   “她最亲近的同学就是小超,我已经去他家找过他,他说没见到小安,现在他跟我一起在到处找,我没办法,才打电话给你。”   “那她会不会又跑去刘湾了?”   “小安是三个小时前出去的,长途车早已经收班了,我给梅姨打了电话,请她见到小安,马上通知我。”   “我也去找,有消息我们再联系。”   大半个小时前,高翔的手机还接到另一个电话,不过只响一声便中断了,他只当是别人打错,也没在意。此时记起,他急忙翻找出号码打过去,接听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告诉他这是便利店内的公用电话。   他大致形容了左思安的样子,老板肯定地告诉他:“你说的这女孩子确实来打过电话,先打的是一个长途,没有人接,然后又打了一个手机号码,又马上挂断说算了。我看她穿着校服,看上去很单薄,这么晚不回家,还特意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麻烦,她说没事,买了一袋热牛奶就走了。”   高翔因为出来喝酒,没有开车,问清便利店的地址,是在市内另一个城区的沈阳路上,出来拦了一辆出租车赶过去,顺利找到便利店,但在附近并没有看到左思安,他只得叫出租车尽可能慢地向前开,以便利店为中心,在附近兜了半个多小时后,司机固然不耐烦,他也觉得这样漫无目的地转下去,能找到左思安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转回到沈阳路后便结账下车。   时值隆冬,天气阴沉,寒风瑟瑟,气温很低,绝对不适合在外踟蹰。高翔无可奈何地站在街头,点燃一支烟抽着,考虑去哪里比较靠谱一些。一对青年男女从他身边经过,女孩子说:“哎哟,赶不上这一趟了,电车该不会收班吧?”   那男孩子安慰她道:“不会啦,1路电车要到10点半才收班,应该还有几趟车。”   这时1路电车正从面前驶过,高翔心中一动,记起左思安从前说过,1路电车是她父亲以前带她上学坐的线路,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一个人坐上去,从起点坐到终点。   他扔了香烟,跟上这对男女,走到前面不远处的车站,就着昏黄的路灯研究站牌,发现全程有14站,沈阳路在行经路线的中间,他给于佳打电话,让她在离家不远处的起点站中山路找找,然后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去终点站嘉兴路。   嘉兴路是几路公交、无轨电车的终点站和换乘点,虽然已经将近晚上10点,但车辆进进出出,乘客上上下下,依旧十分忙绿。   高翔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左思安,她坐在车站后面一处大院的栏杆上,两眼空茫地看着前方。他并不确定她会坐着电车一直到终点站,只是纯粹来碰下运气而已,悬着的心落地,怒气生起,走过去压低声音问她:“你搞什么鬼,左思安,离家出走很好玩吗?”   她愕然仰头,一张苍白的面孔上全是仓惶,他曾经在阿里狮泉河镇招待所见过她几乎完全一样的表情,他的心一下软下来,将外套脱下来披到她身上,在她身边坐下:“好了,我不是怪你,不过一个人乱跑真的很危险。”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反问她:“你在沈阳路那边晃了多久?为什么打我的手机只响一声就挂断了?”   “我……觉得还是不要一有事情就打搅你的好,对不起。”   “真有骨气。离家出走也最好穿暖和一点儿,带上点儿钱,流落街头挨饿受冻的滋味可并不好受。”   这个取笑让她低下头去:“我知道,以前我走丢过一次。”   “什么时候?”   “五岁。那天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被接走了,我爸爸还没来,我趁老师跟门卫不注意跑出去,想坐1路电车自己回家,可是不小心上错了车,坐了几站,觉得不对,就下来了,淋着雨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好久,被一个好心阿姨送到了派出所。”   “后来你爸爸去派出所接你了?”   “嗯,他到处找我,都快急疯了,我一看他的脸色就吓哭了,警察还劝我别怕,说你爸爸不会打你的。其实我当然不是怕挨揍,他从来没有打过我……”她有些哽住,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只是知道,爸爸也在害怕,他和我怕的都是同一件事,那就是他再也找不到我。”   “小安,你不能这样一直停留在过去。”   “我知道,我知道,谁能一直停留在过去啊。我跑出来,也没指望谁来找到我,我只是……实在太难受了。”   高翔轻声问:“告诉我为什么。”她不说话。“你是打算在这里坐一晚上不成?”   “太冷了,我打算再坐一会儿,然后搭最后一班电车回家的。”   高翔又好气又好笑:“这么说我妨碍你迷途知返了。回家以后打算怎么办?继续跟你妈妈吵架,还是冷战?”   “我不会跟她吵了,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去申请住校。”   “到底出了什么事?”   左思安看着他,昏暗的路灯灯光下,她的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悲哀:“我妈妈说要和我爸爸离婚。”   高翔沉下脸:“他们大人吵架耍花枪,又不是第一次说离婚,也没见他们离,你何必这么认真。”   “这次不一样,我妈妈她……喜欢上别的人了。”   高翔皱眉,带着责备的口气说:“小安,你不能胡乱猜疑你妈妈。”   “我没乱猜,其实第一次看到那个人,我就觉得不对劲。”   “他是什么人?”左思安平铺直叙地继续说:“他就是那次跟妈妈一起去贵州出差的那个外国地质专家,他们一齐遇险,一齐得救回来,我去机场接妈妈,妈妈介绍说他叫Peter,姓很长,我忘了。Peter看我的表情过于亲切,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回来的路上,他们两个一句话也不说,看都不看彼此,可是……那个感觉绝对不是普通一起共事的关系。”   高翔微微吃惊。以前孙若迪曾一再跟他说过,她觉得左思安似乎有一种不声不响之间就能了解所有事情的能力,他认为这只是孙若迪疑心过度的渲染,现在不免对左思安这种过分敏锐的感知有些担忧。   “后来我两次看到那个外国人送妈妈回家,妈妈接手机有时候会去阳台,讲的都是英文。今天她跟爸爸打电话说跟他已经没有感情了,要他回来离婚,我再也忍不住,就出去质问她。”   “她说了什么?”   “她没否认。”她声音颤抖地说,“眼看爸爸明年春天就要回家了,他们如果离婚……”   她停住,一下瑟缩成了一团,高翔伸手搂住她。他知道她的全部希望都不过是父亲回来,一家人跟过去一样生活在一起,现在希望一下破灭一半,而且是由母亲亲口证实的,可以想见她的绝望与愤怒,不禁恻然。一些等车的乘客有意无意地好奇地看向他们这边,他不想坐在这里供人参观,拉她起来,走出车站拦出租车坐了上去。   “不早了,你妈妈一直在到处找你,我先……”   她突然一下暴躁了,提高声音说:“我不想见她!”   他只得说:“好好好,但我总得告诉她一声,我已经找到了你。”她默然,他打通了于佳的手机:“我找到小安了,但她现在情绪不大好,不愿意回家,我再劝劝她。”   他让司机将车开到华清街,带左思安进了那间门面小小的咖啡馆,招呼店内唯一的女服务生上咖啡与热可可,那个明艳照人的女孩子顺手先放了一块巧克力蛋糕在左思安面前:“吃吧,下午才做好的。”再转头熟络地对高翔说:“不许欺负这么小的妹妹啊。”   高翔苦笑:“别胡说。”   那女孩子嘻嘻一笑,一阵风般转到后面,很快端上咖啡与热可可,然后自顾自回到吧台,戴上耳机听音乐。   “这间咖啡馆叫绿门,离我公司和以前住的地方都很近,我经常过来喝咖啡。”   “我记得,上次,你也从这里买过热可可给我喝。”她跟过去一样,双手取暖般将杯子合捧着。   “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快年底了,你父亲很快就会回来,夫妻之间的问题需要两个人当面沟通解决,你不用急着下结论。”   “我怕他们见了面只会吵得更凶,妈妈提到爸爸,总是很冷淡。他们结婚17年了,以前一直都很好,直到……”她打住,脸色更加苍白。   高翔连忙说:“你别胡思乱想,这不关你的事。我觉得你爸爸去援藏这么久,对于感情或许真的会有影响,他如果还在乎你母亲,就应该表现出诚意来挽回。靠你哭闹、吵架、离家出走或者住校,可拯救不了他们的婚姻。”   “除了这样,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我害怕……”她再一次停住,呆呆看着他,眼里滚动着泪光,紧紧抿着嘴唇不肯说话,他不必问,也知道她害怕的是父母的关系最终无可挽回。   他想了想:“如果你信任我的判断,我找你妈妈出来谈谈,看她到底是什么想法。”   她先是沉默,隔了好一会儿才无声地点点头。   高翔将左思安送到不远处自己的公寓里,重新下楼走到绿门,喝着咖啡等了一会儿,于佳坐着出租车匆匆赶来。她坐下后便向高翔道谢:“不好意思,我回回食言,只能向你求助。”   “于老师不必客气,我本来不想过问你的家事,但是关系到小安,我不得不找你好好谈谈。”   于佳苦涩地说:“她大概跟你说我背叛了她父亲吧。不管怎么样,她都觉得是我的错:她父亲提‘离婚’,她怪我把他逼走了;我提‘离婚’,当然更得归罪于我了。”   “你清楚你女儿的敏感和她对父亲的感情,应该想得到,现在谈到离婚,对她是很大的打击,有什么事不能等她父亲结束援藏回来之后再说呢?”   “回来?现在的问题是,他恐怕不会回来了。”   高翔怔住:“这是什么意思?”   于佳默然片刻:“她父亲接替已经干了大半年的同事援藏,按道理讲只需要干到明年四月就能够回来,可最近半年,我跟他谈到这问题,他就闪烁其词,上个月被我逼得急了,居然说那边很需要他,他想留下再干几年。”   高翔好不惊愕:“他难道不明白他女儿也很需要他?”   “他已经在他女儿最需要他的时候走了,你忘了这点吗?我问他,那我和女儿怎么办。他说除了阿里人手紧缺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考虑。他如果现在就回来,原则上只能回汉江市,如果继续援藏,多干几年,可以争取调到四川成都或者青海去工作。他让我不妨先过去,把小安也带去那边上学,彻底脱离这边的环境。你觉得我听了这话是什么感受?”   高翔无法作答,当然于佳也不需要他的回答:“我直接告诉他,他没跟我商量,没跟女儿告别就去援藏已经非常不对,再提这种要求,已经称得上荒唐了。这里有我的事业,小安也已经日渐恢复平静,学习成绩很优秀。我不会放弃我的工作,我的专业,带着女儿背井离乡,只为了到了离他近一点儿的地方接着过两地分居的生活。他要是能够顾念我和女儿,按时回家,我愿意给他机会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他坚持继续援藏,就先回来跟我办离婚好了。我让他考虑一下再给我回话。今天晚饭后,他又打回电话,开口还是那一套;阿里很落后,很需要人,他的工作才刚刚理顺,不能说走就走。我马上打断,说我不想听这些大道理,你无非就是不想回来,我对你已经失望透顶,剩下的一点儿感情也快消磨光了,我们离婚吧,然后挂了电话。我火气上来,声音大概大了些,小安听到了,马上冲出来跟我吵了起来。”   “你可以跟小安解释清楚啊,这明显是她父亲有问题,她并不是不讲理的孩子。”   “我能怎么解释?她一直是讲理、温顺的好孩子,唯独对她爸爸有盲目的信任和爱,不肯看到他的任何不好。她爸爸在这件事上从头到尾表现得很差劲,你见到小安抱怨过他吗?完全没有,她反而更一心盼着他回来。我刚说是她父亲不肯回来我才提离婚,她马上指责我背叛了她父亲,伤了她父亲的心,才弄得他不肯回家。我的心凉透了,我再怎么用心照顾她,也换不回她能给我哪怕只有对她父亲的一半的宽容与爱。”   “话不能这么说,于老师,你在贵州遇险时,她为你担忧得接近崩溃,她同样是爱你的,只是觉得你……”他不大好措辞地顿住。   “是啊,她坚持认为我出轨了。她感觉敏锐得让我害怕,居然从头一次在机场看到Peter,就觉得不对劲,她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一直什么也没说,只在跟我吵起来时才异常冷静地向我求证,根本不是猜测质疑的口气。要我看着她的眼睛撒谎说什么事也没有,我做不到,因为确实有些事情发生了。可是我该怎么跟她解释,我没背叛她父亲。”   “于老师,如果你在这个问题上让小安误解,对她的打击会更大。”   “那么我讲出来,请你来做判断。Peter是美国人,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任职,是地质专家,他在七年前因为一个项目来中国,我们共事了三个月,四年前我去瑞士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跟他又在那里碰了面。其余时间,我们全是邮件联系,我有时候会请他帮我查找国外最新的资料,交流全都是关于专业的,很少谈及私事。这次他来中国考察水文地质生态,跟我们一起去贵州,结果共同经历了山体滑坡。同事失踪,我们一度以为必死,都说了一些平时根本不可能说的话,我讲了家庭遭遇的变故,我对女儿的负疚、对丈夫的失望;但我完全没想到他讲的居然是他对我的好感。我承认,我很意外,也很感动。侥幸活着回来,我已经跟他讲清楚,我们继续保持朋友关系,他三年前就离婚了,单身,无牵无挂,不过我不可能为了他离婚。我已经39岁,有家庭,有事业,从来不是一个细腻的女人,感情当然也不是我做决定的首要因素。”   “他在联合国工作的话,应该不会长驻国内吧。”   “问题就出在这儿。两个多月前,Peter竟然辞去他待遇优厚的职位,应聘来汉江市一所大学教书,我不会矫情地撇清自己,说他的这个决定与我无关,但他说他是成年人,有权按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我无须烦恼。有时我加班晚了,他会送我回家,偶尔有了烦恼——比如学军突然说他要继续留在阿里,我一个人再怎么撑着,也有疲惫和憋得几乎要疯掉的时候。在这个城市,他是唯一知道小安情况的局外人,跟他聊一会儿天,算是疏解。仅此而已,这不算是死罪吧。”   高翔无可奈何地说:“于老师,我不是卫道士,不会评判你的行为,但是小安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对于感情恐怕有非常严格苛刻的标准,更别提是对自己的父母了。我建议你跟她解释清楚这一点,不能有含糊其辞的地方。”   “可是,我该怎么解释?在小安看来,我不爱她父亲了,就已经罪不可赦。我和学军十多年夫妻,我做不到粉饰他的行为,把他说成是一个为了支援贫困地区忘我工作无私奉献的人;可我也不能坦白地告诉女儿说,她父亲以她的经历为耻。他一回来就必须面对,所以他想一直逃避下去,还想让我和女儿跟他一起逃避。”   高翔不得不承认,他在某种程度上是赞同于佳的看法的,可是一个妻子用如此犀利客观的态度分析丈夫的行为,感情确实已经接近破裂,而一个深爱父亲的女儿又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小安童年的时候,我对她照顾得不够,她信任的人是她父亲,在别的问题上她对我非常体谅,唯独涉及她父亲,她就变得异常固执。如果学军肯回来,我们不会离婚,她也就不会怪我;如果他一意孤行,坚持留在阿里,她肯定会怪罪我;要我讲她父亲的大实话,我不忍心,而且就算讲了,她一样会不相信,会更加恨我。”   于佳更像是在对自己分析可能出现的情况,一条条列举下来,越说越是沮丧。高翔只能宽慰她:“我会尽力劝劝小安。”   于佳猛然摇头:“对不起,小高,尽管我食言又找了你,但我之前对你的要求仍旧算数,我希望你继续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   他愕然,略带挖苦地说:“如果还是想让我不见你女儿,在你先生回来以前,你得能把她留在家里才行。”   于佳略有歉意,但神情十分坚决:“不必你来批评,我也知道我做母亲做得很失败。但是,我毕竟还是她的母亲,必须为她想得更周到一些。以你的身份,并不适合让她对你产生更多依赖。她现在比以前更脆弱,请你看在她还是一个孩子的份儿上,尽量跟她保持一点儿距离。我会努力做我该做的事情,尽量少麻烦你。”   高翔一下无言以对,同时不能不佩服于佳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仍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如果小安需要,我不能不理她。我不会刻意强化我的存在,这点你可以放心。至于你和你先生之间的问题,最好商量出一致的解决办法,再让小安来面对,现在就让她处于惊恐与担心之中,没有任何好处。”   “我同意。”   高翔带于佳去自己的公寓,打开房门,只见左思安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看到他们进来,猛然站住,不看母亲,却只盯着他,他简洁地说:“小安,我认为你应该信任你母亲,不要只凭自己的感觉猜测她的行为。”   左思安的神情变幻不定,没有作声。   “至于父母之间的问题,最终要靠他们自己解决,一直照顾你的是你母亲,你不能一味站到你父亲那边跟她争吵,这样对她不公平。你自己也跟我说过,吵架只会把感情越弄越坏,对吧?”   左思安低下头,“嗯”了一声。   于佳也开了口,她神情苦涩,但声音很温和:“小安,当着高翔的面,我向你保证,在你父亲回来之前,我不会再提离婚这件事,我会跟你父亲好好沟通,希望他在援藏期满之后回来。我会尽量做到对你坦诚,请相信我。”   左思安这才看向于佳,母女两人对视着,良久,她无声地点点头。   2   左思安尽管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但还是很快察觉到,几乎在一夕之间,同学们对她的态度起了可疑的变化。   同桌的女孩子突然不再跟她讲话,却又在不停悄悄打量她,课间休息时,有几个同学聚在一起在教室另一头交头接耳,同时看向她这边,更糟糕的是不断有别班同学挤在教室门口探头探脑张望,然后马上一哄而散。到了中午,她去食堂稍微晚一些,就发现四周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她,她诧异地止步,大家纷纷移开视线,开始若无其事重新谈笑起来。   她意识到,他们是在议论她。她对这种带着兴奋、好奇的议论与关注气氛非常熟悉,感到脊背一阵发冷。这时刘冠超低着头过来,拉住她的胳膊就走出食堂,一直到教学楼背后的小操场才站住。   “他们都在说你。”   “我知道,说些什么?”   刘冠超涨红了脸,嘴张开又闭上,没法儿讲出他听到的那些议论。左思安的心沉下去,她不必再问,也知道他们谈论的只可能是她希望忘记的那件事,可是她不明白,这件事怎么会突然传开。   “我带你出去买东西吃吧。”   她点点头,两人走出学校,到旁边一个小吃店买了两碗面,刘冠超吃了几口,隔着热气看左思安拿着筷子,盯着碗里,一动不动,根本没有吃的打算,他停下来,担心地看着她:“小安。”   她抬头:“我没事。”   “可是……该怎么办?”   “吃完了回去上课,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接下来会放假,过完一个寒假,他们应该不会再有兴致接着谈论我了吧。”   刘冠超没这么乐观,他清楚地记得,左思安检查出怀孕后便再没去上学,但整整一个学期,清岗中学都流传着关于她的各种传言,而他因为与左思安是好友,还可以出入她家,很多同学向他打听她的事情。不管他怎么横眉冷对,甚至与几个出言不逊的同学扭打起来,都阻止不了别人的好奇,最让他不能置信的是竟然还有老师私下把他叫去办公室问左思安的近况。   可是他觉得没必要再讲出他的担忧,让左思安更加难受,马上点头:“对对对,你赶紧吃吧。”   左思安早就习惯做一个安静内向的人,但她发现,她根本无法像她希望的那样不引人注目了,她只能以面无表情的姿态维持镇定,试图将所有好奇心强盛的准备向她旁敲侧击的人挡开。   然而一周下来,关于她的流言如野火般流传,且越演越烈,根本没有自行消散的迹象。终于有一个莽撞的女生当面向左思安问“生小孩痛不痛”这样的问题,她定定看着对方,什么也不说,那女生抵挡不住她的目光,只得讪讪地说:“真是一个怪胎。”转身走开。   而刘冠超碰到的麻烦更大一些,中午时他在食堂外被几个男生堵住,以轻佻的口气问:“听说你是清岗来的,以前跟那个叫左思安的女生就是同学,她生的小孩是不是你的?”   他一言不发,挥拳打向问话的男生,然后几人扭打做一团。左思安被想看热闹的同学叫来,看到读初三时的同桌王宛伊和她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友李洋已经制止了打斗,但刘冠超鼻青脸肿,校服被扯破,样子很狼狈。   左思安拿出纸巾替他擦拭脸上的血迹,一抬头,看到王宛伊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心情烦乱地问:“你也想问我什么问题吗?”   王宛伊上高一后,分在另一个班级里。她摇头:“我没他们那么无聊,左思安,我只想告诉你,也有人知道我以前跟你同桌过,问了我许多关于你的蠢问题,我只有一句话回答,关你们屁事。”   这个意外的善意让左思安鼻子为之一酸,她勉强一笑:“谢谢你。”   “可是,”王宛伊审视地看向刘冠超,“你应该跟左思安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姐姐会来传播她的事情。”   刘冠超大吃一惊,本能地反驳:“你胡说。”   王宛伊不慌不忙地说:“我没胡说,李洋前几天在前面那条街的游戏厅里亲耳听到她跟我们校篮球队的人在讲左思安的事。他刚才告诉我的,你要不信,可以问他。”   李洋抱着胳膊站在稍远的地方,肯定地点点头。   “他怎么会认识我姐姐?”   “上学期开春季运动会的前一天,你姐姐带你在学校对面商店买运动鞋,我们也过去买东西,左思安告诉我和李洋那是你姐姐,她长得很漂亮,身材很好,打扮得也很时髦,左边嘴角上有一颗痣,我们当时印象很深,李洋应该不会认错。”   李洋没好气地说:“我可是1.5的标准视力,不可能看错。”   刘冠超惊得呆住,喃喃地说:“但是我姐姐不会跑到这里来讲小安的坏话啊。”   “你最好回家问问她是怎么回事。”   刘冠超一脸茫然失措,左思安一直没有说话,这时一个老师走了过来:“左思安、刘冠超,马上到教务处去一下。”   王宛伊连忙说:“老师,刚才是高二的几个男生挑事打架欺负人,不关他们两个的事,我们可以做证。”   那个老师皱眉道:“不用做证,我们有别的事要问这两个同学。”   于佳接到学校的电话,只当女儿担忧父母之间的关系,影响到学习,匆匆赶来,发现左思安与刘冠超站在教务处外面的走廊上,她的班主任李老师正与他们说话。两人都面无表情,见她来了,打个招呼,马上带她进办公室,里面坐着刘冠超的母亲王玉姣、教务处张主任和另外一个不认识的老师,王玉姣正在激动地说:“这是胡说,我儿子一向都是好学生,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小安出的事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受她连累了。”她转眼看到于佳进来,连忙住口,赔笑说:“于老师,我没有怪小安的意思。”   “出了什么事?”   “学校里在传小安生孩子的事情,小超情急之下还跟同学打了架。于老师,我家小超到这里念书不容易,你得讲几句公平话,不能让他背黑锅。”   于佳目瞪口呆,张主任不安地看着她:“你女儿回家没跟你说起这件事吗?”   她摇头:“完全没有。”   “老师们都注意到这几天学校里气氛很怪异,差不多所有同学都在悄悄议论,包括毕业班都被卷了进来,教学秩序很受影响,甚至还有不止一个家长打电话到学校来问长问短。这种事情……”张主任谨慎地选择着措辞,“相信你也能理解,关系到学校的声誉,我们不得不慎重一些,所以把家长请来了解一下。刚才刘冠超的妈妈已经向我们讲了她知道的情况。”   王玉姣连忙说:“居然有人说小安生的孩子是小超的,我只能实话实说,不想我儿子受冤枉,于老师不要怪罪我。”   于佳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紊乱的情绪镇定下来,心平气和地说:“既然是讲实话,我没什么可怪罪的。”她转向张主任:“这件事发生在外地,我女儿当时只有14岁,完全是一个受害者,她现在在努力过正常生活,我相信学校不会因此对她有偏见,对不对?”   “我们听了,都很同情你女儿的遭遇,但这件事的麻烦就在于,谣言来得非常突然,我们完全不知道怎么会在学校里传开,刚才分别询问了好几个学生,他们都说是听别人讲的。而且,我相信你也能理解,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公开辟谣,那样只会对你女儿、对学校造成更大的困扰。”   “那学校的意思是什么?”   “我需要向校长汇报,研究一下再说,只能请家长先将孩子带回去,好好安抚情绪。”   王玉姣赶忙说:“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我儿子成绩一直很好,不能让他停课啊。他完全没有犯任何错,这一点一定要跟校长讲清楚。”   张主任点头:“放心,我们知道。刘冠超可以回去照常上课,让他再也不要冲动打架了。”   于佳带左思安坐出租车回家,两人一路都沉默着,进门之后,于佳问她:“这件事发生好几天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什么用。”   于佳生气地说:“我是你妈妈,好多没用的事情我都需要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大致就是我读初二的时候早恋偷吃禁果生了孩子之类。教务处叫我去问,我只能说这不知道是谁编的故事。不过小超的妈妈后来来了,我想她肯定跟他们都讲清楚了。”   于佳被女儿用这种过分平静的口气传达出的内容深深刺痛,一时呆住,又茫然不解:“太离谱了,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个传言?”   “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   左思安拿起书包就要回自己房间,于佳拦住她:“我们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   “做饭吧,不早了。我去做作业,明天接着上学。我没违反任何校规,学校总不会开除我吧。至于那些议论,让他们去说个够,他们自然会有说厌倦的一天。”   于佳怔住,左思安看上去十分平静,然而她没办法看得这样轻描淡写:“你的同学也许会停止议论,但他们不可能忘记,如果你留在这个学校,你会被孤立,这件事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毕业。”   “就算没人议论、没人知道,这件事一样会一直跟着我,我摆脱不了。”   “小安。”   “没事的,妈妈,我不在乎。”   于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觉得头痛欲裂,坐到沙发上,按住了太阳穴。左思安说:“我去做饭好了,你休息一下。”   “这样一闹,你爸爸更有理由不回来了。”   正往厨房走的左思安一下停住脚步,于佳意识到她在心烦意乱下失言,可是她现在方寸大乱,已经没办法和平时一样保持镇定:“小安,我马上给你爸爸打电话,请他尽快安排好工作回来一趟。这件事怎么处理,我需要跟他商量再做决定。但是你要有思想准备,成人的世界比学校更复杂,如果你爸爸不回来,不要再怪到我头上来。”   “没有必要把这件事告诉他。”   于佳恼怒地说:“小安,你是他女儿,他应该来保护你才对。对他来说,好的坏的,都有必要知道,不是躲得远远的就能逃避掉身为父亲的责任。”   左思安默然,她内心冰凉地意识到,她再辩解说父亲没有逃避,未免过于自欺欺人了。   于佳按了免提,拨左学军的号码,顺利打通,她尽可能语气和缓地把学校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电话那头良久没有反应。   “你倒是说话啊,小安她……”   “让小安不要去上学了。”   “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怎么能不去上学?”   “难道你要她一直承受同学的非议吗?考试的事以后再说,你给她请假,让她在家自学一段时间。”   于佳冷笑:“这就是你提出的解决办法?”   “我说过了,你调动工作,带小安换个环境会比较好,事实证明我的考虑是对的。”   “你说得轻巧,调动有你说的那么容易吗?我的工作、我的专业怎么办?”   “你怎么能让小安承受流言?她是我们的女儿,你不能把你的事业看得比她还重要,我们必须为她做出牺牲。”   于佳再也按捺不住怒气:“左学军,你唱高调上瘾了吧。这两年来,把除工作以外所有时间花在照顾女儿上的人是我。请问你一走了之,又为女儿牺牲了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这时左思安走了过来,对着电话说:“爸爸,我的事情被别人知道,让你觉得羞耻难堪了,对吗?”   电话那头的左学军和于佳一下沉默下来,左思安继续说:“从在清岗时就是这样,现在更不用说了。所以妈妈没有说错,你确实不想回来。”   “不,小安,”左学军连忙说,“不是那样。我只是想,也许换一个环境对你来说更好一些。”   左思安声音平和地说:“但是那件事已经发生在我身上了,谁能保证换个地方住就没人再议论我呢?到那时候,爸爸你会怎么办?再不回家吗?”   “不不,小安,你听我说……”   “还是你听我说吧,爸爸。如果我只是你应尽的责任,其实你不用躲开那么远的。”左思安伸手按免提键,挂断了电话。于佳呆住,她抬头看着于佳:“妈妈,我出去有点儿事,不超过两个小时就会回来。”   “你要去哪里?”   左思安面无表情地说:“别担心,我只是去找小超问点儿事情,不是离家出走,我保证。”   3   宝宝迎来两周岁生日,陈立国与高明再度一起到省城,为他祝贺生日。陈子惠张罗了丰盛的晚宴,大家都十分开心。   家里来了这么多人,而且都带了礼物,宝宝尤其高兴。他的身材发育较同龄孩子晚,尽管做了一次手术,但心脏问题还远未根本解决,不能去人多的地方,不能有激烈的运动,甚至走多几步都会蹲下来喘息,饮食也有很多禁忌,一旦感冒发烧或者生小病都有可能发展凶险,无数次出入急救室。不过这孩子口齿伶俐,十分聪明,对于高翔的依恋也超过了任何人。   到了他该上床的时间,他躲避着王玉姣,叫道:“不嘛,不嘛,我要爸爸给我洗。”   高翔只得笑道:“好好好,我洗就我洗。”   他将宝宝扛到肩上,进了浴室,放好水。他早已经熟门熟路,能够在最短时间里将孩子剥光丢在浴缸内,再将不安分扑腾戏水的小家伙洗得干干净净,迅速抱出来用厚厚的大浴巾包好,免得着凉感冒。   他抱着宝宝出来,招呼王玉姣:“王姐,帮忙把宝宝的衣服拿过来。”   门铃响起,陈子惠说:“我去拿好了,玉姣去开门。”   王玉姣过去开门,惊愕地挡在门口:“小安,你来干什么?我在学校说的全是实话,真的没说你什么啊。”   左思安并不说话,绕开她径直走进来,陈立国与高明面面相觑,高翔愕然:“小安,你怎么会来这里?”   左思安没有回答他,目光由他滑向他怀里抱着的宝宝,一下呆住,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会看到这个孩子,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屋子里一片死寂,这时陈子惠拿着宝宝的衣服出来,也是一怔,随即便发作了:“你跑到我家来干什么?”   左思安如同被魔法定住,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宝宝却已经被家里异乎寻常的气氛吓到,将头埋到高翔怀里。高翔隐隐觉得不妙,轻轻拍着宝宝的背,同时轻声对左思安说:“小安,有什么话,我们出去说。”   “不用。”左思安突然恢复了冷静,视线转到陈子惠身上,冷冷地说:“你先后去我家闹了两次,我有什么不可以来的?”   高翔将宝宝交到王玉姣手里:“抱他上楼,给他穿好衣服,不叫你不要下楼来。”   王玉姣答应一声便要走,宝宝出人意料地突然号哭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叫:“不要,我不要上去,我要爸爸。”   高翔只得硬下心来不理,等王玉姣抱着一路号哭的宝宝上楼后,他走近左思安,轻声说:“小安,出了什么事?我带你出去说。”   “我不是来找你的。”左思安不看他,目光牢牢盯着陈子惠,“你有没有想过,当初我爸爸怎么会知道你和你弟弟约在哪里见,然后带警察过去抓他?”   所有人都惊呆了,只听左思安一字一字地继续说:“是你丈夫高明告诉我爸爸的。”   陈子惠的手抬到半空中定住,不知道一个气急败坏的手势该怎么继续下去,隔了一会儿,她像被针扎了一下,声色俱厉地说道:“你撒谎,他不可能这么干。”   高翔同样大惊,喝道:“小安,住口,不要胡说!”   左思安仍旧看也不看他,站得笔直,没有一点儿退缩的姿态,眼睛亮得异乎寻常,以不紧不慢的语速清晰地说:“那天晚上,你丈夫高明和县委胡书记一起到我家,他们跟我爸爸在客厅里谈话,我在卧室里面听得清清楚楚。他亲口告诉我爸爸,下午你先去银行取了20万块钱,又到公司找财务要求再取30万块现金,说是要支付你父亲在省城开刀的手术费用。他起了疑心,偷听到了你和你弟弟通电话,你们约好第二天开车去两省交界的昌南县兴荣酒店见面,过了半个小时,他又给你打来电话,说酒店里见面也许不安全,还是去城外公路边见面……”   陈子惠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嘴巴张得大大的,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左思安,等她接着说下去。   高翔看向坐在沙发上的外公与父亲,陈立国面色铁青,而高明面色惨白。他急怒之下,抬手打了左思安一记耳光,同时怒喝:“住口!”   左思安被打得身体一晃,白皙的面颊上浮出一个通红的掌印,高翔顿时懊悔,然而她马上重新站直,神态丝毫没有变化,仍旧不看高翔,语调平平地继续对陈子惠说:“你答应先凑50万块钱给他,让他逃到云南,投奔他过去一个叫何小平的战友,找机会穿过边境去缅甸。我应该没有记错吧?”   陈子惠无法作答。当初她在公安局里为弟弟的死亡呼天抢地,什么都不肯交代,陈子瑜一死,这些细节不可能有第三人知道,左思安却转述得如此清晰,绝对不会出于编造或者想象。   “我爸爸收到消息后,通知警察一起追踪你,终于找到了你弟弟,他开车逃跑,摔倒悬崖下,车毁人亡,死无全尸。”随着陈子惠的脸猛然扭曲,左思安嘴角微微上扬,扫视客厅,露出一个决绝的冷笑,“好了,我的故事说完了。再见。”   左思安转身开门而去,随手重重摔上了房门,这时陈子惠才回过神来,转身扑向高明,高翔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可是他知道,一场吵闹已经不可避免,涉及陈子瑜之死,他怎么都不可能阻拦得住。这时陈立国站了起来:“子惠,不要闹。”   “他必须给我讲清楚这件事。”   “你们会吓到孩子。”   宝宝的号啕大哭声从楼梯上方传来,他们抬头,只见王玉姣抱着宝宝,一脸惊恐地站在那里:“他拼命哭着要下楼来,脸都快哭青了,气也有些接不上来,怎么办?”   对孩子的怜爱让陈子惠暂时恢复理智,她匆匆奔上楼去接过宝宝,进了卧室。   高翔赶忙追下楼来,只见左思安与刘冠超正一起向小区外面走,他追上去拉住她,她平静地说:“是我逼着小超带我过来的,不要怪他。”   高翔气得面色铁青,哑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左思安抬起头,路灯下她左边面孔已经红肿,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   高翔的心蓦地一软,几乎想伸手抚一下她的脸,然而他没法儿这么做,只能痛苦地问:“你知道你这么一闹会有什么后果?”   “你父母会反目吧,”她耸耸肩,“我不在乎。”   高翔惊愕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能这样。”   刘冠超一直等在楼下,并不知道左思安上去做了什么,但本能地为她辩护道:“刚才我们一起去问了我姐姐,她说是你妈妈逼她把小安生过孩子的事传到师大附中去的。”   高翔不能置信:“你说什么?”   左思安摆脱了高翔的手,拉一下刘冠超:“别说了,我们走吧。”   高翔不相信母亲会挑事挑到这种地步,也完全没想到左思安会给予这样的反击。他呆立在原地,一时心烦意乱。他本来还在担心左思安的父母离婚会不会伤害到她,没想到战火居然一下烧到自己家里。就算再怎么不想回家,也必须回去。   他上楼开门一看,陈立国与高明坐在客厅内,都保持着沉默,但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雨将要袭来。高明终于开了口:“爸爸。”   陈立国面无表情地问:“那女孩子说的都是真的?”   高明似乎横下心来:“是的。”   “她为什么会突然又翻出这件事来?”陈立国问。   高明还没来得及回答,陈子惠一阵风般地奔下楼来,这一次高翔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她已经扑向高明,任陈立国怎么喝止,高翔怎样拉扯阻拦,高明还是被抓挠撕扯得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陈子惠同时无语伦次地压低声音破口骂着:“高明,我们陈家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要跟你离婚,我要把你赶出公司,让你一文不名,重新变成穷光蛋。我要让你给我弟弟偿命,你这个王八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要跟你拼了……”   高翔急得大叫:“妈妈,别闹了,你看外公。”   陈子惠看向父亲,只见陈立国手捂胸口,歪倒在沙发上,她惊惶地叫:“爸爸,你怎么了?”   高翔帮外公拿出口袋里放的速效救心丸喂他服下,让他平躺好,陈子惠呆了一下,再度抓住高明:“我爸爸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别想活。”   “够了,都别吵了。”高翔焦躁地说,“我去打电话叫救护车来。”   陈立国艰难地摆手:“不用,我的身体自己有数,休息一下就好。”   高翔仔细观察,看陈立国面色渐渐恢复正常,才稍微放心,陈子惠还要说话,陈立国有气无力地说:“小翔,带你爸爸出去找个地方休息,我需要安静。”   高翔送高明去了他原先住的公寓,找出药棉给父亲处理伤口,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又是不忍又是烦恼,禁不住还是问:“为什么?”   高明看看他:“你也要来责怪我吗?”   “我只是不理解,爸爸,你明知道妈妈对子瑜的感情,可以选择不帮他,但是为什么会特意监视妈妈,把情况那么详细地告诉给左县长?”   高明沉默片刻:“你怎么看陈子瑜做下的事情?”   “他犯了罪,可是,他毕竟是亲人,我不可能做到大义灭他。”   “陈子瑜犯下的事,远比他承认的要恶劣得多。胡书记跟我关系不错,他拿了另外一份没公开的调查记录给我看。那个叫刘雅琴的女孩子,你应该记得吧,你妈妈把她和她妈妈叫到家里来给过钱。有人匿名举报,她被子瑜引诱以后,介绍了护校至少六个同学给他,全都是14岁到17岁的未成年人,有名有姓有班级,其中几个女孩子不止一次打过胎。可是警方审问陈子瑜,他拒绝交代;去找匿名信中提到的人取证,刘雅琴矢口否认,推得一干二净,声称根本不认识陈子瑜。那些女孩子更是没一个肯承认,所有的家长都不配合,甚至马上把女儿转移回避警察问话,调查无法进行下去。如果不是左学军带着女儿出来指证,子瑜完全有可能逃脱所有罪责。”   高翔听得呆住:“你从来没跟我们说过这些事?”   “说这些有什么用?有证据的事,你妈妈尚且可以不理会,更何况没有证据。没错,我一向不喜欢陈子瑜,不过那只是针对他的浮躁放纵,他败陈家的产业也好,败陈家的声誉也好,你外公、你妈妈能忍,我就没什么不能忍的。可是犯了罪就不一样了。你妈妈一味姑息他,帮他收买刘雅琴封口,保外就医逃脱,你跟他从小一起长大,拿他当弟弟看待,如果他来向你求助,你说不定也会心软帮他。我不能眼看着他干了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再把你们全部拖下水。所以老胡劝我留意你妈妈的行踪,我就答应了下来。这件事我做了,并不后悔。”   高翔一时无话可说,听了好一会儿,他说:“我搞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还不肯放过左思安,非要叫刘雅琴去把她的事讲出来,让她无法在学校立足,不然以她那种内心文静的性格,根本不可能闯到我们家里把这件往事抖出来的。”   高明长叹一声:“我倒是多少明白原因的。你一直关心左思安,你妈妈总认为你会被纠缠住。她请了那个叫王玉姣的女人给宝宝当保姆,那女人的儿子跟左思安是同学,夏天你去刘湾看过左思安,半个月前,左思安跟她母亲闹别扭离家出走,也是你去找回来的,这些事王玉姣都告诉了你妈。”   高翔愕然:“这次她倒忍住没来教训我。”   “你发了一回脾气,她多少有些忌惮,上个星期又打电话跟我唠叨这事,我被她说烦了,告诉她别瞎操心,胡书记跟左学军通电话谈过,左学军很可能在结束援藏以后申请去外地工作,只不过他妻子好像不大愿意调动换工作。你妈当时什么也没说,我以为她总算放心了,哪知道她又动了糊涂心思,迫不及待找刘雅琴散布消息,当然是想弄得左思安没法在汉江市待下去,她妈妈只好下决心带她走。”   高翔心底寒透,他实在不愿意相信母亲恶毒到了这个地步,可是又不得不承认,陈子惠从来不问是非对错,把个人好恶看得比什么都重,加上一向不管不顾的性格,确实做得出这种事来。   “左学军到清岗任职不过一年时间,我跟他没有私交,但对他印象不错,他有学历有能力,工作认真负责。如果他女儿没出这事,或者出事之后他听别人的劝告,不把事情闹大,按老胡的说法,他的前途是很光明的。结果呢,被你妈一闹,他只能去援藏。我内心是很同情他的。当初做了那件事,我没打算主动坦白,但我也做好了准备,你妈妈、你外公也许会有发现的哪一天。”   “你还是好好向妈妈道歉,把道理讲清楚,让她别闹了。”   高明摇头:“没有用,你妈妈那个人,根本没有讲道理的时候,我也受够了,她要离婚就离吧。”   高翔大为不悦地说:“爸爸,你把离婚说得这么轻巧,难道早就动了这个念头不成?”   “我并不想走到这一步,婚姻是我选择的,能咽下去的,我全咽下去,你什么时候看我抱怨过。但是清岗酒业我持有股份,你外公身体不好,大部分工作已经交到我手里,生产、研发和销售这几个环节全都由我主管,我定下的扩张策略已经取得了初步成功,今年销售与利润都有可能翻番,明年我们的目标是争取上市。想把我扫地出门,恐怕没她想的那么容易。你不用担心,照我猜测,你外公会让她消停下来的。”   不知道陈立国到底说了些什么,但他确实让暴跳如雷的女儿安静了下来,第二天,陈立国由司机接回清岗,临走前嘱咐高翔多开导他母亲,高翔心里难过:“外公,您多注意自己的身体,还有,我父亲……”   他实在难以措辞,陈立国点点头:“我明白。”   陈立国走后,陈子惠面色灰败,一言不发。高翔说到他昨天晚上已经给秘书打了电话,让她连夜为宝宝另找了一个保姆,马上就会过来,她居然也提不起精神来反对。高翔心里多少有些不忍。   他给王玉姣多发了半年薪水,请她收拾东西立刻离开。王玉姣大惊失色:“我事先根本不知道左思安会过来大闹,这件事不能怪我,我没有做错什么。”   “做没做错不需要多讨论,但你不适合再在我家照顾宝宝了,拿了这钱,在省城另找一份保姆或者钟点工的工作并不难。”   王玉姣看他神情,再看看陈子惠,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   高翔去卧室抱起宝宝,在摇椅上坐下,轻轻晃动。宝宝经过昨晚的哭闹,看上去精神比平时更加委顿,在他怀里扭动着,发出含混的“咿咿呀呀”的声音,他低头凝视,宝宝嘴边挂着点亮晶晶的口水,那双眼睛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酷似左思安。   他的心底涌起复杂的情绪,更紧地抱住了这个小小的身体。   他想,以母亲的个性和对陈子瑜近乎偏执的疼爱,要原谅父亲大概很难了。而外公就算明白事理,努力息事宁人,但陈子瑜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一旦知道女婿曾经告发,间接造成儿子的横死,他心中肯定会有芥蒂。父母不大可能和好如初,岳父女婿之间更是有了难以消除的隔膜,牵涉到家族企业的经营,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起更大的争端。   但他更多的是庆幸这事算是暂时平息了下来,哪怕到他这个年龄,也仍不希望看到父母离婚——更别提在左思安那个敏感脆弱的年龄了。   一想到左思安,他便记起他打在她脸上的那记耳光,清脆的一响,她却看也不看他,没有任何惊恐与意外。他必须深吸一口气,才能说服自己挥开眼前那张面孔。   4   新保姆接手之后,高翔交代好注意事项,马上去了公司。他先去楼下仓库,意外地看到刘冠超与刘雅琴正在楼梯转角的位置说话,看到他过来,刘雅琴连忙说:“高总,我弟弟来找我有点儿事。”   高翔对刘冠超在上学时间跑来公司有些奇怪,不过他也无心过问,点点头:“我有事找你,请你进来一下。”   刘雅琴随他进了办公室,看上去显得十分镇定:“高总,如果你是要问左思安的事情,我真的没什么可说的。我完全不想这么做,但你母亲坚持,我怕丢了工作,不得已才……”   “不用这么急着撇清自己,我知道是我母亲要求你去师大附中散播关于左思安的流言,但她并不能强迫你这么做,而你应该清楚,我很关心左思安。你完全可以选择拒绝我母亲,如果害怕她,也可以告诉我,我自然会出面制止。可你还是去做了,这一点你怎么解释?”   刘雅琴苦笑一下:“高总,你说得很对,但你有没有想过,她是你的母亲,你制止她,她不会拿你怎么样。我和我妈妈都端着你家的饭碗,我弟弟要上学,我爸爸要治病,我们的收入要支撑整个家庭,不听她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高翔没法儿回应这个反诘:“这件事是我母亲不对,我不会追究你的责任。但我接下来要问的事情,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两年前,左思安被你带到护士学校后门并留在那里,陈子瑜为什么会恰好出现?”   刘雅琴淬不及防,一下面色大变:“我怎么知道?我根本都不在那里。”   “你说陈子瑜跟你是恋爱关系,但你怎么解释护士学校有六个未成年女孩经你介绍后跟陈子瑜有了往来?”   “警察也来问过这个问题,我都说清楚了,没有那回事,一个证人也没有,我……根本不知道是谁编的谣言。”   “左思安因为惊吓过度,没法儿还原当时的经过,但有几个事实是很清楚的:你让你弟弟带着她去跟你会合,一起去化工厂俱乐部看电影,但其实不必走护校后门那条路;你临时把你弟弟叫走,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而跟你有密切往来的陈子瑜刚好驾车经过;陈子瑜对警察说本来该有另一个女孩子在那里等他,他认错了人;事发之后,陈子瑜让母亲火速给你送钱封口。你怎么解释这其中的联系?”   刘雅琴说不出话来。   “现在请你告诉我,是你一手安排了那场强奸,还是陈子瑜的主意,你充当了帮凶?”   刘雅琴面色惨白,慌乱地说:“你想怎么样?让警察来抓我吗?你说的那些连一点儿证据也没有,休想吓唬住我。”   “没错,我没有证据,警察大概也奈何不了你。我只是想弄清楚,那个时候你还不满18岁,怎么会恶毒到把一个小女孩送进虎口。”   刘雅琴还没来得及回答,仓库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刘冠超闯了进来,他直直地瞪着他姐姐,声音尖厉地问:“他说的是真的?”   “叫你在外面等,你跑进来干什么?”   “很多事情我越想越不对,有好多话要问你,你一直搪塞我。”刘冠超一把抓住刘雅琴的手,“你告诉我,小安真的是你害的吗?”   刘雅琴看着高翔,他坐在办公室后,正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她知道今天已经不可能再为自己辩解,同时被深深激怒了,狠狠地甩开弟弟:“左思安是你心目中的女神,高不可攀,必须供起来接受你的膜拜;我呢,我这个姐姐就只配早早辍学给你赚学费吗?”   刘冠超的面色也变得惨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就算你恨我,小安又怎么得罪你了?”   “她没得罪我,不过她是副县长的女儿,被父亲爱得如同心肝宝贝,我弟弟拿她当仙女崇拜呵护,我爸爸每天把最好的菜挑出来洗好送到她家,我妈妈觉得她理应享受一切照顾。我忍不住想看看,在她身上发生跟我一样的事情会怎么样。”   刘冠超再也讲不出话来,呆立一会儿,突然转身跑了出去。   办公室内重新安静下来,刘雅琴惨然一笑:“哪怕他的学费是我赚的,他的衣服鞋子是我买的,他也不会原谅我了。”   “你这样对待一个无辜的女孩,就只为了心中的那一点儿忌妒,谁也不可能原谅你。”   “无辜?我在左思安那个年龄,已经为陈子瑜打过一次胎。请问按你的标准看,我算不算无辜?”   “如果陈子瑜强暴了你,你可以选择举报告发他……”   “然后让我爸爸暴打我,我妈妈没完没了埋怨我,同学耻笑我吗?”刘雅琴耸耸肩,“我才不要当这种牺牲品。”   “所以你选择牺牲别人,而且完全不后悔自己的行为。”   面对高翔锐利的目光,刘雅琴突然从刚才那一阵反常的激愤嚣张里清醒过来,几乎在一瞬间调整表情,重新变得楚楚可怜,声音低微道:“对不起,高总,不是这样的,我一直很后悔,真的,你也知道,那个时候我才17岁,年少无知,胆子又小,陈子瑜他……一直威胁我,我很害怕他,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听他的摆布。”   “把一切责任推到再也不可能讲话的陈子瑜身上确实是很方便。”   “可我跟左思安一样,都是他的受害者,你不能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我没有为陈子瑜开脱责任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他的罪过都无可原谅。至于你,只有你自己清楚,你究竟做了些什么。我无权审判你,但是我对你有基本的判断。我认为你的胆子并不小,而且也没有丝毫懊悔。你唯一害怕的不过是惩罚罢了。”   刘雅琴看出示弱也不可能蒙混过去,只得强自镇定:“我……你没有证据,能怎么惩罚我?无非就是好开除我罢了。”   “我可以明确地警告你,如果你再有任何针对左思安的行为,我都会让你明确知道后悔是怎么一回事。”   “用不着这么义正词严威胁我,我是很识时务的,呵呵,”她突然冷笑,“我已经明白了,原来你跟陈子瑜一样,都只喜欢小女孩,所以你宁可甩了女朋友,也要充当左思安的保护神。不过她也会慢慢长大,不可能永远保有你们这类人喜欢的样子……”   她突然打住,惊恐地发现高翔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冰冷犀利,整个人都与平时那个看上去温文冷静的年轻男人完全不同,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她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当然,她会慢慢长大,你给她带来的伤害会慢慢痊愈,她仍旧会有光明的人生。”他的声音保持着平和,“而你,请记住,每个人都会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或早或晚,陈子瑜就是最好的证明。现在去人事部办理离职手续。”   刘雅琴面如死灰,一声不响地转身走了。   高翔开车来到师大附中附近,将车停好,到学校门口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到了放学时间,大批学生涌出,他终于看到了左思安,她背着书包,围巾将脸的下半部遮住,独自一人出来,周围有学生驻足张望她,指指点点地议论,她恍如不见,径直向车站走着。   他不愿意在这里引起更多注目,跟在后面,打算到安静点儿的地方再叫住她,然而拐过弯后,几个学生拦住了左思安:“喂,左思安,那个乡巴佬护花使者今天怎么没跟着你?”   左思安没有理会,绕开他们继续向前走,一个男孩子伸手拉她:“还装什么假正经,多没劲啊,哥们儿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就是交个朋友,我们出去玩玩吧。”   高翔赶上去,一把推开那个男孩子,沉声喝道:“走开,不许再纠缠她。”   那几个男生看上去也不过十六七岁,见有成人出面干预,一哄而散。左思安谁也不看,继续向车站走,高翔一把拉住她:“小安,我的车在那边。”   左思安露在围巾上方的眼睛终于看向他,目光是冷漠的:“你把他们赶走,是想自己来纠缠我吗?”   他被堵得哑然,只得低声说:“对不起,小安,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不用特意为这个来找我,要知道现在关于我的传说可厉害得很,搞不好你会被认为是我生的孩子的爸爸,到时候你的‘清白名声’可彻底完蛋了。”   她声音并不大,可是清晰明确,已经有人开始驻足围观,指指点点。高翔不再说什么,抓住她的胳膊就往自己停车的地方走,她挣扎着想甩脱他的手,但他握得牢牢的,走到车前打开车门将她推进去,然后马上绕过车头上车,发动了车子。   高翔将车开到另一条街上,靠边停下,只见左思安缩在座位一角,垂着头,整个脸几乎都埋入了围巾里。   “小安,我再次向你道歉。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该打你,请你原谅我。”她没有回答,他伸手过去,拉开她的围巾,扳起她的脸,她左方的面颊仍旧有些红肿,然而让他震惊的是她脸色灰败,眼睛黯淡无光。   “那些男生你认识吗?”   她摇摇头。   “以后我每天来接你放学。”   “没那个必要。他们也是师大附中的学生,平时被管得很严,刘雅琴给我编的故事让他们很好奇,他们只是想知道会在初二跟男人早恋生孩子的女生是什么样,不会拿我怎么样。”   “我送你回家,和你妈妈谈谈,看能不能安排给你转学。”   她抬手挥开了他的手:“我说了我哪儿都不去。”   “不要倔强,小安,你这个样子明明已经撑不下去了。换一所学校,至少不会有人来骚扰你。”   “真可笑。相比真正折磨我的东西,吹几声口哨、指指点点议论一下算什么?”   “小安,你不能把自己困在这件事情里面。”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拼命想忘记,有时候我觉得我真的忘记了大部分。”左思安盯着他,冷冷地说,“可是,这件事情就像老鼠一样,你不停驱赶,以为就算打不死它们,至少也把它们赶走了。但其实它们只是缩到你找不到的角落,不声不响,你甚至能感觉到它们在黑暗中注视着你,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窜出来,从你眼前跑过去。”   他内心震动,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往回缩着,但他不肯放开:“讲给我听。至少以后老鼠再出现的时候,你能想到,你不是一个人在面对。”   过了良久,左思安轻声说:“我讲不清楚,我每次想起的细节都不一样。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怎么做噩梦了。昨天晚上,我很晚才睡着,半夜又被吓醒了,突然记起……那个人叫我的名字,让我上车。他的声音太清晰了,像是刚刚发生一样。这一定是幻觉,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他不可能认识我。”   高翔一惊,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醒悟她说到的“那个人”应该是陈子瑜,一时呼吸停顿了。   “记得起来的、记不起来的,真正发生过的、没有发生的,我已经分不清了。我只知道我必须接受老鼠的存在,习惯它们一直盯着我,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跑出来。”   “不,小安,这不是你必须接受的事情,也不是你应该过的生活。”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事情已经发生,我没法儿解释他们作恶的原因。我只能肯定地告诉你,这一切不管是怎么发生的,都不是你的错,你必须放下来好好生活。”   她精疲力竭,委顿下来,无法维持表面的冷静,也无法回应。他看着她,充满了怜惜与矛盾,他想,陈子瑜已死,不管这件事是出于他的恶念,还是刘雅琴的安排,抑或两人共同策划,刘雅琴都不可能坦白全部真相,就算他将某只老鼠从黑暗中揪出来拎到她面前,也不可能完全消除她内心的恐惧与耻辱感。而永远无法还原的真相对于左思安又有什么意义?也许到头来,还是得寄希望于时间弥合她受到的伤害。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对自己隐隐愤怒。他抬手抚摸她的面颊,再次说:“对不起。”   她误解了他的意思,涩然说:“没什么,她毕竟是你母亲,你生我气很是正常。但是,我不后悔我做的事,我就是想让她也尝尝被亲人离弃的滋味。所以我是不会向你道歉的,无论有什么后果,我都不在乎了。请送我回家吧,要不我妈会担心。”   5   离农历春节还有两天,雨雪霏霏,天气阴沉寒冷。左思安独自在家,听到门铃,按遥控让正在播放的DVD暂停下来,过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高翔。   “我能进去吗?”   她侧身让他进来,关上了门,小声问:“你怎么会来?”   “我来看看你,你妈妈说……”   “她给你打电话让你过来吗?”   她一下沉下了脸:“我妈真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她明明说过不希望你再来见我,现在大概是觉得我需要安慰,可她又做不到,所以让你过来。谢谢你,我没事。我已经接受现实了,父母要离婚就离婚吧,同学知道就知道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小安。”他打断她,皱眉说,“她没给我打电话,是我给她打了电话。我想看看你,她同意我过来。”   她呆住,过了一会儿,低下头去,轻声说:“那件事以后,我以为你就算不生我的气,也不会再来看我了。”   高翔无法告诉她,他这些天处于各种矛盾之中。父母之间的战火远没有平息不说,同在清岗的外公与父亲之间沟通减少,管理层无所适从,不得不要他来协调,严重影响到工作。公司诸事不顺,家里更是乱作一团。在他的坚持下,王玉姣被辞退,新换的保姆必须承受陈子惠愤怒之下更为苛刻的要求,动辄得咎,时时向他诉苦,宝宝突然又得了肺炎,一度十分凶险。他奔波在医院、公司与家之间,已经精疲力竭,好容易孩子康复过来,他才得以喘一口气。   “你爸爸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她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他要回来?我妈妈告诉你的?”   他点点头。   “他四天前打来电话,说那边下大雪,路不好走,恐怕要耽搁几天。我猜他未必赶得上在民政局放假前办好离婚手续,我们家还可以过一个算是完整的年。如果你是想来跟我谈这件事,那就算了,我已经……”   高翔不等她继续说下去,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将她的头按在胸前,她挣扎一下,妥协了,待在那个位置,泪水无声地涌了出来。她想,他知道关于她的一切,一直如此,就算她能冷漠地对待学校里的流言,冷静地对母亲说你们自己决定要不要离婚,又怎么可能在他面前隐瞒她的伤心与绝望,更重要的是,她确实需要这样一个怀抱。   高翔的下巴挨着她的头发,感受得到她的身体因为努力压制住呜咽声而微微颤抖。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拥住她,直到她逐渐平静下来,才让她坐到沙发上,拿纸巾给她,看她把鼻子揪得红红的,样子十分萎靡。   “父母的事不要多想,我带你出去转转,吃点儿东西。”   “太冷了,我不想出去,你要没什么事,陪我看这部电影吧。”   他看看电视,定格画面是一艘大船,船上与岸边无数人正在挥手,问:“什么电影?”   “还是《泰坦尼克号》。去年买了碟回来,我放过两次,都是只看了前面的半个小时,想到最后这船会沉没,大部分人都会死掉,就很难过,再也看不下去了。今天我大概不会更难过了,想看完这部电影。”   去年春天这部电影热映时,高翔与孙若迪在电影院里不欢而散,也再没看过,他点了点头,陪左思安坐下。她蜷缩在沙发上,将一床羊毛毯子搭到身上,按遥控器,从头开始放起。   “你爸爸决定继续留在阿里?”   “是的,他在电话里说那里需要他,请我理解。我说,我全都理解了,可以,没关系。妈妈也跟我谈了,她说她不希望我因此记恨她,我说,没关系,我不会,我已经很感激她对我的照顾了。”   这当然不是没关系的口气,不过谁又能要求她给出别的回答。高翔摸摸她的头发:“小安,人长大的标志之一就是发现父母再不是自己的全部世界。”   “可是我并不想要越来越大的世界。”   “这一天早晚会来,你不能太固执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靠过来,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定定看着他:“有一天你也会放弃我,对不对?”   高翔怔住,她的面孔离他如此之近,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一双黑亮瞳孔的深处,他的呼吸有一个短暂的紊乱,仿佛意外迫近的不仅是她,还有某种陌生气息——危险,却带着难以言表的甜蜜和诱惑。他定一定神:“你会长大,将来不再像现在这样需要我。”   她嘴角上挑,笑了,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听起来长大真好,可以不再需要任何人了。”   “不,小安。我不是这个意思。”面对这个过于敏感的少女,他无从解释,只能认真地说,“你认为我为什么明知道你妈妈反对还是要来看你?我很惦记你。可是你妈妈说的有一点我是同意的。我是成年人,你还太小,如果我让你养成依赖我的习惯,相当于是在占你的便宜。”   “我有什么便宜好让你占?是一直让你担心,还是一直不断的那些麻烦?”她的笑里带上一点儿自嘲,“你是对的,离我远点儿,对你更好一些。”   她正准备退回去,他拉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同时将毛毯拖过来盖住她,简单地说:“等你长大到足够大,我们再来决定什么距离是合适的。现在别胡思乱想,好好看电影。”   客厅内开着电热油汀,散发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暖意,搭在腿上的羊毛毯有繁复的花纹和温暖的质地;被关在门外的是南方城市湿冷的冬天,天空呈现一成不变的铅灰色,灰蒙蒙的光线让时间的流逝接近静止,细碎的雪花一阵阵飘洒,漫无止境,漫无尽头。   电视屏幕上,载有2200余名乘客与船员的豪华游轮头一次出海,驶向不为他们所知的冰山;简单的行囊内背着全部家当去投奔新大陆的穷人与带着管家、仆人出行的钢铁大王、贵族登上了同一条船,突然的邂逅、著名的船头相拥迎风而立、盛筵华服、纵情歌舞……海面风平浪静,离死亡看似还很遥远,可是左思安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止也止不住。   高翔想,处于痛苦之中,看这样一部庞大而著名的悲剧,恐怕不能转移郁结的情绪,倒只会增加悲伤。他伸手将她搂住,正要说话,她突然转过头低起脸来,他的嘴唇贴到了她的面孔上,温热,湿漉漉的,他的大脑有一个无法确定时间的空白,也许只是短短一瞬而已,随即发现,她的手搂住他的脖子,而他在吻她。她的身体脆弱而温软,呼吸有着如蜜糖一般的气息,他嗅到了她头发上清淡的栀子花味道,品尝到了泪水的微咸和属于少女的芬芳。   门突然被打开,一身风尘的左学军提着行李箱正在门口。他一脸惊愕,视线定格在沙发上的两个人身上,猛地扔下箱子,暴怒地叫道:“放开她!”同时冲过来抓起高翔,一拳挥在他脸上。   高翔退后一步才站定,左学军赶上来抓住他的衣领要继续动手。   这时左思安尖声叫:“住手!”   左学军厉声问:“他是不是在……欺负你?”   “按你的想法,谁都会来欺负我,我可能引来的就只有欺负,对吗?”   她的眼圈仍旧是红的,可是她的神情与声音都十分平静,仿佛父亲天天回家,而她只是与同学在看电视,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左学军似乎一下呆住,他的视线落到女儿身上。她穿着杏黄色的高领毛衣,红色的家具棉服,乌黑的头发披在肩头,面孔微微扬起,亭亭玉立如一株姿态挺拔的小树,他的眼睛如同受了强光刺激一般,反射出一道亮光,马上闪开。   屋内静默至极,这一瞬间,高翔突然忘记自己所处的困境,深深地同情这个男人。他自己曾经以几乎相同的方式猛地意识到左思安已经不知不觉长大,这种成长对他都那样具有冲击性,以致险些令他失态,更何况一个逃遁了近两年的父亲。   左学军松开高翔的衣领,声音嘶哑地说:“出去。”   高翔看看左思安,她几乎不易察觉地轻轻点了一下头,他也点点头,一声不响地走了。   下楼之后,高翔坐到车内,过了好一会儿,拉下挡阳板,对着镜子一看,他的右眼已经青紫,他“啪”地一下将挡阳板推回去,倒不是觉得样子狼狈不忍多看,而是涌起深深而无法面对的自责。   他早就知道她不再是一个没有性别的孩子,也提醒自己注意分寸,可是他还是不知不觉迷失,跨过了某个无形但必须守住的界线。   你确实是在占一个女孩子的便宜了——他对自己说。陈子惠一直不断的猜疑、刘雅琴临走时的冷嘲、长久以来回避想到的陈子瑜,此刻突然全部涌上心头,他痛苦地将头伏到方向盘上。   高翔过了有生以来最为难熬的一个春节。   陈子惠拒绝回清岗,陈立国只得来到省城,而高明识趣地留在那边。宝宝刚刚病愈,不及过去活泼,陈子惠仍处于愤怒之中,陈立国心事重重,高翔更是满怀烦恼,无法排解,家里气氛十分低沉。   到了初三晚上,高翔哄宝宝上床睡觉后,开车出来,到左家楼下,下车抬头望去,左家窗口还亮着灯,而阳台上有暗红烟头一闪。他定睛看去,发现左学军正靠着阳台栏杆抽烟。一个离开家两年的丈夫和父亲不留在温暖的室内与家人欢聚,而是顶着呼啸的寒风,在零下6摄氏度的室外站着抽烟,只能意味着一件事:对于左家来说,这个春节更加不愉快。   高翔心中有无数担忧,但也只能颓然离开。   在那以后,高翔始终没能看完《泰坦尼克号》。   这部著名的电影长达194分钟,1998年春天在中国上映,在商业上大获成功,1999年的年初,他在电影进行到不到一半时,走出了左思安家。   到了2012年春天,导演将这部电影转制成3D格式,再次在全球放映。除了新的观众以外,还有很多人重新观看,同时回忆当年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朱晓妍含蓄地提起想看这部电影,但高翔谢绝了,建议她跟其他人一起去看。他并不在意电影情节,他想重温的,既不在电影里,也不在电影院内。他不需要什么去触发回忆。   正是观看影碟的那一天,他再也不能确定他对左思安的感情了。   一切都留在他的脑海里,随着时间推移,仍旧清晰深刻。   陈子瑜对左思安的侵害、宝宝的孕育诞生、他对左思安所产生的感情……发生的所有事情看起来都如此随机,却又环环相扣,原本不相干的人的命运突然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他不能不感到迷惘。    第十二章 2012年,阿里,成都   1   狮泉河发源于著名的神山冈仁波齐峰背面的冰川湖,藏语叫森格藏布,汉语名字显得其实十分磅礴。在这一片气候干旱少雨的半荒漠与荒漠地带上,它没有像其他高原河那样断流消失,而是从容流淌,在中国境内长达405公里,成为大自然对生存坏境严酷的阿里地区的一项宝贵恩赐。   经过阿里地区行署所在地狮泉河镇时,河流随地势变得平缓,河水潺潺,舒缓地流向远方,没有上游那样穿行于高山峡谷之间湍急的气势。   高原的暮色来得远比内地晚,通常到晚上10点左右天才会完全黑下来。此时虽然已经是下午五点,但丝毫没有接近黄昏的感觉。天空有大团大团的白云聚散开阖,缓缓变幻着位置。镇子外的小山头上挂着经幡,随风招展,色彩明丽丰富,一道道山峦起伏绵延,线条清晰如刻。   这是左学军早已经习惯到视若无睹的景致,只是此刻左思安站在河边,阳光从云层间隙带着清晰的轨迹直射下来,将她笼罩在明亮的光线中,所有一切看上去都与平时不同。   他不由自主地止步,站在离她还有十多米远的地方。哪怕至亲如父女,16年时间,也足以成为巨大的鸿沟,横亘于两人之间。   13年前的春节前夕,左学军抱着与妻子和解的念头,不顾同事的劝阻,顶着狂暴的风雪搭上一辆过路卡车,冒险踏上返乡的漫长旅程。近乡情怯,低海拔的丰富氧气让他产生了莫名的焦虑,他越来越不确定他能说服妻子同意调动工作,带女儿离开汉江市。   等到踏进家门,看到高翔正在吻左思安,他震惊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同时马上暴怒,出手打了高翔。然而左思安的表现一下让他如同浸入了冰河之中。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个高挑冷漠的少女,既不害怕他的暴怒,也不为刚发生的事情羞涩,更没有表现出任何看到他回来的喜悦。   在她14岁以前,她一直是甜蜜黏人的小女儿,他要做的只是尽情宠爱她,从来舍不得对她真正动怒;哪怕他放弃照顾她的责任,不辞而别去了阿里,她仍旧依恋他,长途跋涉去看他,努力微笑,扯着他衣袖恳求他早些回家。他没有做好准备面对这个变化,更没办法开口批评管教。   等晚上妻子回家后,两人关进卧室,没有任何久别之后的亲密,再度爆发声音压得低低的激烈争吵,他指责她“对女儿不负责任,引狼入室”,而她反唇相讥,“一个负责任的父亲大概不会在女儿最需要他的时候一走了之”。   在争吵渐有失控趋势的时候,卧室门被推开,左思安出现在门口,静静地站着,眼神空洞地看着他们。等他们错愕安静下来,她才厌倦地说:“不要再为我吵架了,我消受不起你们这样为我负责。你想要留在阿里也好,”她又对母亲示意一下,“你想要离婚也好,你们自己协商决定,我都没意见,唯一的要求是请不要拿我当借口。”   她转身回自己房间,再不肯与他们交流。   他与于佳同时收回视线,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相同沉重的疲惫。接下来他们没有争吵,最终还是在春节假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去办理了离婚手续,他返回阿里,除了少数几次出差,回内地为母亲奔丧,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高原,也再没见过女儿。   这时左思安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过神来,明亮的阳光下,她看上去年轻,神态安详,异样的陌生,可又确定无疑地与他有某种联系。   他走过去:“你穿得太少了。”   她微笑:“太阳晒得很暖和。”   “要注意防晒,紫外线很强烈。”   “嗯,我知道。施阿姨告诉我,您犯过一次高原性心脏病,现在身体怎么样?”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我的情况并不严重,只是心肌供血不足,平时注意休息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种病还是跟高海拔有关系。哪怕从身体角度考虑,回内地生活也更好一些吧?”   左学军笑道:“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地方,到平原反而会难受。别的不说,内地哪有地方像这里一样有完全无污染的空气和河水。”   左思安转头看着狮泉河,河水清澈,呈现出接近海水的湛蓝色:“上次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第二天就离开了,我一直想看看这条河的样子。”   “你上次来,是那年的4月底,河水大概才刚刚开始消融解冻。再过差不多半个月,狮泉河镇就会入冬,河水又要开始结冰了。”   “我住的城市气候有点儿像汉江市,四季很分明,夏天热,冬天冷,湿度很高。”   “你为什么会想到学医?”   她看上去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而他也马上意识到女儿的回避,连忙说:“学医很好,我只是想到你小时候特别怕打针,实在想不到你会成为一个医生。”   她想,她何止是怕打针,她曾经一度害怕进医院到了病态的程度。不过她并不想去跟父亲解释自己的生活,只微微一笑:“爸爸,选择待在什么地方,各人有各人的理由,有时候没法儿解释,也不需要解释。可是您跟施阿姨是夫妻,你们又有一个孩子,最好还是好好沟通,尊重对方的想法。”   左学军黧黑的脸透出一点儿惨白,面部肌肉微微扭曲,看得出在勉力控制情绪,怔怔看着她。左思安过去曾经因为父亲的目光逃避看她而深感痛苦,现在同样无法承受如此沉重而痛楚的注视,几乎想转身走开。   她按捺住这个冲动,勉强一笑:“我也不想干涉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我们谈点儿别的吧,比如您现在感兴趣的阿里民俗研究。”   “小安,你不必担心会刺激到我的心脏,我的身体没有脆弱到那地步。”   “那就好。这次过来,我只是单纯想看看您。我生活得不错,我希望您也能过得好,就这么简单。”   “你走以后,我一个人在工艺街上坐了很久。高翔说得对,你好不容易来看我,我表现得并不比15年前好多少,难怪你会生气走掉。”   她摇摇头,客观地说:“我也说不上生气,分开太久,很难找到话题是正常的。”   “天知道我有多想跟你好好谈谈,了解你的生活情况,而开始我不敢开口,好像想问什么都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我曾经以为,我不会再见到你,你肯每年给我打个电话说声你好,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宽容。知道你要来看我,我……”左学军声音哽住,赶忙将头扭开,等待情绪稍微平复,才继续说,“我不配你对我这么好。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留在你身边,我知道我再说什么都晚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并不像你母亲当年说的那样,出于对自己前途的考虑才选择援藏。”   “我妈妈还是很公正的,她并没有在我面前说您什么坏话,只是说您是公务员,这种事情在官场上根本不是秘密,就算调回省城,您也要面对很多议论,压力很大,不比她在科研单位工作,环境相对单纯得多。”   “不,她误解我了。”   “不然您希望她怎么跟我说?难道实话告诉我,我的情况很糟糕,不能拿糖果、新裙子和游乐场哄好,不再是甜蜜可爱的女儿,不管谁跟我生活在一起,都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所以您选择远走西藏了?”   左学军艰难地说:“小安,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原谅过自己。”   “一切都过去了,没必要再提。如果一定需要我说一声原谅,您才能放下,我很愿意说。”她看着左学军,清晰地说,“爸爸,我原谅您了。”   然而,左学军丝毫没有释去重负得到宽慰的表情:“你一直是个善良的孩子,我并不是想把自己心头的负担转嫁给你。如果我做任何事能够补救、挽回那一切,我都会毫不犹豫去做。可是事实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受到伤害,我完全无能为力。后来你为我做出那么大的牺牲……”   “您当然不可能接受。原谅我当时很幼稚,以为那是我能做的唯一选择,完全没想到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要到长大以后才明白这一点。”   “不,小安,我知道你会那样做是因为爱我。”   “可惜不是所有的爱都会被接受,有时候爱就是一种负担,会让人只想逃避。”   “对不起,我确实逃避了,我的选择是懦弱的,我也许逃开了你,可从来没能逃脱对自己所作所为的追悔。”   那段黑暗的时光被一再提起,左思安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她心底潜伏已久的那个惊恐的孩子似乎随着记忆苏醒过来,在她身体内胡乱冲撞着想要闯出来。她只能将手紧握成拳头,努力控制住自己,冷冷地说:“别说了,爸爸。14岁的时候,我确实需要父亲解释为什么一声不响离开;16岁的时候,我也确实需要知道父母离婚的罪魁祸首是不是自己。到了30岁,再不能接受、无法理解的事情,我都不想追究了。”   “我明白,小安,这些年我非常想你。施炜怪我不爱小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每次看到小齐,就像看到了小时候的你。我逃避了对你的责任,再不可能若无其事地扮演父亲这个角色。我没办法像爱你一样爱这孩子,甚至一接近她,我就难受……这是我活该受的惩罚。我留在这里,让她们母女两人回内地,也许对她们更好一些。”   压抑的情感一旦开始释放,就再没办法轻易停住,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狮泉河:“您对于进行自我惩罚这件事太执着了,可是这样做对我又有什么意义?我不可能因为您选择冷落您的妻子,不亲近您的小女儿,就觉得得到了弥补。”   “我知道我什么也弥补不了。”   他好久没有说话,左思安的情绪略微平复,回头看着父亲,他一直悲哀地看着她,略微浑浊的眼睛里映有她的影像,那样小小的一个,一瞬间,她几乎误以为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她想,她轻易给予的原谅固然无法让父亲解脱,她无法克制的怒气也只会勾起更多痛苦的回忆,带来更多伤害,他们已经永远地错过了可以相互安慰扶持的可能。她再次怀疑这次回来是否正确。这时左学军的面部再度有些扭曲,但还是马上挣扎着露出一个微笑。   她敏感地问:“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没事。”   “您的心脏有没有痛的感觉?”   “不痛,真的,不用担心我。”   他看上去若无其事,她定一定神,只见父亲头发花白,面孔上的皱纹深刻,完全不复旧日风采,笑容也掩饰不了眼里蕴含的哀伤。她剩下的一点儿起伏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只余下跟父亲同样浓重悲哀感。   “爸爸,请务必答应我,您马上去做一个彻底的身体检查,同时养成随身携带药物的习惯。”   左学军嘴张开正要说话,却一下定住,面孔再度呈现扭曲,这一次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向后倒去。   左思安一把搀住了他,迅速将他放平到地上,半跪下来拍击他的肩部:“爸爸,爸爸。”   然而左学军已经失去意识,根本没有回应,她转头高声呼救:“快来人,帮我打一下急救电话。”   有人驻足围观,交头接耳,却没人做出反应,左思安一边再次呼叫,一边一手压住左学军的前额,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颌,让他头部后仰,气道打开,再俯身将脸贴近他的口鼻部,发现他已经没了自主呼吸,伸手摸他的颈动脉,也没有搏动。她马上脱下外套,叠起来将他的腿部垫高,解开他的衣服钮扣,让他胸部暴露出来,双手握拳,连续拳击了他胸口三下,然后两只手掌叠在一起,开始有节奏地对胸部做冲击性按压。做了30次胸部冲压后,她再深吸一口气,开始对他进行人工呼吸。只是高原氧气含量原本偏低,做按压又消耗了大量体力,只吹了两口气,便已经气促不支,头晕目眩。   这时一只手扶住了她,高翔急促地说:“我已经打了120,救护车马上就到,你坚持住。”   她点点头,重新开始进行胸部按压,然后口对口吹气,同时检查父亲的生命体征。她陷于一种情感停顿的状态,近乎机械地反复完成着心肺复苏,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高原,已经体力透支,甚至也没有意识到躺在地上的人是她父亲。   救护车终于鸣叫着赶来,医护人员跳下车接手,这时她接近脱力,没办法自己站起来。高翔抱起她,一齐上了救护车。   2   左学军在狮泉河镇医院没有脱离危险,医生告诉左思安,她采取的急救与心肺复苏措施为抢救赢得了时间,但左学军除了心脏病发以外,更严重的问题是颅内出现出血,左侧肢体偏瘫,瞳孔放大,处于深度昏迷之中。   左思安要求查看他所有的身体检查结果,医生不免不悦:“我已经把结果告诉你了。”   “对不起,大夫,我在美国做神经外科医生,所以需要看到他的心电图、血压、肾功能、CT、MRI检查结果。”   医生有些惊讶,打量了一下她,二话不说,拿来了检查结果,她仔细看过之后说:“他颅内出血在右侧基底节部位,出血量达到80毫升以上,已经形成肿块,破入脑室,脑干明显受压,具备手术适应征,需要马上进行开颅清除,解除脑疝的可能性。”   “我们医院没有做开颅手术的条件。这样的病人都必须转移。”   “如果不具备开颅条件,也可以试一下微创清除。”   医生苦笑一下:“院里倒是有一套颅内微创清除血肿的基本设备,但原本有一名来援藏的神经外科医生在这里工作,半个多月前已经回了内地,新的医生还没过来。我是一名普外科医生,旁观过那名医生动手术,但从来没有亲自做过这类手术。恐怕还是得等到转院到成都的医院才行。”   “那得多久,来得及吗?”这时施炜带着左思齐赶到医院,她连忙发问。   那名医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施炜抓住左思安:“小安,你做过这类手术没有?”   左思安面色苍白:“手术我做过很多例,但是……”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正微微颤抖,她知道自己仍处于半虚脱状态,站立不稳,再加上躺在病床上的是她父亲,她清楚所有可能的潜在风险与并发症,实在不能确定能否进行这样的手术。   高翔扶她坐下:“镇定,深呼吸。”   她坐下,依言合上双眼,努力想说服自己镇定下来,然而心乱如麻,一时无法平静,痛苦地说:“我竟然没注意到他脑部高压,还在明知道他心脏有问题的情况下刺激他,我没法儿原谅自己。”   施炜连忙说:“小安,你不能这样想。正因为你是医生,你才救活了他。眼下他也只能指望你了。这个手术是不是很复杂,所以你没有把握?”   她摇摇头:“我从当神外住院医生第二年起就开始在主治医生的指导下主刀做大脑硬膜外和硬膜下血肿清除术,参与过高难度的开颅手术,这次只是微创清除血肿,虽然没有三维手术设备,也不算很大的问题,一般来讲只需要半个多小时就能完成。但是……”   施炜握住她的手,恳切地看着她:“那就好,那就好,小安,一定要救救你父亲。”   一时间,她讲不出话来。   地区领导都闻讯赶来,向院长了解情况,院长说:“我们跟大医院也取得了联系,那边医生也说必须尽快开刀清除血肿。看左书记的情况,恐怕要转移到成都才行。”   地区领导皱眉:“明天上午才会有飞去成都的航班,老左能够支撑得住吗?”   “按道理讲,24到48小时内手术,都是可以的。”   一片沉默之中,左思安开了口:“不行,最佳手术时间是12小时以内。高原缺氧地区对于手术时间的要求更严格一些。从我父亲的出血量来看,再不手术清除血肿,有可能发生脑疝,以后语言和身体活动能力都难以得到恢复。”   “可是我们目前没有医生能动这个手术。”   “我从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毕业,有马里兰州的行医执照,在巴尔的摩一家医院担任神经外科住院医生已经三年,从去年开始独立动脑部手术,我可以为我父亲动这个手术。”   所有人都看向她,领导沉吟不语,院长迟疑:“就算你有美国医生执照,但能否在国内动手术没有先例,我们必须请示。”   在施炜的坚持下,经过一连串请示与商量,领导批准由左思安来动手术,她签了一系列文件,拿着笔的手禁不住再次颤抖起来。   高翔蹲到她面前,按住她的手,她抬头怔怔看着他:“高翔,我害怕我这个决定是错误的。”   “你要信任你自己的判断。”   “但是……”她停了一会儿,终于苦涩地说,“半个多月前,我为一例颅脑损伤病人做开颅手术,他死在了手术台上。”   高翔怔住:“你学医到现在,他不会是你看到的第一个死者吧?”   她摇摇头:“但他是第一例在我的手术过程中死去的病人。在随后例行的病例差错分析中,有主治医生对我的处置方法提出不同意见,我被暂停手术,只能参与查房与门诊。”   “然后呢?”   “正式调查结论出来,我被认定处置并没有明显差错,恢复了工作。”   “我没理解错的话,就是说你根本没有犯错。”   “但是,我并不觉得松了口气。从读医学院开始,我就听教授讲过,做外科临床医生,迟早会面对病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刻,不过我没想到,冲击比我想象的更大。”   高翔完全没有想到她竟然是在面临职业危机的情况下回国探亲:“目睹死亡确实会带来压力,你需要放松。”   “我没法儿放松,并且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不得不跟主任讲,我需要时间调整,再重新开始手术。没想到……”她看了一眼病房方向,“我却必须给自己的父亲动手术。”   “小安,你并没打算因此放弃你的医生生涯,对吗?”   “当然不会,我受的所有艰苦训练都是为了独立行医。”   他看着她:“当年我带我儿子去纽约动手术,主刀的医生是心外科的权威,他跟我谈手术方案,有一句话,我印象非常深刻。他说,手术是一门科学,更是一门艺术,手术过程是医生的专业积累与临床判断发生化学反应的一个过程。我不懂医学,但我理解他强调的判断与自信对于医生来说,缺一不可。你自己也说了,你已经做过不少高难度手术,所以,不要因此就怀疑自己受到的长期的培训与判断能力。”   左思安没有说话,然而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仍处于极大的挣扎之中。   “小安,我儿子从出生到四岁之间,一共动了三次开胸手术。”   她怔住,脸有些扭曲:“为什么跟我说这事?”   “他每次手术都是由我签字。当然,作为病人亲属,和作为主刀医生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我只想告诉你,我知道亲人生命处于不可知状态时所承受的巨大压力,我也知道所有医生都会尽力避免为直系亲属动手术。你是有选择的,小安,你可以不动这个手术。”   “爸爸的情况如果拖延下去,也许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肯定会错过最佳手术时间,我不能让他冒这个险。”   “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在现在的情况下,你首先是一名医生。他是你父亲,同时更是需要你救治的病人。小安,我相信你。”   他的眼神镇定,握着她的手温和而沉稳,她在这目光下慢慢平静下来,点了点头,站了起来,走向施炜。   “施阿姨,我必须跟你讲一下手术可能存在的风险。”   高翔隔了一段时间,看着左思安,她似乎一下进入了医生的状态,从肢体语言到面部表情,都毫无刚才的彷徨不安,看上去温和、镇定而专业。几天前在刘湾时,正是她自然流露的这种状态,让他和梅姨马上信服了她,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施炜同样凝神听着她讲话,不再慌乱。   然而眼看着昔日那个过于敏感、内向的女孩完成这样的转变,让高翔有无名的感伤。   左思安进入了手术室,他们在外面守候着。左思齐早已经躺在长椅上睡着了,施炜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一直怔怔看着前方,高翔安慰她:“不用担心,小安说左书记的情况并不严重。”   施炜转过头来,眼里含着泪光:“我是个不合格的妻子,这段时间一直跟他争执不休,完全没注意到他身体不好。”   “左书记常年住在高原,又有心脏病史,发病是谁都不可能预料得到的。你如果为这个自责,小安更会自责,毕竟她父亲是在跟她谈话的时候昏倒的。”   “不不不,学军的身体有问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件事完全不能怪她。如果没有她在身边,我想都不敢想会怎么样。”   “对,谁也不能怪,施炜,记住这一点。还是耐心等手术结束吧。”   手术在40分钟后结束,左思安一脸疲惫地出来,点了点头,施炜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冲过去抱住了她。   第二天,左学军在医护人员的陪同下,乘飞机转移到了成都,家人陪着一同过去。经过检查,他颅内血肿引流平稳,基本脱离了危险,并且恢复了意识。施炜决定自己留下来陪护,委托左思安将左思齐带到医院旁边的宾馆订房间休息,可是左思齐马上一口拒绝:“不嘛,我要跟你在一起陪爸爸。”   “小安,那你和高翔去休息一下吧。”   左思齐一直在好奇地打量着高翔,突然说:“叔叔,我看到过你,在我妈妈的相册里。”   高翔略为惊讶,笑着点头:“对,我以前和你妈妈还有你姐姐一起来过阿里。”   “嗯,照片里有好多人,有我姐姐,还有一个光头叔叔,笑的时候嘴歪歪的很好玩,他后来还来过我家。”   施炜解释道:“她说的是老张。老张现在是圈子里有名的骨灰级驴行客了,三年前又来过一次阿里,还是那么风趣开朗。”   左思齐继续说:“对了,还有一个长头发的漂亮阿姨,妈妈说她是你女朋友。”   高翔不想小朋友接着追问漂亮阿姨的下落,笑着问:“你妈妈相册里有没有一张她站在越野车上的照片?”   左思齐使劲点头:“有啊有啊,她的头发飘啊飘的,像要飞起来一样,可神气可漂亮啦。你怎么知道?”   “那张照片是我给你妈妈拍的。”   “真的吗?我总是问妈妈,为什么她不能一直那样。她说她有了我,我的翅膀还没长好,她觉得一个人飞起来太寂寞,还是牵着我的手走好一些。”   施炜笑着摇头:“小齐这孩子完全是个话唠,没事就喜欢翻我的相册,随便看一张照片都可以问十万个为什么出来。我要直接说我老了,飞不动了,她还不干,非得回答得完整,而且让她满意,她才肯罢休。你们走吧,不然她可以拉着你们说个没完。”   从医院出来,左思安对高翔说:“我打算等爸爸完全脱离危险后再回去。你可以先回汉江,放心,我绝对不会再到汉江去了。”   高翔皱眉看着她:“你认为我就是过来监视你,非要押送你登上回美国的飞机才肯罢休吗?”   她不安地说:“不是,但你有你的工作,没必要在这边久留。”   “这些由我自己处理,你不必操心。”   他的态度突然由在狮泉河镇时的温和变得冷硬,看上去再也不想跟她沟通,她只得不再说什么。两人步行到医院对面的宾馆,开了两间房,各自进去。她已经疲倦不堪,但还是不得不强打精神给医院负责人打电话沟通请假的事,再打电话改签机票。处理完这一切,再去洗澡,倒在床上,却一时睡不着。   她不由想起,15年前从西藏看望父亲回来,也是在成都等候转机,住在机场附近的一家宾馆内,高翔的房间一样在她隔壁,而那一次,她因为父亲的态度而伤心欲绝,在他怀里哭得不能自制。   左思安今年30岁。15年时间,相当于她的半生了。   她突然意识到,几乎在她每一个无法面对的时刻,他都在她身边,这算是巧合,还是命运离奇的安排?   她想她永远无法弄清答案。 第十三章 1999年,汉江 1.   师大附中的领导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左思安这个棘手的状况。   这所学校有着详细而严格的校规,轻则警告记过,严重可至开除,可是左思安没有违反校规中任何一条。按照学校了解到的情况,她只是一个受害者。14岁的高中生竟然产子,这件事在大城市里过于骇人听闻,让所有成年人都感到不安,他们宁可私下唏嘘,也不愿意正式谈起。   经过反复研究,学校决定对这件事情采取冷处理,只是将议论得最活跃的几个学生通知教务处进行了严厉训诫,同时通知各班班主任,提醒学生专注学习,不要轻信没有根据的流言。   新的学期开始,经过一个寒假,学校里对左思安的非议由公开、密集的谈论,转为窃窃私语,不再那样喧嚣,却仍旧持续着。几乎所有的老师都回避正眼看她,更没有一个老师会点她出来回答问题,她同桌的家长甚至找到班主任,强烈要求为自己的女儿调换了位置。同学们对她的态度则走向两极,大部分人视她为异类,尽量疏远她,连刘冠超都开始躲她,不仅不再陪她去食堂,放学后不再送她去车站,而且在学校碰到她还远远绕开,而另外一些从未打过交道的同学却开始找各种理由接近她。   她知道刘冠超的父母一直都不赞同他与她过分接近,对他的反应就算有些难过,也不准备去责怪。那些陌生的同学的亲近让她先是诧异,经王宛伊指点后,她才明白,在刘雅琴编造并传播的那个故事里,她是离经叛道,早早体验了完整版恋爱的叛逆少女,而不是一桩强奸案的可怜的受害者,在这所重点学校里,那些处于青春萌动期的同学对她有了莫名的仰慕与崇拜。   被孤立是痛苦的,因误解而来的接近也并不能安慰她。可是她又多少觉得,她得到了某种她 并不期待的解脱。不在怀抱希望之后,固然没有患得患失的恐惧,同时也失去了那种让她保持温顺安静的力量,她内心的绝望、厌弃和愤怒情绪如杂草纠葛,以她无法控制的速度滋长。她无法再以一个乖巧的女孩子的面目出现,当然更不愿意费劲心力装得跟同龄人一样。   师大附中有着高强度的学习进度与密集的考试安排,任何一个学生成绩掉队,在几周测试之后便非常明显,班主任并没有像对待其他同学那样直接找左思安谈话,而是再次打电话请来了于佳。   于佳只能全盘接受老师提出的批评,表示要跟女儿好好谈话,督促她将心思放回到学习上来。可是该怎么谈,于佳全无头绪。   她一向在学习与工作上表现优异,在她看来,取的好成绩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从来没有想过女儿会有这方面的问题。可是,她也知道,女儿跟过去不一样了。左学军告辞返回阿里时,左思安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离愁别绪,只是淡淡说声“再见”,甚至没有送他下楼。   于佳并不赞成女儿从前对父亲的过分依恋与维护,但这样剧烈的转变让她忧心不已。她无数次试图与女儿交流,左思安并不比从前来得没有礼貌,只是十分冷漠,不管什么话题都不愿意回应,应付几句后便将自己关进房间,今天也不例外。   于佳只得强行拦住她:“你这几次考试成绩掉得厉害,不如把试卷拿出来,我跟你分析一下问题出在哪里。”   左思安眼见无法脱身,只得在沙发上坐下,闷闷地说:“没必要分析,原因我知道,我上课不够专心。”   “小安,我知道你心情不好,需要时间……”   “时间?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时间,我的时间充足得很,都不知道怎么打发才能过得快一点儿。”   于佳愕然:“小安,你不能这样自暴自弃。”   “我既没有旷课,也没有不做作业,更没有出去鬼混,哪里就够得上自暴自弃这么严重的罪名?”   “我不是这意思,但学生必须专注学习。”   “我已经当了快十年的好学生,现在提不起精神专注,也值得原谅吧。”   她如此对答如流,于佳又是意外,又是恼怒,只得强压着不悦:“小安,别的事情我都不想苛求你。但是学习这件事,我不能放低对你的要求,学生的职责就是好好学习,你现在处于一个关键时期,读到高二要文理分科,重新分班,一旦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成绩掉下去就很难再跟上。”   “勉强跟上,又有什么意义?”   “这关系到你的前途,我知道你没心情听我说这些话,但是我知道如果放任你,就是对你不负责任。”   “不要反复提责任这句话行吗?我感觉我必须不断让你们负责,简直罪孽深重。”   “我们是你们的父母,对你负责是应该的,我当然不能眼看你陷进不正常的状态里。”   “什么叫正常?只要我的成绩保持在前十就算正常吗?”   “小安,你这个态度就不对。我不只是看成绩,但成绩证明一个人肯为前途复出对少努力。”   “你说的前途,无非就是要我跟你们一样,考上大学,找一份好工作,然后跟一个好人结婚,那也是有可能离婚的,又有什么意义?”   左思安不断说到人生意义这个层面,于佳简直无言以对。她有严谨的科学头脑,一向自认为生活必须有目标、有追求,并且不断付出努力,哪怕遇到变故,也要积极面对。她确信她的人生态度是正确的,从来没有被那种宏大虚无的问题困扰过。可是面对女儿如此意气消沉,她却完全束手无策了。   好在左思安也没有打算与她继续抬杠,反过来安慰性地说:“你也不用着急,成绩垫底确实不好看,我会尽力考好一点儿的。没别的事了吧,我先回房间了。”   左思安说到做到。接下来的考试略有进步,几周起起落落之后,开始神奇地维持在班级里中游偏下的水准,这当然不可能让于佳满意,不过再也不会让老师觉得有必要叫家长来了。   现在她在学校唯一的朋友是王宛伊,王宛伊是个有个性的女孩子,跟从前两人同桌时一样,她们维持着平淡的交情,并不比过去亲密,不会像一般女孩子那样一有时间便黏在一起交换生活中所有的琐碎的秘密,但碰到便会聊上几句。有时候王宛伊会在周末约她出去玩,并向她保证,一起玩的都不是本校“这帮只会读书的呆子”,她并没有兴致,但也不愿意总是拒绝,偶尔参加了一次。   来的大半是李洋的朋友,他交游比较广泛。那天天气不佳,不能到室外打球,他们玩的形式其实非常单纯,不过是一大帮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打电玩游戏、打台球,然后凑钱到平价的KTV唱上两个小时的歌。左思安没办法像他们一样兴致勃勃,可是想她交出的学习成绩一样,她知道怎么待在一个安全而不显眼的位置,既不扫别人的兴,也不强迫自己凑趣助兴。   有一个陌生的男生努力想接近她,她并没有理睬,后来王宛伊也证实了这一点:“他是李洋的朋友,参加篮球比赛时认识的,经常一起打球,他说他觉得你很神秘。”   她不愿意接腔,借口邻近期中考试,不再出去玩,但那个男生却到学校门口等她,李洋和王宛伊叫住她,她只得过去打个招呼。他自动陪着她向车站走,同时自我介绍:“我叫徐玮铭,在汇宁中学读高二。”   “哦。”   “我想追求你,左思安。”   她被这个开门见山的表白惊到,瞠目看着他,他是个高大俊美的男孩子,头发剪得短短的,有着健康的肤色,微笑时露出雪白的牙齿,看上去赏心悦目。她也笑:“那李洋有没有把我的事告诉你?”   “他说了,我觉得没关系。人生经历丰富一点是好事。”   她被这个幼稚的回答弄得哭笑不得,略带嘲讽地说:“所以你来找我丰富你的人生?”   他丝毫不以为意:“我们互相丰富嘛,明天过来看我打球,你会觉得有意思的。”   左思安对于运动的兴趣不大,不觉得中学生的篮球比赛有多有趣,不过她有说不出的抑郁积压在心底,能够晒着太阳看他们挥汗如雨,什么也不想,对她来讲是一个难得的放空。她同样不觉得徐玮铭的追求有多认真,也没有与他在一起的的打算。可是别人不这么看,学校迅速传遍了她的新故事,同学们看她的眼光简直带上了一点儿敬畏。   三个月来,刘冠超头一次在食堂外拦住她:“小安,你不能这样。”   “不能怎样?”   “据说那个徐玮铭有过很多女朋友。”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大家都在议论你。”   “他们什么时候停止过议论我?”   刘冠超的表情有些扭曲,她不忍心,放温和声音:“别管我的事,也别乱操心,小超,跟你不相干。”   她准备走开,刘冠超一把拉住她,她诧异地回头,他眼睛里浓重的痛苦让她一下震住:“小超,我知道你父母一向管你很严格,他们让你不理我,也是为你着想。我能理解,不会怪你,没事的。”   “可是我姐姐……”   她打断他:“你姐姐也是被迫的,这件事不用再提。我先回教室了。”   左思安看得出刘冠超心事重重,可是她被自己的心事压得喘不过气来,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陷他于多重的烦恼之中。她思前想后,放学后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拨了高翔的号码。从春节前离开她家以后,他再没出现在她面前。   “我是左思安。”   “小安,有什么事?”   “我……方便的话,我想见见你。”   高翔在电话那头沉默良久,终于说:“小安,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说吧。”   天气入春,早已暖和,她的心里却升起丝丝寒意:“这么说你不愿意见我了?”   他又是一阵沉默,她知道这个逼问没有任何意义,然而她需要知道一个确切的答案,也固执地沉默着,等待他的回答。   “小安,如果有事需要我帮忙,只管跟我说。但是我想我不方便再去见你了。”   她轻轻“哦”了一声,挂上了电话。    2.   高翔没想到刘冠超会到他的办公室来,有些意外:“找我有什么事?”   刘冠超绷着脸,并不看她:“请你去劝劝小安,不要跟那个叫徐玮铭的男生谈恋爱。”   高翔大吃一惊:“谈恋爱?”   “她现在跟那个男生走得很近,每个周末下午都去中山公园看他打篮球。”   高翔沉默片刻:“这没什么吧。”   刘冠超急了:“但是学校里都在议论,那个男生读汇宁中学,成绩不好,出了名的花心,仗着长得的帅,从初中开始,差不多一个学期换一个女朋友。现在很多人……知道小安,他只是拿小安来吹嘘而已。”   “你是小安的朋友,如果这些事是真的,你应该如实告诉她,让她来做判断。”   刘冠超挣扎了好一会儿:“就算她还愿意当我是朋友,我也厚不起那个脸皮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那件事是你姐姐做的,跟你……”   “跟我不算没有关系。”   这个半大的男孩子的痛苦如此沉重,高翔一时默然。   “我跟于阿姨打了电话,于阿姨没当一回事,她说小安太孤独了,能够跟同龄人交朋友也许是好事。至少你的话小安还是愿意听的,请你一定要去劝劝她。她在学校已经……很孤立了,我不想让她被那个人弄得伤心,再成为大家议论的话题。”   刘冠超转身,高翔叫住她:“你家生活有没有问题?”   他头也不回地向外走,一边说:“那和你没关系。”   接到左思安的电话,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从春节到现在,高翔有将近三个月没有见她,他并不知道能以什么立场去劝说她。他想,于佳大概是觉得,如果左思安一定要与异性有交往,跟同年龄的男孩在一起,远比和他相处安全。他不得不承认,他甚至有相同的看法。   但是到了星期六,他还是去了刘冠超说的那个位于中山公园的篮球场。设施简陋的四片场地上全都有人在打球,左思安与另外一个女孩子坐在旁边的一张长椅上,但她的目光似乎穿过呼喊运动的场地,一直看向远方。她没穿校服,而是穿着薄而宽松的灰色上衣、浅蓝色牛仔裤,南风浩荡,鼓动着她的衣服,将她的头发吹得向后飘拂。   一个穿着运动背心短裤、身材高大健美的男孩子走过来,她随手递一瓶水给他,他蹲到她面前,一边喝水,一边跟她说着什么。   高翔远远看着这个场景,他不过25岁,但觉得那些小他七八岁的孩子的世界已经异常遥远。如果左思安是开心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和必要过去打扰?他正要转身离开,却看到一个长发女孩子走过去加入谈话,左思安站起来要走,被那女孩子拦住,南海站了起来,看起来很生气地跟她争吵着。   他大步走过去,只听长发女孩子轻蔑地说:“端什么架子啊你,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吗?他只是跟人打赌,说能够让你喜欢上他罢了。”   左思安平静地说:“为这种事吵架太没意思了。”   那女孩多少被她的态度震住了,停了一会儿,气呼呼地说:“难怪你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传言,原来确实是一点儿自尊心都没有。”   四周安静下来,打球的人都停下来看向这边,那男孩子恼怒地推了一把那女孩:“你胡说什么?”转而对左思安说:“她是个疯婆子,你别听她胡扯。”   那女孩看上去来势汹汹,十分强悍,却被男孩明显的偏袒气极,突然顿到地上哭了起来。   左思安低头看她,略带怜悯地说:“为一个男生当中吵架哭闹,也不算有自尊心的表现。”   那女孩带着哭腔骂起来:“少跟我唱高调,滚,都别理我。”   “我到时见该回家做作业了,再见。”   她向球场外走,迎面看到高翔,怔了一下,什么也没说,示意他也转身。走开一段距离之后,她才问:“你不是不方便再来见我吗,怎么会来这里?”   他恼怒地反问:“你为什么要跟这种男生混在一起?”   她正要回答,后面有人叫她:“左思安。”   “他没什么不好啊,聪明、健康、开朗,会逗人开心,而且他觉得被别人看到和我在一起不是一件丢脸的事。”   “他为了打赌接近你,迟早会伤你的心。”   “我哪有多余的心给他伤。”左思安大笑,“他为什么来,爱怎么跟人吹牛,我才不管。谁把这点儿小事当真,谁就是傻子了。”   高翔好不吃惊,同时想,不要说左思安,他自己都觉得刚才说的那番话一本正经得可笑。眼前这个女孩子眉目之间笑意盈盈,仿佛挣脱了某种束缚羁绊,不再像从前那样紧缩在一个无形的壳中,可是这样的满不在乎,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自我保护。   他只能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左思安却没有动,若有所思地看着高翔,突然问:“我打电话给你,你都不愿意见我。今天为什么来找我?”   “我担心你。”   “嗯,你觉得我又处于需要你帮助的境地了,再不出面,我可能会误入歧途。如果我一切都好,用不着你担心,你以后就不会再来看我,我没理解错吧?”   高翔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似乎也不需要一个回答:“我现在不想回家 ,陪我走走。”   汉江市的春天向来短暂得似乎一闪即逝,所以显得尤其珍贵。树叶新绿,草木葱茏,空气中都带了清新的气息,中山公园位于市区中心,除了游乐区人多一些以外,后面种有一片高大笔直的水杉,十分安静。他们顺着石子铺就的小路漫步向前,水杉树叶在他们头顶被风吹的沙沙作响,阳光在地上投下不规则的光圈,不知名的小鸟在树叶间鸣叫不休。   左思安一直保持着沉默,高翔觉得这个无言的状态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试图找点儿话题:“我去过的很多城市都有一座中山公园。”   “我爸爸也说,他去过的很多城市都有沈阳路、上海路、天津路。真搞不懂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图省事,不肯取有特色的名字。”   “你爸爸还好吧?”   他没有什么表情地回答:“不知道,他就算不好,大概也不会跟我说。”   “你呢,在学校里怎么样?”   “老样子。”   这个异样简短的回答让他不安:“上次你打电话,我没有出来,但是……”   这时,她站住,他也停住脚步,正要继续说下去,她突然投进他的怀里,将他紧紧抱住,脸贴在他颈项下的方衬衫上。他大吃一惊,几乎本能地四下一看,附近并没有人。他试图拉开她的手:“小安,你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她固执地紧紧缠住他,仿佛要将自己嵌入他的身体内。他狼狈的同时,却感受到了她的单薄、柔韧、温软,同时清楚自己全力克制对这个身体的渴望已经有几个月之久,再也无法强行将她的手拉开。他抱住她,吻她黑亮的头发,轻轻抚摸她的脸。她踮起脚,吻他的嘴唇,他矛盾地闪避开,扣住她的下巴看着她,苦涩与甜蜜交织:“我们不能这样,小安。”   “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因为,”她轻声说,“我妈妈打算带我去美国。”    3.   于佳并没有跟同事提及自己离婚,但是她与Peter的来往,早就引起了同事的注意,知识分子说起闲话来,起始于寻常市井百姓的区别十分有限。而于佳又恰好面临升值与职称评定的竞争,她的专业水平没人置疑,论文质量之高,工作能力之强早已经得到整个水利科学研究院的公认,在国内学术界也小有名气。私生活成了她唯一的软肋,甚至她女儿的状况也辗转传扬开来。   于佳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成为别人谈资的一天,她专精学术,对于人事斗争没有任何概念,感到寒心的同时,更加体会到左思安承受的压力,对于女儿表现出的反常镇定担忧不已。   Peter只与本地大学签订了一年的短期合同,到夏天就要回国。他向她求婚,她惊诧地拒绝了:“不,我和丈夫离婚,是因为我们之间感情出现问题,有着难以弥合的矛盾。如果我离婚之后马上和你在一起,简直坐实了我是婚姻中出轨的一方。”   “你不能这么在意别人的眼光。”   “但我确实在意,我并没有准备好开始另一段感情,更重要的是,我要是现在再婚,我女儿就再也不可能谅解我了。”   “你女儿如果永远不能接受生活已经发生改变这个事实,你也要一直陪她耗下去吗?”   于佳默然。   “你应该带女儿换个环境,这样对你对她都好。”   这是左学军也曾说过的话,她只得苦笑:“去哪里呢?在中国调动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也不想放弃我的专业。”   “你以前曾跟我说过,希望有在学术上进一步深造的机会,有没有想过去美国做博士后或者访问学者?以你在专业领域的表现,获得offer(录取通知)应该不成问题。”   当年于佳在读完硕士之后,确实曾动念头到国外读博士,不过再一想,丈夫为了支持她,已经扛下了照顾女儿的绝大部分责任,就算支持她的想法,她也没法儿过自己这一关。所以她选择了一边从事科研工作,一边在母校继续读博士,心底多少有些遗憾。   她开始认真考虑Peter的建议,越来越觉得可行。她是标准的行动派,一下决心,便马上准备好资料,Peter帮她发推荐信,但怎么跟女儿讲这件事却让她为难了。   她一向都不擅长婉转迂回的谈话艺术,只讲了一个开场白,左思安就以过分的敏锐察觉出这不是一场平常的有关她学习生活状况的谈话,她抬起眼睛看着她:“你不是不想放弃你的工作吗,怎么会突然又去国外的想法?这件事和那个外国人有关系吧?”   于佳无法在这种目光下继续绕圈子,只能直接说:“建议确实是Peter提出来的,我考虑后觉得可行。做博士后,可以携带未成年儿女过去。美国的教育水平很高,如果在那边读完高中,你有机会申请相当不错的大学。”   “这样说起来,好像完全是为我考虑。我并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么大牺牲。”   于佳忽略左思安语气里的嘲讽,心平气和地说:“不,这谈不上牺牲,我也一直梦想去学术水平更高的地方学习深造。”   “但那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   “小安,你不能一副心灰意冷、得过且过、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你已经17岁了,必须对自己的未来有所规划。”   “所以我必须接受你的安排,完成你的梦想?”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所有的目标和梦想,都会努力去完成,不会转嫁到你身上。但是我对你是有期待的,我希望你不要混日子虚度光阴,人必须过有目标的生活,一生才会有意义,我会尽力给你创造实现理想的条件。”   母亲说的十分诚恳,然而左思安却无法感动,她直接问:“你会跟Peter结婚吗?”   于佳不打算撒谎:“目前不会。”   “是啊,才离婚就再结婚,未免太快了。”   她对Peter说过几乎同样的话,可是由女儿嘴里说出来,她听着很不是滋味。   “这么说,你已经决定去美国了。”   “只要能收到offer,我就回去跟领导说,申请签证。”   “我没有成年,要么跟你去美国,要么去阿里投奔爸爸,对吗?”   于佳马上摇头:“你爸爸说过,藏族孩子都要考到内地来读书,你怎么能去阿里?”   “爸爸躲开我还来不及,我何必去给他添堵?看起来我根本没有别的选择了。”   “小安,不要用这种心态看问题。好好想想,现在的环境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左思安一下抬起眼睛,于佳一惊,猛地意识到女儿确实是有所留恋的。两人同时默然,停了一下,左思安终于维持不住冷漠的态度,软弱下来,看着于佳,以近乎哀恳的声音说:“妈妈,我知道你有梦想,可是我并不想出国,你能不能再等两年,只需要两年,等我考上大学,你就可以去了。我保证会好好学习,考上一个好大学的。”   “我怎么可能丢下你自己去美国?”   “这不是丢下我啊,我很感激你一直陪着我。”   于佳有说不出的挫败感:“小安,我是你妈妈,你是我女儿,我为你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愿,不需要你的这个感激。”她没有说话。   “你舍不得离开汉江市?”   她仍旧沉默。   “我知道,高翔才是你不想离开的原因。”   她保持着面无表情,但眼神警惕地看着妈妈。于佳狠一狠心,决定把话说明白:“你爸爸为他那天回来看到的事跟我大吵,怪我不该放任高翔接近你,他是有一定道理的。高翔并不是你应该喜欢的人,无论从他的家庭、他的年龄来讲,你都不应该再对他有任何感情。”   左思安被激怒了:“当初你把我托付给他,让他带我去阿里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了。”   “你爸爸这样指责我就算了,你这说我就太过分了,小安。”   左思安抿紧了嘴唇。   “当时高翔带着女朋友,而且看上去感情很好,不然我怎么可能放心让你跟他去阿里?他母亲指责你是他跟女友分手的原因,这还不够吗?”   “我没有……”   “我知道,我从来没为这事说过你,他是成年人,应该自己处理好感情的事情,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应该怪到你头上来。小安,你慢慢长大了,会喜欢一个异性是正常的。高翔只是碰巧在你生活中出现的次数最多,又对你表现出了足够的关心,你太孤单,在不知不觉中拿他填补了父亲的空缺而已。”   “不,不是你说的这样,我有父亲,不需要别人取代他,更不可能拿高翔当父亲。”   “那你能拿他当什么?当男朋友吗?春节那件事以后,他再没有出现过,就证明他自己也知道,他跟你接近是不对的。你还小,但他已经25岁,交过女友,完全清楚男女之间应该是什么样的。”   左思安痛苦地将头扭到一边,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   “没错,他对你很好,为此我很感激他,我对他的人品也没什么怀疑,但他绝对不是和你。你才刚满17岁,以后还会认识不同的人,接触更广阔的世界,到那时候你才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然后到了40岁,重新知道以前要的并不珍贵,该放弃时只管放弃,反正前面有更加光明的生活、更加让你动心的人等着你吗?”   左思安以前就算嘲讽,也是温和节制的,她头一次表现得如此尖刻,于佳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地说:“我不怪你,小安。你要长到足够大,才能理解感情的复杂。别的不说,高翔与孙若迪相爱四年,说分手也分手了,他对你只是怜惜、负疚而已,他想弥补他秦琪犯下的错……”   “不是你说的这样。”   “小安,不要自欺欺人,他对你的这种感情也许有爱的成分在内,但跟真正的爱情区别实在太大。”   这是左思安没法辩驳的:“我没想过要跟他在一起,可是……我只是……”她无法继续说下去。   “我明白,小安,未来对你来说还太遥远,感情的事你也不可能想得太具体。你只是舍不得就这样离开。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撞见你们在一起,你父亲为什么会那样暴怒?他母亲又为什么会视你如眼中钉?别的不说,当初我以为他家会带着那个……孩子待在清岗生活,没想到现在大家都住在一个城市。你留下,对他也是一种困扰。何必要逼迫他做出你不能接受的选择。”   左思安呆呆地看着母亲。   “就算你现在不能理解我的决定,我也必须把你带到美国去重新开始。”   左思安在彷徨不定之中,给高翔打了电话。高翔显得十分冷淡,拒绝见她。放下电话,她想,也许母亲说的不无道理。   可是春节前那个拥抱与亲吻,如同烙印一般,让她辗转不安,有无法抑制的渴望。   在公园找个僻静的一角,左思安抱紧高翔,感受到他手臂收紧,胸膛坚实,她心底蓦地升起一个念头:她才不在乎他对她的关心是不是出于负疚,她需要这个怀抱。她不管不顾地再度踮起脚吻向他的嘴唇,完全没有章法。他头向后仰,用力将她推开一点儿,对着她说话,她却完全听不清,耳内似有低低的轰鸣声,她只能迷惘地看着他。他突然将她推得 背靠在一棵水杉树上,开始吻她。这个吻夺走了她的呼吸,以及残存的一点儿意识。   等她重新清醒过来时,发现他身体的热量已经离开了她。她背后的水杉树有着坚硬笔直的质地,阳光筛下摇曳不定的光斑,小鸟依旧在枝头啁啾不休,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高翔站在几步开外,显得分外遥远。她一下被无名的恐惧攫住,缩紧了身体,呆呆地看着高翔。   “我不想去美国,我想留下来……”关于接下来的生活,她并没有任何明确的计划,她想的只是留在这个城市,然而任何希冀一经讲出口,便再也没有在心里潜伏时的坚定,似乎一下变成了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妄想。   高翔仍然审慎地保持着与她的距离:“小安,我会跟你妈妈谈谈,看她是怎么想的。”   她喃喃地说:“我的想法从来都不重要,对吗?”   “不,小安。可是你还没有成年,你母亲是你的监护人,她有权利对你的生活做出安排。”   “我想跟你在一起。”   高翔与内心的蠢动斗争着,痛苦地摇头:“你根本不明白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我明白。”   “小安,我没办法像过去那样,仍然拿你当孩子看待。”   “我已经17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可是你也没有成年,如果我滥用你对我的信任,那我也没法原谅自己。”   “我马上读高二,再过两年,我就可以上大学了。到那个时候……”她顿住,苍白的脸泛起红晕,她定一定神,看见高翔眼里有异样的光闪过,神情复杂得让她无法辨别。她不让自己多想下去,再次投进他的怀里,重复道,“我不想去美国,高翔。”    4.   第二天上午,高翔给于佳打电话,约她出来在她家附近的一个咖啡馆里见面。   于佳叹了一口气:“高翔,我猜小安大概去跟你谈过了。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回去找你。我希望你说服小安跟我出国。”   “不过小安看起来并不想出国。”   “我们都是成年人,高翔,不必绕圈子。你跟我一样清楚小安为什么想留下来。”   高翔无话可说。   “小安对你产生感情,并不是你的错。她父亲远离她,我作为母亲也很失败,跟她沟通得一直不够,一再向你求助,弄得你几乎成了她唯一信任的人。”   “于老师,你不必自责,感情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事,我承认我对小安同样是有感情的。”   “可是感情分很多种,你能确定你那份感情的性质吗?”   高翔默然。   “小安还笑,她对男女之情没有任何概念,认定的感情也许跟你完全不同;她也不可能明白一份没有将来,不会得到任何人认可、祝福的感情意外着什么。你不一样,你是成年人,如果你放任她继续下去,那我就没法儿原谅你了。”   他艰难地说:“于老师,我不会去占你女儿便宜。”   “这一点我没怀疑过你,高翔。”   “小安确实还小,而且还很脆弱,你觉得把她带出国去,应付一个陌生的环境,甚至还有可能面对你再婚,真的对她来说更好一些吗?”   “你说的这些,我全都考虑过了。所以Peter向我求婚,带我出国定居,我没有答应,宁可申请博士后,靠自己的能力出去。涉及女儿的将来,我的工作,任何决定都不容易,我必须坦白告诉你,小安才是我下定决心的最大原因。两个月前的一个夜晚,我在家里连夜赶一个项目的报告,凌晨三点的时候,听到小安在尖叫,我跑去她房间,她只是做了噩梦,表情痛苦,死死地抓着她一直放在床边的小布熊,额头全是冷汗……”于佳的声音顿住,过了一会儿才勉强恢复平静,“平时我睡得很沉,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她做噩梦,我把她叫醒,问她做了什么梦,讲出来会好受一些。可她什么也不愿意说。”   高翔屏住了呼吸,他想,他知道潜入左思安梦中的是什么。   “后来我留意了一下,她每天都睡得很晚,很少有睡得安稳踏实的时候,处于长期失眠的状态。她既不肯讲她的噩梦,也不肯主动谈起学校同学对她的议论。我一直以为她已经变得坚强,我们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可是我越来越发现我错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我和她父亲都很难面对,再加上流言,让一个孩子来挨,就未免太残酷了。”   她已经独自熬了几年之久,高翔痛苦地想,他也并没有能给她多少帮助。   “我再怎么不同意她父亲的行为,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他大概有对的一面。小安现在功课一落千丈,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再这样自我放弃下去,她就会毁了。带她出国,换一个环境,永远脱离过去的一切,也许才是正确的选择。”   “可是她不这样想。”   “我知道,她过于敏感,甚至觉得Peter才是我出国的最大原因。我强迫她跟我走,眼下她也许会怨恨我,但当妈妈的计较不了这些。我希望你能劝她跟我一起到美国去。”   “于老师,我如果这样劝小安,对她来说就意味着是一种放弃。我怕她经不起这样的打击。”   “高翔,你是舍不得小安伤心,还是舍不得放下她对你的依赖?”   面对这个尖锐的质问,高翔无法回答,只能说:“我不会左右小安的想法。”   “你跟我一样清楚,你既不可能永远在她生活里扮演父亲的角色,也没法儿跟她有其他的可能。我感激你一向对小安的关心,相信你也不会乐于看到她开始新的生活。”   高翔送于佳回家,将车停到前面不远处一个僻静的路边,开始继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从昨晚开始到现在,他已经抽了将近两包烟,他很清楚,对他这种没多少烟瘾的人来讲,突然产生对尼古丁如此强烈的持续需求,只是他内心焦虑不安的生理反应。跟缭绕在他周围不散的烟雾一样,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全是昨天下午在中山公园里的情景。   左思安也许对于发生了什么没有清晰的概念,高翔却十分清楚,他的欲望在不知不觉中积累,远比一个简单的拥抱,一个缠绵的吻来得复杂迫切。他脑袋中有一个声音提醒他,再这样下去,他将无法回头。他用残存的一点儿理智逼迫自己放开她,走开一点儿,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左思安一动不动靠在一株水杉树上,仰头看着天空,阳光从树叶间熏照在她的脸上,那张面孔彻底脱离了孩子的那种含混不确定的线条,有着少女清丽的轮廓。然而,她明显处于惶恐之中,刚才还在他怀中柔软如水的身体紧绷着。   是的,她从来没能摆脱她的噩梦,哪怕在这样阳光过于明媚的初夏,黑暗里出没的老鼠始终窥伺着她。他除了送她去阿里外,其他时间尽管待在同一个城市,却有诸多忌讳,每年见她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给她的帮助有限,并不能帮她驱赶走心魔。她如此脆弱的同时,却能够清晰地对他说出她想留在这个城市,这份勇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被那种面孔上散发出来的热情击中了。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怯懦的人,但在那一刻,他竟然无法讲出心底一直的渴望。哪怕她已经不再是成年男子过于接近便会引起异样联想的小女孩,他也无法放任自己回应她的感情。   他对于她的爱不知道从哪个时刻开始,变得如此复杂难言,已经到了一个他自己都无法接受、无法正视的程度。他需要努力克制,才能做到不去见她。一见到她,一抱住她,他心理筑起的层层防线顿时如同沙丘在迅猛的涨潮之下崩解了。   “我想和你在一起”,这句话挥之不去地缠绕着他。   留下她,照顾她,等她长大——这个念头无数次在高翔心中盘桓不去,可是,他讲不出来。不必于佳提醒或者警告,他也知道,他们面对诸多反对,他内心更是存在太多的禁忌与犹疑,无可指责,他讲不出任何站得住脚的反对理由。如果她远在大洋彼岸,再不相见,对他和她来讲,也许都更为安全,更容易接受;困扰他已久的问题以这种方式解决,也许再好不过——这个想法冰冷地浮上来,可是,他没有任何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他想,他能不能做到冷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去美国吧,那样对你最好。”    5.   左思安独自在家,她心神不宁,根本无法专心做作业。听到门铃响起,她开门一看,刘冠超背着书包站在外面。   “小超,你怎么来了?”   “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小安,我给你补习一下。”   “不用了。”   “你上次考得太差,这样下去……”   “小超,不用担心我,你马上读高三了,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这里,你父母会不开心的。”   刘冠超站在原处不动,也不说话,表情固执,左思安无可奈何地叹气:“进来吧。”   他们在客厅坐下,她拿出课本,刘冠超开始给她讲数学的重点,他一项有超强的提炼归纳能力,讲得十分清晰,但她仍旧难以集中注意力,听了一会儿,只得抱歉地说:“小超,我昨天晚上没睡好,头疼得厉害,再讲下去真的是浪费你的时间。我进去躺一会儿,你在这里做你自己的作业,等我妈妈回来一起吃午饭,好吗?”   她站起来,只听刘冠超轻声说:“对不起,小安。”   她有些诧异,又有些烦恼地笑道:“我知道你接受不了我当一个废材,成绩不好还不求上进,但你不能这样自责来让我内疚啊。”   “我没这个意思,应该觉得内疚的人是我。”   “我再说一次,小超,考得不好是我自己的问题,不关你的事。”   “不,”刘冠超抬头看着她,咬一咬牙,“其实是我姐姐害了你,我也有责任。”   她皱眉摇摇头:“我早说了,那件事我不怪她,更不会怪你,你何必非要反复提起,还自己这么大包大揽的。”   “小安,你还不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吗?我姐姐故意让我带你去护校后门,你才会遇到……”   他说不下去,她已经惊得呆住,不能置信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说:“这怎么可能?”   “她在我们学校传你那件事后,高翔逼问出来的,我刚好听到了。”   她的心脏以一个疯狂的速度跳动着,似乎要从口腔内蹦出来,她腿一软,坐到沙发上,近乎机械地问:“可是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有点儿疑心,”刘冠超声音沙哑地继续说,“就在那年暑假的一天,我看到我姐姐从那个叫陈子瑜的人开的奔驰上下来,他们看起来早就认识。我问她,她就大发脾气,说我看错了,不许我跟任何人再提这件事。”   “你为什么不早说?”   刘冠超的嘴张开又闭上,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小安,她是我姐姐,我真的不能确定。”   “那你何必现在又来告诉我呢?”她直直地看着刘冠超,“是想让我说没关系,我原谅你们了吗?”   他猛然摇头,语无伦次地说:“不,不,小安,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听到她承认以后,我都没法原谅她。我一直没办法面对你,可是就算躲着你,我也没办法忘记这件事。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想来想去,我想我只能照顾你一辈子,算是替她赎罪。”   看着刘冠超扭曲的神情,她再说不出什么,良久,挥一下手:“你走吧。”   “小安,我……”   “我不需要你的照顾,我再也不想再听到你提这件事了,你马上离开。”   随着门被刘冠超带上,左思安抱住了头,蜷成了一团。   她心底其实早有一些隐约的怀疑。在那件事之前,她与刘亚琴并不熟,对她而言,刘雅琴只是刘冠超的姐姐,长相漂亮,但脾气不太好,眼神很冷漠。她们之间有限的交集不过是刘雅琴上她家来叫弟弟回家吃饭。偶尔碰到她爸爸在家,刘雅琴会规规矩矩地叫:“左县长好。”   继续回忆下去,她记起有一次她感冒,连日胃口不佳,偶尔说起想喝萝卜丝鲫鱼汤,刘雅琴替母亲送新鲜鲫鱼上来,左学军马上进厨房给她煮鱼汤。   刘雅琴对她说:“你爸爸对你可真好啊。”   她当时得意而满足地笑着回答:“是啊,我爸爸最疼我了。”   刘雅琴的嘴角露出一个捉摸不定的冷笑,轻飘飘地说:“你运气好。”便转身走了。   在事发后,刘雅琴突然对她表现得热络关心,不停地安抚她,同时又极力撇清与这件事的联系,一再叮嘱他们不要讲出是她将他们约到了护校后门。她处于极度的惊恐与羞耻之中,一心想的只是瞒住父亲,无暇去想这之间的怪异之处。到了无可隐瞒之时,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的事,她被父亲反复逼问到几近崩溃,根本无法冷静思考。再接下来,她开始努力忘却,更不愿意触及分析关于那件事的任何疑点。   此时左思安不得不搜索记忆,试图找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然而,首先触动的只是从来没能被磨掉的黑暗的一天。所有恐怖的细节争先恐后翻涌上来,一个个片段连起来,清晰得仿佛刚刚发生:青草的味道、突然停下来的奔驰、她的名字从一个陌生男人口里叫出来、金属在阳光下反射的刺目的光泽、崭新的皮革气息、尖锐的疼痛……   她全身发冷,止不住的哆嗦,不能相信她的命运所有的颠覆都只是出于刘雅琴的导演,而她永远都不可能弄清楚是为什么。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左思安的脑海里:刘雅琴是刘冠超的姐姐,而陈子瑜是高翔的舅舅,他们都在流言起时就知道这件事,但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对她沉默。刘冠超一直回避着她,直到再也克服不了负疚心理的折磨,才对她讲出真相,许诺要一直照顾她。那么高想呢?   她竟然还去跟他说她想留在汉江。难怪他的表情那样复杂,无法回答。   左思安不知道呆呆坐了多久,于佳回来,惊讶地问:“小安,你怎么了?”   她抬起头,像不认识一样看着于佳,于佳被她的面色与神情吓到,伸手摸她的额头:“怎么出了这么多冷汗,是不是感冒了?”   “我没事。”于佳去卫生间拧了一条热毛巾,替她擦着额头,她突然说:“妈妈,我愿意跟你去美国。”   于佳一下怔住。她与高翔谈完话后,高翔刚将她送回家,并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她盯着女儿,只见左思安收拾茶几上摊着的课本,看上去十分平静。   “你想通了?”   她简单地回答:“嗯。”   于佳明白,如果左思安不愿意讲,她就不可能知道女儿为什么会突然转变立场,可是她也不打算穷究原因:“那就好。我研究了一下美国的学制,那边高中从九年级到十二年级,一共读四年,你马上升高二,保险一点儿的做法是从十年级读起,不过你的英语一向不错,直接申请读十一年级应该也能够跟得上。你觉得怎么样?”   “嗯,可以。”   “那好,下午我带你去报一个英语培训班,从现在开始加强听力和口语练习,千万不能再浪费任何时间了。”   她顺从地点头答应下来:“我下楼走走,过一会儿就回来。”   左思安走出宿舍区,找了个公用电话,拨通了高翔的手机:“昨天我说的话请你忘掉吧,我决定跟妈妈去美国了。”   他明显十分吃惊,脱口问出:“为什么?”   “我想这样对我,对所有人都更好一些。”   “小安,你现在在哪里?”   “在我家附近。”   “我离你家不远,马上过来。”   “不,不用了。”   “等着我。”   几分钟后,高翔边开车过来,左思安拉开车门,闻到一股浓重的烟味,有些惊讶,但什么也没说,坐到副驾驶座上。   “我妈妈刚才是出去见你吧?不管她说了什么,都别放在心上。我昨天太任性,讲了好多孩子气的话,让你为难了。”   他无法否认她敏锐的直觉,却也无法接受她以这种方式让他从一个两难的境地里解脱出来:“你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   “我只是不大接受她跟那个叫Peter的男人在一起,至于去美国——”她耸耸肩,“想清楚了,去哪里其实都无所谓。”   他仍旧有无数个疑问,去不知道从何问起:“你不喜欢那个男人。”   “没有人会喜欢破坏父母婚姻的那个人吧。”她侧头思索了一下,“我只见过他几次而已,他看上去不错,个子很高大魁梧,不太像教授或者学者,讲英语尽可能让我听懂,还学了一些中文。只是……”   “只是什么?”   “妈妈大概对她讲过我的事,他看我的眼神……”左思安想一想,苦笑了,“充满同情,让我有些受不了。看来妈妈跟他已经没有秘密了。一想到他以后都会这样看着我,我有点儿害怕。”   “据说美国人是很尊重别人隐私的,他是学者,应该懂得保持距离。”   “是吗?”左思安涩然一笑,“那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小安,如果他对你不够好,记得马上给我打电话。”   “嘿,别拿我当小孩子了。”   她抑制不住心酸涌起,轻快地说:“等你飞过去解救我,未免太遥远了。放心吧,我没那么倒霉,都17岁了还要当灰姑娘受虐待。”   高翔送左思安回家,两人一路都保持着沉默,到了她家楼下,她回过头,两人目光胶在一起,高翔说:“要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来送你。”   她摇摇头:“不用了,再见。”   她走进楼道,保持着身形挺直,快步上楼进了家门,准备回自己房间,想了想,还是走到阳台向下看去,阳光明亮晃眼,高翔仍站在楼下,还没离开。   那又怎么样?她回到自己房间,摊成大字状躺倒床上,下意识地抓住枕边的小布熊,看着天花板,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她的心空空荡荡,突然又记起她经历过的那场剖腹产手术:也是这样平躺着,对一切无能为力,麻木,根本体会不到痛,但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身体被一把锋利的刀切割开,在某个与她血肉相连的部分被精确地隔断取走。   这个联想让她几乎要崩溃了。 6.   一旦做出决定,左思安便恢复了让于佳又欣慰又有些发毛的平静。   不过于佳也无暇多想,她与国外反复沟通之后,顺利收到了offer,但这只是开始,办理出国手续异常复杂,需要准备的资料文件十分烦琐,占据了她全部的精力。   于佳跟左思安解释这些,左思安似听非听,只是听母亲说到需要左学军出具同意她随母亲赴美的书面文件,才集中了注意力:“一定要这个公证书吗?”   “这是办签证要求的。再说,虽然我跟你爸爸达成协议,你跟我生活,但我也不能一声不响就把你带走,这样与情理也不合。”   左思安想,就算父亲逃避到那么远的地方,还是逃不开手续的折磨。不知道他出具这样的文件,心里会不会有跟她一样的钝痛。也许不会吧,也许他跟高翔一样,觉得这样对她更好一些。   于佳问她:“我现在给他打电话,你要不要在旁边,跟他讲几句话?”   “我能讲什么?不用了。”   左思安回到了自己房间。除了上学,她还要去上英语培训班,于佳给她安排了一个时间表,亲自检查她的英语进度。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讲不出的疲倦感,仿佛两年前在西藏高原上坐在越野车内,驶在通往狮泉河镇的公路上,氧气稀薄得让人总觉得每一次呼吸都没有最终完成,除了前方同伴的车以外,再也看不到其他车辆往来,道路没有尽头地指向天际,四野茫茫,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所有人同时被铺天盖地的身心疲惫压倒,全都不想讲话。   而此时,只有她一个人陷于这种感觉内,无力自拔,无处求援,所以分外孤独难熬。   这时于佳突然探头进来叫她:“小安,来听电话。”   她头也不回,烦恼地说:“我都说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不是你爸爸,是一个男生打来的。”   她只得出去接听,竟然是徐玮铭打来的,她并没有给过他号码,一时有些吃惊。   “我现在在你家对面。”   “你怎么会知道我家?”   “有心想知道,就会知道。”他有些痞气地回答,“左思安,下楼来,我带你去看电影。”   “那我们去兜风,吃羊肉串好了。”   她迟疑了一下,可是一想,为什么不呢?   “等我几分钟。”   放下电话,她跟于佳说:“我想出去玩一会儿,两个小时后回来。可以吗?”   “他是谁?”   “汇宁中学一个读高二的男生。”   于佳的表情若有所思,但出乎她的意料地没有继续问下去,点的头:“好吧,准时回来。”   左思安出来,发现徐玮铭穿着白色T恤,皮肤晒成健康的棕色,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她家对面的一个小商店前:“咦,你太守时了,居然真的只三分钟就下来了。要知道你就算晾我30分钟,我也一定会等的。”   “那有什么意义?”   “你不喊做什么事都问意义吧,有时候没意义的事才让我们觉得开心。”   她不得不承认,他倒也言之成理:“我家没自行车,要不我们随便走走吧。”   他长腿一迈,跨上自行车,拍下后座:“坐上来,我带人完全没有问题。”   左思安有些迟疑,可他是行动派,并不给她思索的时间,蹬起自行车,她只得轻盈地跳上后座。   徐玮铭身高腿长,将车骑得飞快,他没有走大路,而是穿过曲折蜿蜒的街巷,不时按着车铃,灵活地闪避着行人。   夏天刚刚来临,太阳西斜,气温没有高到令人难受的地步,清风怡人拂面而来。   “知道刚才还有谁守在你家楼下吗?”   “谁?”   “你们学校那个功课出了名厉害的书呆子呗。”   左思安没想到刘冠超会再次过来,一时讲不出话来。   “他比我先到,在你家楼下站着发呆,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我打完电话,告诉他你马上会下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他瞪着我,好像要揍我一样,”徐玮铭显然觉得很好笑,“我等着他动手,没想到他转身走了,真没劲。”   “你别招惹他。”   “哼,那种呆子,我才没兴趣理他。”   骑了将近30分钟,来到江边,徐玮铭将车放好,两人走进江滩。此时这里还是自然风貌,起伏的沙滩,半人高的芦苇,年年涨水后将江堤上种植的柳树浸泡得姿势怪异,停泊的趸船锈迹斑驳。他们在连接趸船与铁锚的粗大铁链上坐下来,夕阳徐徐沉下,霞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柴油机驱动的拖沙船“突突”轰鸣,缓缓从他们眼前驶过,远处一片平坦的沙滩有成群的人在吸水,谈笑声被江风吹送过来,变得柔和含糊。   徐玮铭冷不防用力晃动一下铁链,再一把搀住险些失去平衡掉下去的左思安,得意地笑。她没好气地说:“别这么幼稚好不好?”   “你也别这么深沉好不好?”   “我不是深沉,徐玮铭,我只是一个沉闷得无趣的人。”   “可是我觉得你很有趣。”   “你就因为这个原因来找我?”   “已经放假好几天了,你怎么都没再来看我打球?”   “你的球迷早就可以组成一支啦啦队了,何必非要我去看?”   徐玮铭半真半假地叹气:“唉,这是我唯一吸引你的地方,你居然这么快就厌倦了,多让我伤心。”   左思安转头看他,他正歪头盯着她,眼睛明亮,俊美的面孔上挂着一丝笑意,她也叹气:“徐玮铭,你这样放点下去,会迷倒很多女孩的。”   “可是迷不倒你。”   “指望一网打尽就是妄想,会给你减分的。”   徐玮铭哈哈大笑:“知道什么东西给你加分了吗,左思安?”   “无非是我没被你迷住。”   他摇头:“你看看你把我想得多肤浅。我给你一个有内涵的答案吧,因为你看起来很有故事。”   她呆了一下,苦笑:“我都不知道关于我的所谓故事传成了什么样的版本,居然吸引到了你。”   “不,我不是指那种无聊的传言,而是你给我的感觉。”   她温和而坦率地说:“没有那些谣言,我只是一个内向,不爱讲话的女生而已,你根本不会多看我一眼。”   徐玮铭揉揉鼻子:“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不确定了。”   “所以没必要把我想象得神秘。”   “可是你确实很神秘啊,那个书呆子看上去喜欢你喜欢得要命,拼痴情,我真拼不过他。还有上次到公园里接你的那个人,看上去又有气质又成熟,也许我在你这里是个炮灰的命运。”   左思安一怔,随即扭过头去又笑出了声:“想不到我有这种荣幸,被一个万人迷男生想象成万人迷了。”   徐玮铭笑咪咪地看着她:“你看你这一点也很可贵,你有幽默感,而且一点儿也不自恋。”   “被你这样一说,我想不自恋都很难了。”   两个人禁不住同时哈哈笑起来,左思安很久没有这样放声大笑了,可是她心底的痛迅速涌上来,让她的笑渐渐充满了苦涩。她抬手捂住脸,好一会儿不肯说话。   等她平静下来,发现徐玮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喜欢的是那个人,对吗?”   就算母亲逼问过来,她也没有坦白,这是她心底的秘密,她没打算向任何人倾吐。可是这一刻,她疲惫得无力否认:“他并不喜欢我,只是觉得对我有某种责任,我的喜欢大概让他觉得很为难。”   “那试着忘记他,别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她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很好的忠告,但是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她只能苦笑:“至少我目前做不到,徐玮铭,你看,我确实是非常沉闷的人,从来没有迷倒过谁,也没能力做到洒脱。你该对我失望了吧?”   “不,也许你只是体验了我还没办法体验的感情。我还是喜欢你的。”他轻轻晃着铁链,让两个人小幅度地荡来荡去,“不必再替我担心了,每个人相信自己的感觉就好。如果有一天,我觉得就是没办法让你喜欢上我,我会放弃的。”   左思安想,一个爱热闹的大男生眼里留下的一点儿印象,十七八岁时初夏黄昏枯坐江边吹风时讲的傻话,哪里值得认真讨论,她也不再说什么。这时江轮渡在远方拉响悠长的汽笛,他们同时看向空阔的江面,落日余晖愈加浓丽,将浊黄的江面染成跳跃不定的金色。   “真漂亮。不管是不是我女朋友,以后你都会记得跟我坐在江边看过夕阳。”   她不由自主地说:“我看过更美的落日夕阳,在西藏阿里。”   他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落日不是重点好不好。”   当然,跟谁在一起才是重点。   左思安清楚地记得与高翔在一起的每一刻,也记得她说她想继续与他在一起时,他退开几步,神态纠结地说:“你并不知道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在一起,她想,难道对于这么简单的三个字,还有不同的解释?   带着少许腥气的江风迎面吹来,波浪起伏拍着岸边的泥沙,江水浩荡而没有止歇地流向远方,最终将汇入大海。思绪纷杂之中,一个念头浮上心头: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了。她将去地球另一边的遥远的异国,她会最终忘记他吗?她脑海中留下的那些真切的感觉,会不会被时间如同江水一般带走,再也找不回来? 第十四章 1.   在成都医院经过两天治疗,左学军颅内出血基本得到清除,意识与语言能力在一定程度上恢复正常,左侧肢体仍活动不便,但医生说接下来做康复治疗与推拿复健,应该会有进一步好转。   医生接着宣布的是:以他的身体将情况来看,绝对不适合再上高原。   施炜一听之下,几乎掩饰不住喜悦,可是再一看丈夫黯淡的脸色,又有几分不忍,只能委婉地说:“学军,你已经在阿里工作了近16年,你的付出大家都看到了。,把剩下的时间给我和小齐吧。”   左学军一直沉默不语。左思安正要说话,一直坐在一边安静地看书的左思齐突然“哇”的一生哭了出来。她连忙蹲下来:“小齐,怎么了?”   左思齐一边大声抽泣,一边说:“我不想要爸爸,妈妈,我们不要爸爸了,我只要你。”   施炜一惊,厉声呵斥女儿:“小齐,不许胡说。”   左思齐从未见过母亲对自己发怒,吓了一跳,哭得更加厉害:“我没胡说,我不喜欢他。”   左学军面色惨白,一言不发,施炜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左思安将妹妹抱了起来:“我带小齐出去转转。”   左思安抱着左思齐走出来,坐到前方草坪的一个鱼池边上。不管她怎么安慰和哄,左思齐仍趴在她肩头哭个不停,眼泪将她的衣服都浸湿了,却什么也不肯说。   她正无法可想之际,只见高翔穿过马路,他原本打算进医院,看到她们,转而走过来。   “怎么了?”   左思齐这几天已经与他混熟,十分亲近他,抽抽搭搭地说:“妈妈吼我。”   高翔坐到左思安身边,问她:“为什么?”   “我说我不喜欢爸爸,不想要他了。”   高翔似乎有些好笑,嘴角微微一动:“嗯,没事,反正你姐姐也不喜欢他。”   左思安忍不住瞪他一眼,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他表现得确实挺不可爱的。不过话说回来,你妈妈喜欢他啊。你爱你妈妈,对不对?”   左思齐点头。   “那为了你妈妈,忍忍他吧,以后别当面说不喜欢他了。”   “可是他不喜欢我。”   左思安再次警告地瞪高翔,同时让妹妹坐在自己膝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小齐,爸爸是喜欢你的。”   “不,爸爸一点儿也不喜欢我,他从来不跟我玩,他只喜欢你,我看到过他拿着你的照片,看了好久好久。”   左思安苦笑:“那是因为小齐你就在他身边,姐姐在很远的地方。你跟姐姐一样,都是爸爸的女儿。他装饰部明白该怎么爱你,才会让你、让他自己更快了一些。”   左思齐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她伸手整理着妹妹的头发,将她有些散乱的小马尾重新扎好。小女孩的发质微微发黄,异常柔软,握在手里,有如丝一般的触感。她蓦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上幼儿园之前,父亲也是这样抱她坐着,替她梳着辫子,她通常都是调皮地扭来扭去,父亲呵斥着让她老实下来,却一边也忍不住笑。   “姐姐,你怎么了?”   左思安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小齐,快看这池子里的锦鲤多漂亮。”   左思齐到底还是个孩子,又常年生活在条件艰苦的高原,没见过这样成群活泼游动、颜色美丽的锦鲤,注意力转移过来,兴致勃勃地看着:“姐姐,快看那条鱼,长得多胖。”   “嗯,它肯定吃太多了。”   左思齐站到浴池边上,伸长脖子看着,左思安伸手牢牢搂着她,她又指点着另一条鱼:“那个小的是鱼宝宝,前面是它妈妈。”   左思安微微一笑:“对。”   左思齐突然盯着左思安的颈后,拨开她的头发:“咦,姐姐,你这里画着什么?”   左思安怔了一下,腾出一只手,将头发放号,衣领拉起一些,笑道:“不是画,是文身。”   “什么叫文身。”   “就是把图案,文字什么的用针刺绣到皮肤上。”   “疼不疼?”   她摇摇头。   “洗不掉的吗?”   她点头。   左思齐的好奇心更盛:“为什么要文在身上?是怕忘记吗?”   左思安看上去有些穷于应付了,这时高翔开了口:“小齐,快看那只鸽子。”   左思齐顺他手指方向看去,又问:“这里有没有燕子?”   高翔回答:“成都应该有燕子的。你喜欢燕子吗?”   “嗯,妈妈说燕子总是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生小宝宝,然后再带小宝宝回家。就像我们看到的朝圣一样。”   左思安看着前方,没有说话,而高翔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刚才他就站在她旁边,清楚地看到她颈后的文身是一行英文:Strive to be happy。他知道这是一首英文诗结尾的一句,直译起来很简单:坚持快乐,而更为含蓄隽永的翻译应该是:努力去追求幸福。他也一度非常熟悉左思安身体的每一处细节,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将这首诗文到了颈后。   可是他再一想,尽管他们有亲密到极致的时候,却十分短暂。大概只有朝夕相处、生活在一起的人,才能熟知对方每一个微妙的变化。在每一次告别与重会之间,他们都存在着大片大片的空白。就算生活在一个城市,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少得可怜。他们每一次再见面,他看到她都有些微的意外,仿佛不能习惯她在他视线以外的经历的成长。而这一次,他们已经有太久不在一起了。她由脆弱的女孩变成一个举止冷静的医生,她所发生的变化,又何止一个文身是他不知道来历的。   这时左思安仿佛感受到高翔的注视,突然站了起来:“麻烦你帮忙看着小齐,我去叫施阿姨出来。”    2.   左思安敲门,但并不走进去:“施阿姨,麻烦您出来一下,我有话跟您说。”   施炜出来,两人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她问:“小齐呢?”   “高翔带着小齐在医院前面的鱼池旁边玩,您介意我问您一个问题吗?”   施炜疑惑地说:“什么事?”   “在我爸爸发病之前,您说您打算离开他,现在您怎么想?”   施炜猛烈地摇头:“那是在他生病之前,现在我当然不会那样做,就算他坚持要回阿里,我也会陪着他,好好照顾他的。”   左思安无法不为之感动,她看着她,轻声说:“施阿姨,我完全没有来逼迫您承担道义责任的意思,事实上,我理解您有双亲和小齐要照顾,负担已经很早,爸爸可以由我来照顾。”   施炜一把握住她的手,恳切地说:“小安,我之所以想离开,是为小齐和我父母考虑,不过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我认为他并不爱我和小齐,也不需要我们。他这一病,我明白了,至少我仍然爱着他,他也是需要我的。”   “施阿姨,您大概是我看到过的爱得最坚定的人。”   施伟苦笑:“是不是有点儿傻?”   “不,对自己的爱确定无疑的人,其实是幸福的。我需要跟我爸爸单独谈谈。”   施炜去外面找女儿,左思安进了病房,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两人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她苦笑一下:“我回来一趟,只一天时间。就弄得您心脏病发作加颅内出血,本来我是决心再也不说什么了。”   “小安,你千万别这么想,这跟你完全没关系,心脏病我早就犯过一次,颅内出血也是长期在高原地区得的高血压引起的。”   “这么说,您也清楚,您不能再重回阿里了,何必还要对施阿姨摆出那样一副面孔?”   左学军默然。   “医生说的话,您都听到了,那也是我的处理意见。我选择学医,并不是为了经受给父亲动手术的考验,这样的事,我永远不想在经历一次。您已经逃避了我,再继续逃避施阿姨和小齐,实在说不过去。所以,您必须答应我,退休以后,跟施阿姨到内地生活。”   “我不喜欢广东,又闷热又潮湿。而且我已经是个老人了,又有一身的病,跟她在一起,只能让她照顾我。”   “施阿姨甚至愿意为您到措勤那样艰苦的地方指教支教,怎么会介意照顾您?我也觉得她离开您,肯定会生活得更轻松一些,可是她太有自我牺牲精神,您这一病,以她的性格,怎么都不会丢下您的。”   左学军的神态复杂:“我不想拖累她。”   左思安干脆利落:“这一点不用您担心,我会跟施阿姨讲清楚,什么时候您耗尽了她的耐心,她可以丢下您,我来接受照顾,绝对不会怪她。”   左学军一下怔住:“我当然跟不会拖累你。”   “那您就接受医生的嘱咐,在适合您晚年生活地的地方定居下来,注意身体,安全可以做到不拖累谁。具体生活在哪里,您可以跟施阿姨再商量,其实成都也不错,靠近您喜欢的西藏,气候跟我们以前生活的汉江市也差不多,是很宜居的城市,您记不记得以前还想让妈妈带我到这里来的。”   提及往事,左学军也十分惆怅,突然问她:“你妈妈还好吧?”   “她很好,去年还参与了南美一个水利项目的勘测,在那边待了大半年时间才回波特兰。”   “她一向能干。小安,那天在工艺街,你提到电车,我突然打岔,惹你生气了。其实,我只是经常梦见我带你坐电车的情景。将近13年没有回汉江,再回去恐怕会迷路。”   “嗯,变化很大,我们住的宿舍已经被拆除重建了,1路电车还在,走的还是老线路,只是改成了无人售票的空调车。”   “是吗?小安,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明白,我看到你有多开心。”   她苦涩地笑:“可是这个开心永远都不可能像小时候我在幼儿园看到您来接我,我向您跑过去那样纯粹了,对不对?”   提起她的童年,一时间两人都陷于沉默之中,神驰长江边那个回不去的城市。   左思安诚恳地说:“爸爸,别再为过去的事耿耿于怀了。我有过很多疑问、不解,可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却是从来没有恨过您。一个那样爱过我的父亲,给了我毫无缺憾的童年,我恨不起来。再愤怒、再伤心的时候,只要回想起您抱着我挤上电车的那些日子,我就想,其实我拥有的已经够多了。如果不见我能让您更好过一些,那我必须接受。您看,童年时的记忆就有这么可贵,能让一个人保持相对的心态平和,不至于太愤世嫉俗,走向极端。”   左学军的脸色更加苍白:“小安,我必须告诉你,我对你实在太愧疚,躲到阿里,我也从来没能逃开内心的折磨。”   “我明白的,爸爸,人总得为自己找一个出口。您在逃避,我也逃避过;您靠我忘我的工作、自我牺牲来维持心理的平衡,我的选择是去学医,经历漫长辛苦的培训,来让自己忘记某些事情。可是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到头来,我们还是要面对彼此,我们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对爱我们的人负责。您如果觉得必须把好好的生活弄得凄凉,才算对得起我,就是在太荒谬了。”   左学军久久无语,左思安停了一会儿,轻声说:“爸爸,我知道您原本想象我会过平安顺利的一生,被您宠爱到长大,再交到一个能让您放心的男人手里,结婚生孩子,无忧无虑,不会受到任何伤害。这种想法很美好,可是生活总有谁都没法预料的变故。过去的事让它过去,放下那些折磨您的东西吧,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跟您继续谈话,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回来看您了。”   “你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爱我、信任我了,对吗?”   她踌躇了一下,还是坦白地说:“别问我这个问题,爸爸。但您还是有机会补上遗憾的。您很幸运,施阿姨不仅爱您,还给了您最好的礼物:小齐。从现在开始,像过去爱我那样好好去爱她,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她会一直爱您,信任您。”   “那不一样。”   左思安微微一笑:“时间不能倒流,小齐也不是第二个我,她会成长得更加顺利的,我们何必追求什么都一样?您好好休息一下吧。”   左思安出来,却发现高翔正站在病房外,显然听到了病房内的对话,但神情是不以为然的:“但愿他听得进你的劝告。”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也不知道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但起码可以让小齐日后想到父亲,也有开心的回忆吧。”   “施炜肯定会感激你的,唉,真不知道她怎么会一直爱着你父亲。”   “她是一个很善良的女人,而且有浪漫情怀,所以她的爱才更恒久一些。不过爸爸不能再辜负她了。以前有人跟我讲过一句话,我觉得是有道理的,任何一种感情,都经不起消磨。”   “这是哪位哲人说的?”   她呆了一下:“忘了。总之,我希望爸爸能明白她,珍惜她,跟她好好生活。”   高翔深深地看着她:“然后你就可以放心离开?”   她怔住,本能地想避开他的目光,然而他牢牢盯着她,她只得勉强一笑:“我必须走了,在美国住院医生是淘汰制,竞争激烈,明年我还得竞争住院总医生,在规定时间里完成足够的手术,不能太长时间不回去上班。”   “你关心完了你父亲,有没有想过关心一下我的生活?”   她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说:“你看上去很好啊,事业、家庭都照顾得很好,你那个女朋友看上去又漂亮又温柔,非常爱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还真是对我有信心,你主动回来看望你回避了十几年的人,轻而易举与父亲和解,不介意重游故地,甚至还想看看你过去提都不肯提起、坚决不愿意面对的小飞。你认为我会怎么想?”   “是很奇怪。”她承认,“我给不出合理的解释,也许时间已经帮助我克服了恐惧,一个30岁的女人不大可能像十几岁的孩子那样害怕承认发生过的一切。”   “也包括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   她怔住,但马上镇定下来:“那是过去的事了。”   “你告诉你父亲,你也在逃避。那么现在告诉我,你一直逃避的是什么?”   他的紧逼让她似乎背抵墙角,再无可退,她只得苦笑:“高翔,谢谢你这几天陪我,我后天就回美国,你也回去和你女朋友好好生活吧。”   “我忘了告诉你,我来阿里的前一天,和她正式分手了。”   左思安大吃一惊,霍地站定:“为什么?”   “不用激动,这是跟你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看看,你对一切都冷静理智的态度是不是可以一直保持下去。”   她盯着他,讲不出话来。   “你不用自责。她是不错的女孩子,但是我意识到我给不了她需要的东西,在相处下去伤害更大。”他突然话锋一转,“你看,这段时间我一直尾随你,当然不是因为我怕你不回美国。我只是一直关心你,一份关心一旦成了习惯,就不知道怎么停下来了。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关心我,现在来担心一下我的精神状况吧,也许我比你父亲更惨,会孤独终老也说不定。”   他的口气半真半假,又略带挖苦,她无法应对,加上听到他与女友分手,更加沮丧,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如果我知道我会第二次搞砸你的生活,我说什么也会忍住不会来这一趟的。”   “第二次?看来你只愿意把我两次跟女朋友分手的账认领过去,完全不想提我们在一起的那段经历了。”   “不是的。”她突然抬头看着他,声音很轻,“和你在一起,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从来不害怕承认这一点。”   他心头一震,正要说话,收集突然响起,他看也不看就挂断,然而手机继续又响起来,他只得拿出来:“家里打来的。”   “你接听吧。”   左思安走开一点儿,过了一会儿,高翔通话结束,神情凝重:“我必须马上回去一趟。”   她点点头:“已经耽搁了你很长时间,你放心回去吧。”   高翔凝视着她:“左思安,走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两件事。第一,那也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所以我不能原谅你用那种方式结束;第二,你早已经长大成熟,不再是小女孩了,但我仍然关心你,你说感情经不起消磨,我想看看,你什么时候能效磨掉我所有的感情。”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终于还是有一些东西,同样留在了他们心底,永远无法抹去。 第十五章 2000年,汉江,波特兰,纽约 1 高翔抱着宝宝从停车场出来,正准备进海洋世界,突然看到许久没见的孙若迪,他停住脚步,孙若迪也恰好回过身来,一怔之下,走了过来:“高翔,你好。” “你好。” 他伸手摸下宝宝的头,笑道:“哇,宝宝都这么大了,应该有三岁了吧?” “对,他三个月前刚过了三岁生日。” “对嘛,我就急的他的生日是在12月底。”她凑近宝宝,“嗨,宝宝,你好,你一岁生日的时候,我还抱过你。” 宝宝歪着头看着她,高翔笑道:“叫阿姨啊,宝宝。” 宝宝冷不丁开了口:“你是我妈妈吗?” 高翔于孙若迪一齐大惊,宝宝眨着眼睛,一脸无辜地对高翔说:“奶奶给我看过照片,说她是我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回不来。” 孙若迪一怔,接着禁不住笑出了声,高翔哭笑不得:“宝宝,她不是你妈妈,是爸爸的一个朋友。” 宝宝再次目不转睛地看着孙若迪,孙若迪柔声说:“宝宝,也许我只是跟你妈妈长得有一点儿像。” 这个解释让宝宝略微释然:“嗯,我妈妈穿一条红裙子,头发很长很直,比你漂亮。” 孙若迪抚了一下自己烫过不久的披肩发:“那是一定的。” 高翔好不尴尬,将他交到身后的保姆手里:“宝宝,跟阿姨说再见,去前面等着,爸爸马山过来。”等保姆带着宝宝走开,他才说:“对不起,若迪。我妈搅得这个乌龙太不像话了,一定是宝宝问她,她随便拿你的照片搪塞孩子。” “没什么,我倒是理解阿姨,大人确实不好开口对这么小的孩子说他妈妈已经去世了。”她突然话锋一转,“这么说你还留着我的照片?” 他苦笑:“难道你把我的照片全丢进碎纸机了吗?” “那倒没有,不过我全收进了一个鞋盒,也许再不会打开了。” “这样处理也不错。你不介意这件事就好,现在怎么样?” “还好,换了份工作,进了一家广告公司,比以前忙一些,今天是来海洋世界谈广告策划的。你呢?” “跟以前一样,除了忙工作,就是带孩子。” 她若有所思,隔了一会儿才说:“刚才看你抱着宝宝跟他说话的样子,父爱流露,温柔得让我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翔笑道:“我能算基本称职的爸爸,这一点我不用谦虚。” “宝宝现在身体怎么样,根治手术动了没有?” 提到这个问题,高翔心情便有些沉重:“没有,去年9月,本来打算做手术,可是刚一开胸就出现意外,他心跳一度停止,电击之后才抢救过来,医生只能放弃手术,又缝合起来。” 孙若迪大为意外,同时又满是同情:“那怎么办?” “这半年时间,他情况很糟糕,肺部反复感染,身体虚弱,医生不敢再冒险给他动手术,我母亲也害怕再出现这种情况。我其实不该带他来这里,可老关在家里,他也嫌闷,小区里来过这里的孩子一炫耀,他就总磨着我带他来。” “唉,宝宝真可怜。你和你妈妈一定很辛苦。” “我还好,我妈妈为了宝宝确实非常操心。” 孙若迪叹了一口气:“阿姨真了不起,他是我见过的最慈爱的奶奶了。” 高翔完全同意这一点。陈子慧也许是不合格的母亲,过于溺爱的姐姐,但她对于宝宝的疼爱与坚持,确实是这个病弱的孩子能支撑到现在的最大原因。 “想到我差一点儿就真的成为宝宝妈妈,这感觉真是……挺奇妙的。” 想起往事,两人都不觉有些惆怅,孙若迪勉强一笑,岔开话题:“你交了新女朋友吧?” 他摇头:“没时间考虑这个问题。” 她不客气的批评他:“这话说的太傲慢了。” “你呢?” “有人追求,”她大方的承认,“但是,还没到正式交往的地步。” 他叹了一口:“我很想大方地祝福你,不过,有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得了吧,你恐怕早把我摔到了脑后。” 他温和地说:“不会的,你是我第一个女朋友,若迪。” 她只好勉强一笑:“嗯,还好占据了你的初恋,不管是谁,都抢不走这个的。对了,小安现在怎么样?” 高翔有片刻默认:“她去年8月跟她妈妈去了美国。” 孙若迪不禁惊讶,这时宝宝在远处拼命向高翔招手,他挥挥手示意:“我得走了,若迪,我们有空再联络。” 她神情复杂地点点头:“再见。” 高翔带宝宝在海洋世界玩了两个小时,给他买了他想要的全套海豚玩具,才说服他离开,到家时他已经累得睡着。高翔将他抱回房间放到小床上,陈子慧替他擦着额头的汗,怜爱地说:“宝宝跟你是真亲,我带他去公园,他都没玩的这么疯的。” 他示意母亲出来:“他现在走几步路就支撑不住要蹲下来,手术恐怕不能再拖下去了。” 陈子慧面色惨然:“我实在是怕像去年那样,险些就……死在手术台上。现在身体弱势弱一点儿,可至少没生命危险。” “妈妈,医生说了,他慢慢长大,心脏的负荷只会越来越大,血管畸形会更严重。” “那一定不能去上次那家医院了。” “嗯,我正托一个新认识的朋友收集这方面的资料,看到哪里动手术最好。”他转而问她,“你为什么把若迪的照片给宝宝看,还说是他妈妈?” 陈子慧并没当一回事:“他上次住院的时候突然缠着我问,为什么那个叫果果的小朋友有妈妈陪着,他只有奶奶和爸爸陪着,他妈妈在哪里?我只好说他妈妈出了远门,他还不罢休,问她妈妈长什么样。”她摊一摊手,“我只好拿你以前跟若迪的一张合影给他看。” 高翔没气地说:“您编起谎来倒真是一向流利不打草稿,就没想想宝宝长大了再追问下去怎么说。再说,若迪也住在汉江市,您有没有想过万一碰到怎么办?” “哪有那么巧?我只拿照片给他看了一眼而已,小孩子嘛,一转眼就忘了。” “转眼就忘?”高翔冷笑。“我们今天碰到了若迪,宝宝直接管人家叫妈妈了。” 陈子慧一怔,居然笑出了声,显然觉得这事很有趣:“要不你还是跟若迪和好吧,这女孩子我还是很满意的。” 高翔烦恼地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我再说一次,不要管我的事,不要再给宝宝乱编故事了。” 陈子慧哼了一声:“就算我跟你爸爸离了婚,我也是你妈妈,你的事我有权利管。” 提起父亲,高翔简直无语:“外公已经反复劝您别提离婚这事了。爸爸上次来过,您怎么又把他关在门外?” “我跟他没什么可说的,他最好识趣不要再来烦我。” “他要真识趣不来,您的火气会更大,找碴儿打电话过去又是一通大吵大闹。” “他做出那种事来,我不杀了他,不把他赶出我们陈家,他就该谢天谢地了。还想过太平日子,安享富贵,门儿都有。” “爸爸可没安享富贵,在公司里他工作得比谁都努力,这是外公也承认的。” “那时他应该做的,别指望我因此就原谅他。” 高翔看着她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只得摇头:“这样没完没了闹下去有意思吗?” “我也再说一次,我是不可能原谅他的。” “好吧,随便您,当我什么也没说。” 高翔清楚,要让陈子慧放下执念,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只能庆幸,到了某个年龄,也许还是会为父母之间的关系而烦恼,但也只是烦恼而已,他真正感到痛苦的则是另一些事。 他有他的执念。 一向说不上细心的初衷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不管是想扯来张三李四介绍的女孩子让他交往,还是听到孙若迪的名字就想让他们复合,陈子慧只是想让他忘记左思安。而他做不到。 左思安去了美国,高向甚至不知道她具体哪一天走的。 在她走之前,他曾数次在放学时间去师大附中,将车停在稍远的地方,注视着左思安从师大附中出来。有一次他看打那个打篮球的高个男生接她,陪她一起走到车站,送她回家,其他时间她都是一个人。她安静地站在车站内候车的乘客中间,沉重的书包搭在一边肩上,压得肩膀微微倾斜。她要坐的公交车进站,她从不会与人拥挤,总是最后一个上车,然后出现在车子中间的车窗里,抬手抓着扶手,默然看着前方。 他知道在劝左思安接受母亲的安排之后,这种窥视未免可悲,可是他做不到断然放弃,他更无法忘记她答应去美国之后那平静而黯淡的眼神,与在公园中炽烈明亮到要燃烧起来的样子对比强烈。 到了8月底,宝宝排期动手术,一上手术台便出现意外,险些不治,他们全家都被吓到,陈子慧更是几乎崩溃,那段时间他一直守在医院里。等宝宝终于能够出院了,他再去学校,已经见不到左思安了。他开车去她家楼下,她家没人。他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她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走了,没有按他嘱咐的那样给他打电话告别,更没有留下联系电话,仿佛决意彻底从他生活中消失。 秋去冬来,紧接着新的一年开始,短暂的春天之后又是一个漫长的炎夏。生活周而复始的继续着,高翔继续上班,照顾宝宝,维持着有规律的生活,蛋挞的内心有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缺口,并没能随着时间流逝复原。 他回到清岗办事,找到在清岗中学读书的晶晶,左思安果然仍在和她通信。晶晶告诉他:“上个月接到小安姐的信,说她的英文有了很大进步,上课能听懂80%的内容了。对了,她还说那边很多中学生都会开车,她也准备去考驾照。” 他记下左思安寄来的航空信封上的地址在;Portland,Maine(缅因州波特兰)。 回家后,他上网搜索,才知道美国至少有两个叫Portland的城市,一个在俄勒冈州,较为著名,是美国最大的城市之一;另一个则是左思安随母亲去的地方,是唯一缅因州境内仅有6万多人口的城市。 他出生的清岗县境内有40万人,目前居住的汉江市有700万居民,实在无法想象在仅有数万人的小城市生活是什么感觉。 东部港口城市,离波士顿170公里,临卡斯科湾,1632年开埠,1786年改用现名,历史上曾发生四次大的火灾——高翔能搜索到的关于这个城市的介绍简单的近于空白。 数次浴火之后,城市的座右铭为拉丁文:Resurgam,意为:我将重生。 他的目光落在这句话上。 左思安在那里获得了重生吗? 2 缅因州的面积在美国50个州里排名第39位,地广人稀。波特兰已经是州内最大的城市和商业中心,但按中国人的标准来讲,还是只能算一个安静的小城,城内绝大部分是白人,很少看到东方面孔。 于佳在位于缅因州波特兰的一家私营地质研究机构做博士后,peter先行回国之后,已经申请了位于波特兰附近的一所文理学院的教职。左思安插班进入当地一所公立高中,成为整个学校里唯一的中国学生。她早以适应相对的孤独状态,并不觉得这种与他人不同,缺乏交流的陌生环境难以忍受。只是她仍旧卡在语言问题上,像她这样才读完高一的学生,到美国后一般都会选择从十年级读起,但于佳看过美国高中的数学课本,觉得程度浅显,对也读过国内重点中学的学生来讲,根本不成问题,再加上左思安已经在初三休学耽搁了一年时间,便要求她直接进入十一年级就读。 十一年级是美国高中阶段最紧张的一年,理科方面,左思安在国内打下的基础算得上扎实,就算尚可听的半懂不懂,也还不至于有太大问题,她最觉得头痛的就是英语与社会学,英语课指定的阅读范围几乎是她以前从未接触过的,而社会学涉及的美国社会政治形态于结构更让她如同云山雾罩一般无法理解。而且美国高中教学很多采用讨论方式进行,一堂课下来,她努力理解别人的发言尚且力有不及,根部无法加入进去,加上她性格内向,也不喜欢参与争论,主动表达观点,学习上的压力变成心理压力,她的失眠变得更加严重。 于佳向来在学业这件事上对人对己要求一样高,意识不到存在压力这回事。她认为学习上所有的问题都是可以通过付出努力来解决,而左思安的问题在她看来是努力程度不够,没有树立目标,没有进入专注学习的状态而已。 她一再提醒左思安,到了十二年级,就要开始面临申请大学,如果想成功申请到好的大学,必须更加用工才行。左思安没有向母亲解释求得理解的习惯,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苦苦撑着。 到时定期过来的peter注意到了左思安的精神状况不对,但peter按美国人的观念,认为左思安的问题是心理创伤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导致她处于封闭状态,无法与周围建立有效交流,左思安对他的冷漠更是让他觉得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他与于佳谈起这一点,于佳跟国内一般学理工科的人一样,照例对一切缺乏证实的学说将信将疑,听到peter建议让左思安看心理医生,顿时皱眉:“小安只是内向,哪至于有心理疾病要看医生。” peter笑道:“我知道你们的问号忌讳谈心理问题,但人人都需要帮助,看医生是寻求解决问题的途径,并不可怕。我当年离婚后十分沮丧,看过两年心理医生才走出来。所有我很佩服你能独立处理好所有压力,实在太强大了。” “我们有我们处理问题的方式。小安对我都不愿意讲她的心事,怎么可能同意跟医生讲。” “有时候受害者会有一种内疚感,把一切责任归结到自己身上,这种情绪不通过某种途径宣泄出来,是非常有害的。不喜欢正式约见心理医生的话,也有其他途径。据我所知,学校里一般都配备了专职心理辅导员,他们都接受过专业训练,学生可以预约心理辅导;或者她也可以去参加性侵受害者互助小组,哪里都是有相同境遇的人在一起匿名倾诉讨论,可以帮助她更快走出阴影。” 于佳在贵州遇险时,将女儿的情况告诉了peter,peter震惊之后,表现得十分同情,令她多少有些安慰,但另一方面,peter讨论起问题无拘无束的风格又让她有些烦恼。她来自保守的社会,听到“性侵”这类直白表述的词便觉得刺耳,她认为时间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从来不与女儿谈论发生过的事,更不愿意把这件事公开拿出来讨论。 可是peter毕竟是一番好意,而且言之有理,她认真考虑后,试着与左思安谈起,左思安一怔之下,勃然大怒:“这是peter的注意吧?” 她没法否认:“他也是关心你。” “够了,我的事,你要我提都不要提起,就当被疯狗咬过,尽快忘记就好,凭什么告诉他?你们就没有别的事好谈,非要那我做话题吗?” 于佳知道辩解只会更加激怒女儿:“不,我并没有过多的跟他谈论这事。” “那他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她只好说:“他只是建议,我也只是征求你的意见,也许你会需要这样的帮助。” “那好,我这就明确告诉你,我不去见什么心理医生,也不参加什么小组,请他再不要管我的闲事了。” 之后左思安对peter更加冷淡,peter摸不着头脑,于佳也只是含糊的说:“还是给她自己一点儿空间,让她慢慢适应这边的环境吧。” 任何简单的处理方式,有看似粗暴的一面,但也有不可否认的高效。第一个学期在11月底结束,复活节连着圣诞节和新年,假期里于佳在坚持工作,而左思安也把所有的空余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拼命大量阅读、做听力练习。 1月到3月的冬季学期开学后,她发现自己的英语能力突飞猛进,听懂老师的讲课不再存在问题,同时也确实开始适应了环境。休完春假,4月到6月的夏季学期开始,左思安的数学成绩在班里引起了一片惊叹,几次轻松解出据老师说有大学水平的数学题目之后,同学看她的目光有了几分崇拜,老师私下也将此归结于“东方人确实数学厉害”,这一点极大地缓解了她的焦虑感。 她想,他们还没见过刘冠超那样真正拥有数学能力的学习天才,才会觉得他的成绩不可思议。想到刘冠超,她当然也就想起在国内的生活。 左思安在8月底离开,只在走前几天通过电话于王宛伊做了告别,王宛伊对留学这个话题十分有兴趣,并说家里也计划让她高中毕业后去英国读书,她希望李洋家里也能做同样安排。 她没有向刘冠超告别,在他讲出他姐姐的事后,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了,她想,对他来说,她的离开大概也是一种解脱。 徐玮铭在她走前的一天才从王宛伊那里得到消息,当然又意外又愤怒,闯到她家,她正在独自收拾行装,他质问她为什么不想他通报一声,她一脸抱歉地说: “我想你很快会忘记我,没必要特意说再见。” 她表情真诚,并没有徐玮铭预料中的冷淡于装酷意味,他有些哭笑不得:“你始终觉得我的感情肤浅。” “当然不是,我是羡慕你的,你身心都这么健康开朗,多好。” “你就算想夸我,也不必用这样老气横秋的口气吧。” 他蹲下来,陪她收拾着箱子,突然又匆匆说出去有点儿事,过了半个小时他跑回来,递给她一只崭新的布制小熊:“那么旧的一只还收进箱子准备带走,一定有特别的意义吧?我送一个新的给你,看能陪你多久。” 她接过来,忍不住笑:“其实那一只是我妈妈在我读小学时送我的,她一向很忙,几乎从来没闲心买这些小玩意儿,所以对我还是有些特别意义的,一直放在枕头边,万一做了噩梦,醒来看到它,好像就知道自己还躺在家里的床上,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徐玮铭摸摸鼻子:“我在你面前抒情,为什么总是显得有一点儿喜剧色彩。” “这只小熊我也会放在枕头边的。” 他哈哈大笑:“好吧,尽量留久一点儿,也尽量别那么快忘记我。” 两人并排坐在地板上,他突然凑过来吻她,她受惊的闪开,一抬眼,却只见阳光将他笼罩着,看上去干净健康。她对于恶意一向有强烈的敏感,但从这个时不时表现得痞里痞气的漂亮大男生身上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威胁。而且,她清楚地记得高翔吻她时,她处于近乎失去知觉的状态,相比较之下,徐玮铭在她脸上的一碰几乎是没有性别意味的。 “你这样看着我,叫我怎么继续?” “别装坏蛋了,你又不是真坏。” 他瞪她:“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夸我其实是一个好人了?” 她轻声说:“谢谢你。” 他有些气馁:“肯定不是谢谢我吻你,让你终身不忘。” 她直笑:“谢谢你这段时间陪着我,谢谢你逃学来送我。” 新旧两只小熊并排摆在左思安枕边,帮她度过了在异国失眠或者噩梦纠缠不去的长夜。 各种回忆纠缠着她,她知道自己远不如徐玮铭想象的那样洒脱健忘,与国内唯一的联系,便是跟晶晶的通信。她成天困在英语的丛林里,收到晶晶用流利的中文书写的学校生活、再刘湾与清岗之间的往返、看的新书、小小的烦恼与孤独,总能生出安慰与隐约的欣喜。她也愿意与这女孩子分享她的一部分生活:新的老师、城市风情、大海、天气、举止怪异的同学、喜欢的英文诗歌、有趣的音乐老师……当然,只是一部分。她内心有一处地方,并不打算向任何人敞开,更不要提去看心理医生,或者与陌生人进行互助交流了。 于佳的工作极其忙碌繁重,每天花在实验室的时间经常超过12个小时,除了peter定期过来吃饭外,母女两人的生活几乎与在国内没什么两样,都是周末集中大采购一次,每天早上在家里吃早餐,做好两人份的三明治带上从当午餐,晚上做简单的晚餐,吃完便各自回访继续工作和学习。 peter半开玩笑地责怪于佳:“亲爱的,我能理解你的乐趣在工作里,但你不能让一个女孩子跟你一样过这种清教徒式的生活。” 于佳不以为意:“这算什么。当年高考之前,我也是这样过来的啊。” “在美国没有小孩子会选择这样生活的,青春多短暂,全耗在功课里,关在家里太浪费了。” 左思安出来喝水,偶尔听到,先是皱眉,却又不禁莞尔。她仍旧不愿意跟peter交流,但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好人,友善大度,除了过分热心这点让他敬而远之以外,她对他并没有别的看法了。 暑假来临,左思安开始跟这里的孩子一样出去打工,波特兰一到夏季,满城都是游客,很容易找到暑假工作。这天她下班回家,跟往常一样帮于佳做晚餐,吃完饭后一起洗碗,然后准备回自己房间,于佳叫住了她:“小安,我们谈谈吧。” “什么事?” 于佳却是一脸踌躇的表情,似乎不知从何说起才好:“有一件事,我希望你不要怪我。” 左思安略一凝神,苦笑一声:“你们打算结婚了?” 于佳想,有一个过于敏感的女儿,真是利弊各半。她点点头:“结婚以后,我们搬到peter在市郊买的房子去住,你上学会稍远一些,我可以接送你。” 左思安的脸还是慢慢发白了。尽管父母离婚之后,她早知道这一天回来,但母亲正式以再婚的方式确认对上一场婚姻的彻底否定仍旧让她无法接受。她一言不发,回了自己的房间。接下来几天,她都不跟于佳说话,甚至避免视线相接。 于佳不愿意跟女儿这样冷战,只得强行拦住她:“小安,试着了解一下peter,跟她沟通,再确定能不能接受他。” “不用了,”左思安终于开了口,“我不可能接受一个新的父亲。” “你不必拿他当父亲,只需要……接纳他成为家人。” “我也不需要新的家人。不过,我没权利反对,我想过了,毕竟婚姻是你跟他的事情,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见。” “我们以后要生活在一起,我当然希望得到你的理解。” 她看着母亲,平淡的说:“我理解不理解,都无所谓了。妈妈,明年我会去读大学,一起生活也只一年的时间了,希望大家尊重彼此的隐私。” 于佳只得说:“我知道他介入你的事让你很不开心,但他也是好意。我会提醒他注意的。” 与父亲的联系似乎被彻底切断了。左思安心底有一声悲凉的叹息,可是就算母亲不在婚,她与父亲相隔万里,联系稀少,偶尔通了电话,问完“最近怎么样”,交换一点儿最基本的现况,便都有些无话可说。 她明白,她找不回父亲无条件的爱,把这一切都归罪于母亲,未免不公平。说到底,这是母亲选择的生活,她又有什么权利矫情的发表意见。 她想起peter说的话:她愿意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呢? 她记得她曾经试图做出的选择,只能苦涩的笑:似乎生活并没有给她什么选择的权利和机会。 3 刚一进入11月份,波特兰天气就开始变得寒冷起来,夏天大量涌入缅因州避暑客和秋天到包括缅因在内的新英格兰地区看枫叶的观光客都相继离开,小城重新归于宁静。 这天下午,左思安比平时放学回来得早一些,她跟平时一样,将做晚餐的材料从冰箱里拿出来,然后做了奶茶,做在厨房里看英语课指定阅读的To Kill l Mockingbird(《杀死一只知更鸟》)。在超大量的阅读之后,她的英语阅读能力提高很快,这本书又是以一个异常聪明可爱的女孩子的视角,描写美国南方小镇发生的种族案件,写得十分吸引人。 她正看得入神,门铃突然响起,通常这个时候不会有访客,她有些意外地走过去开门,一下惊呆。站在门廊上的人是高翔,呼啸的寒风将他的头发和风衣下摆吹得飘拂起来。 两人都紧盯着彼此,过了好久,她仍旧讲不出话来,他微微一笑:“我从波士顿开车过来,看时间还早,以为你应该还没放学,按门铃碰一下运气。” “今天下午是老师开研讨会,每两周一次。本来我应该去Baby_sit(临时受雇代外出的父母照料孩子),给布朗太太照看还孩子的,但是她家小本这几天出水痘了,布朗太太决定亲自看护他。”她突然意识到他还站在外面,“呀,气温很低,你穿这么少,快进来。” 她走进来,打量四周:“很漂亮的房子。” “peter买的,他和我妈妈没结婚了,两个月前。”他看向她,她耸耸肩,“没什么,我明年就要去读大学了,不会再这里住太久。” “你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儿。” 她笑了:“你好像每次看到我都会说这话。不过,我现在有五英尺六英寸,差不多是一米六七的样子。” “这高度很好,不要再长高了。” “这里的女孩子好多个子都比我高,我倒是还想长高点儿,不过我都已经18岁了,再长的可能性不大。来,到这边坐,我做了奶茶。” 她带他到厨房,给他倒了一杯奶茶,他拿起她随手放在调理台上的书:“现在英文没什么问题了吧?” “还好。” “同学对你怎么样?” “大部分同学都很友善,整个学校只我一个中国人,他们对我有些好奇也能理解。” “功课呢?” “也还好啊,虽然不是全A,但也足够让这边的老师把我夸的天花乱坠了。” “我知道你一定能行的。” 她迟疑一下,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会来波特兰?这可是11月,早过了游客过来看登塔、吃龙虾的季节,缅因的冬天出了名的又漫长又冷得要命。” “我横好在纽约办点事儿。” “如果你是在波士顿办事,我就相信你是顺路来看我。” 他看着她,笑了,坦白承认:“我找晶晶拿到了地址,是特地来看你的。” 喜悦从她心底一点点升上来,她的效益从眼底流淌,仍努力控制着,用平淡的声音说:“我都说了,没人会虐待我,你就是不肯放心。” 他再次认真打量她,她穿着红色格子衬衫,蓝灰色套头毛衣,蓝色牛仔裤和雪地靴,头发依旧扎成马尾。她在他的目光下有几分不安,突然说;“高翔,我们走吧。” “去哪里?” “我带你出去转转。” 高翔租的是一辆福特,左思安要求她来开车,他将钥匙递给她,她娴熟的起步,驶到老城区,这里是波特兰的市中心,有漂亮的古建筑,但十分空旷,红砖铺就的道路上偶尔才有行人经过。 “这里平时都这么冷清?” “过了游客季就是这样的,我刚来的时候也不习惯。不过现在还挺喜欢这份安静的。” 她停在一家意大利饼屋前,里面也没什么顾客。她点了咖啡和一种长条形的点心,高翔要掏钱,她拦着:“我请客,我暑假打工挣了好多钱呢。” 他被她那个带着小小炫耀与得意的表情逗乐,由得她付了帐,两人到一角桌边坐下。“据说这里的特浓咖啡很正宗,你试试。” 高翔尝了一口,点头赞成:“确实不错。” 她开心地笑:“夏天我来这家店吃过一次雪糕,好吃是好吃,就是小小一杯要四美金,太贵了。对了,这种点心里面夹的其实就是雪糕,你尝尝。” 她将点心送到他嘴边,他并不爱吃甜点,可在她殷切的目光下还是咬了一口,看着她毫不避忌大口吃着剩下的点心,也有说不出的开心。 “你真的应该夏天来,我可以请你吃龙虾。这个州的口号就是:We're Really Cold,But We Have Cheap Lobster(我们真的很冷,但我们的龙虾很便宜),” 她用手比划着,“每只都有这么大,现煮出来的,吃一只就饱到不行。还有龙虾卷,也很好吃。” “你完全拿我当吃货了。” 他突然抬手,用食指擦着她嘴角的奶油,在她的嘴唇上有一个小小的停留,她的脸一下涨的通红,掩饰着慌乱,用欢快的语气说:“走,我们去看灯塔,那算是波特兰的标志,来了不看挺可惜的。” 波特兰确实是个不大的城市,开车不过十来分钟,便到了灯塔所在的威廉姆斯堡公园。他们下车,放眼望去,公园内的游客只有他们两个人,海风吹得人几乎站立不定,波涛汹涌拍击着海岸,海面笼罩着浓雾,一直弥漫过来,四下全都是灰蒙蒙的的,铅的云层翻滚不定,天空开始飘起细细的雨丝。 “这种天气,难怪没什么游客。” “是啊,天气晴朗的时候其实挺美,但一到冬天就是这个样子了。这里是斯蒂芬.金的故乡,你看过他写的小说没有?”他摇头,她说,“他是本地出生的恐怖小说作家,我觉得他小说里的恐怖气氛,其实跟这里的气候多少有些关系。” 他们顶着风走到那个著名的灯塔下,仰头看去,白色的塔体旁边是几座有着红色屋顶、白色墙面和门廊的古典建筑,搭配的十分典雅。左思安已经冻得直打哆嗦,声音颤抖着充当导游:“缅因州海岸线很长,有很多座灯塔,不过这座灯塔最有名了,建于1791年……” “好了好了。”高翔打断她,将她拉到怀里,用自己的风衣拢住她,“你已经尽到地主之谊了,不过这种天气再带我观光下去,我怕你会感冒。” 她眼睛低垂着,没有说话。他突然有想吻她颤动的睫毛的冲动,只能努力控制,正要说话,她突然抬头,将冰凉的面颊贴到他的脸上:“我很想你,高翔。” 他再也忍耐不住,紧紧抱住了她。 乌云四合,天地空旷,四顾苍茫,海风呼啸与海浪起伏的声音混合,有脱离一切控制的壮阔感,令他们仿佛置身一个超越现实以外的世界,鸿蒙初开,而他们所有的只是彼此的拥抱。 左思安突然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高翔毫无游玩兴致,而且是一个从来不肯放弃计划与控制的人,不管去哪里,都要问清目的,掌握方向。可是此时他突然觉得,他愿意什么也不问,跟她去这个陌生国度的任何地方。 他们牵着手,飞快地跑出了公园,重新上车,她先将车开到了几个街区以外的一栋房子前停下,让高翔等在车上。她下车敲开房门,跟一个高个子棕色头发的女孩说了几句什么,那女孩哈哈大笑,看向车子这边,然后很快取过一把钥匙递给左思安。 她回到车上继续开车,很快便拐上海岸公路,缅因海岸线绵长,海滩上全是深灰色的嶙峋礁石,前方雾气缭绕,树木掩映之中,一栋栋典型的新英格兰风格的房屋星星点点的散布在路旁,本该十分赏心悦目,但在阴霾的天气下,视线所及的一切都显得十分冷峻寂寥。 开了不过20分钟,就到了一个小镇,镇上沿途都是酒吧、餐厅和礼品店,但差不多都已经关闭,与波特兰市区内同样空荡,小镇里上空无一人,安静的几乎令人不安。左思安穿过小镇,到了靠海边一出独立小屋,打开门进去,眼前是一个小小的客厅。 “刚才那个是我的同学sarah,这里是她妈妈开的B&B,全称是Bed and Breakfast,就是提供早餐跟住宿的家庭小客栈,真的很小,一共只有五间客房,每年营业到10月底就休息了,等第二年春天在接待客人。” 她一般解释,一边利落的拉开窗帘,将内层百叶窗打开,在熟门熟路的从厨房边小储藏室抱出木柴放进壁炉架好,划着火柴,将木柴点燃,红红的火苗一下窜起,室内顿时有了暖意。 他们坐到壁炉前沙发上,她似乎有一点儿拘谨,指一下窗外:“那边就是老兰花海滩(Old Orchard Beach),缅因州其他地方的海滩都很粗糙,礁石太多,只有这里是一片平坦沙滩,夏季来晒太阳的游客很多,我今年暑假一直在这个镇子打工……” 他突然打断她,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低头吻住她。这是头一次他吻她吻到毫无顾忌,这个吻辗转绵长,到了令两个人窒息缺氧的程度。当他终于放开她时,她已经处于是神的状态。 窗外是阴云密布的天空,笼罩在浓雾之中的海水涌动起伏,身边的壁炉里干燥的松木燃烧着,偶尔发出“哔哔啵啵”的轻微声响。他低头凝视她,她躺在他怀里,眼波流转不定,嘴唇湿润微肿,面孔泛着红晕,胸口微微起伏。她抬起手,摸他的眉毛、眼睛、鼻子,摩挲着他下巴刚长出的胡子茬,在顺着喉头一点点往下,他捉住她的手,在虎口处咬了一口,她尖叫,爬起来,狠狠回咬他的嘴唇,痛的他倒吸一口气,她才放开他,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你想我吗?” “当然想,一直在想,我跑这么远过来,肯定不是想看灯塔的。” “过了这么久才说你想我,我恨你。” 她坐到他身上,吐出的气息痒痒的触动着他,他被撩动的意乱情迷,再次吻她,感受着她的甜美气息于身体的战栗,一般脱去她的毛衣,她顺从的举手配合着他。他继续吻她,摩挲着解开她衬衫的扣子。她里门穿着式样保守、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内衣,修长的颈项下锁骨玲珑,火光跳动,照的她年轻的肌肤分外细腻柔滑,微微起伏的胸部有着优美隆起的曲线,让他为之意乱情迷。他将她放到沙发上,一路火热的吻下来,有一抚摸着她,突然发现她的手紧紧盖在下腹部不肯挪开,他微微一怔,这才注意到他双眼紧闭,身体紧绷,完全不在是刚才那个动情迷乱的样子,甚至也不是简单的羞涩紧张,而是处于某种深切的恐惧之中。 他放慢节奏,轻轻舔吻爱抚着她,试图让她放松下来,但她突然匆匆挣开他,翻身坐起,一把抓过衬衫穿上,胡乱扣着纽扣,双手抱住了头,卷成一团。 他怔住,伸手抱住她颤抖着的身体:“对不起,小安。如果你不愿意……” “我是愿意的,不然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我想把我给你,可是……” “嘘,不用说了,没事,我明白。” 然而她停不下来:“我做不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以为我能做到,可是……我不是故意的。”她失声痛哭了起来。 他从背后抱着她,等她慢慢平静下来,再摸向她的腹部,她已经哭的全身发软,无力阻止他了。他的手准确摸到光滑皮肤上的那一道纠结隆起的疤痕,停在了那里。 “我知道你怕我看到什么,也知道你害怕的是什么。没关系的,小安。” 她哭的气也透不过来,只剩下张着嘴抽噎。他将头埋在她的后颈,说:“我们可以慢慢来。” 她良久没有说话,等努力平静下来才开口:“我们哪有时间慢慢来,你只是来看看我,马上会走的。” “我后天走。” “我知道。” 他扳过她的面孔,直视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我在纽约还有事情要处理,这次我没法儿多待,不过我很快会回来的,小安。” 她含着眼泪,勉强挣扎出一个微笑:“你不用哄我,我刚才太情绪化了,其实没事的。我是说,我希望你还会来看我,可是也不用太麻烦跑来跑去,纽约离这里也不算近啊。” “小安,我不是只偶尔来看看你。我是说,我会争取留在美国,和你在一起。” 她不能置信的紧盯着他,消化着她说的话,壁炉里的火焰跳跃不定,她眼睛里同样有光亮闪动。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她一下搂住了他,欣喜若狂:“那我可以申请去读纽约的大学。” 4 高翔送左思安回家时,已经是深夜,他们走上门廊,左思安刚取出钥匙,于佳已经将门打开,显然等候已久。 左思安不安地说:“妈妈,对不起,我应该打个电话回来的。” “于老师,你好,抱歉,我没留意时间,让小安回来晚了。” 于佳一下恢复了镇定,示意女儿进去:“时间确实太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再见。” 高翔明白,于佳不愿意在没弄清楚他来意的情况下多说什么,他回到车上,过了一会儿,但到二楼一间卧室亮起灯,左思安站到窗前,向他招手,他才发动车子开走。他来之前就订好了波特兰市区正对着港湾的一家酒店,顺利找到酒店入住。 第二天一早,于佳便过来,打高翔房间电话,请他下楼到大堂咖啡厅见面。 “抱歉这么早来叫醒你。”于佳直截了当说,“但听小安说你明天就要走,我今天晚上还有一个会要开,只能赶在上班前跟你谈谈。” “没关系。” “你什么时候来的美国?” “大概一个月前。” 于佳毫不客气地指出:“也就是说,你并不是特意来美国看小安的,对吧?” 高翔略微踌躇:“其实我是带儿子到纽约做检查,看有没有动手术的可能。” “儿子?你结婚了?” 高翔有些哭笑不得:“我没结婚,他……是那个孩子,我收养了他。” 于佳这才醒悟过来。左思安在清岗县医院生产那天,她并没有看过婴儿,也不觉得有看的必要。听到医生宣布初生儿心脏可能有问题,陈子慧顿时大闹起来,她除了深深的恼怒与厌恶之外,没有别的想法。从将左思安接回家起,她便叮嘱女儿,忘掉那件事。她自己身体力行,确实在没主动去想与那件事有关的一切。此时听高翔提到的孩子竟然是女儿生的,再联想到从血缘上讲跟自己有关,她顿时有些坐立不安。 “他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半岁和两岁半时分别动了两次手术,但没有得到根治。我在国内请不止一位权威专家看过,得出的结论都是他的先天性心脏病症状复杂,尤其左心室发育不良这种情况在国内是比较罕见的,手术方案不好确定。一个朋友介绍纽约长老会医院在心脏手术领域比较先进,有很多处理左心室问题的经验,所以我带他过来,这一个月一直在做各种检查和会诊。到昨天我才抽出时间来看小安。” “你把那个……孩子一个人丢在纽约?” “我母亲看护着他,我明天就回纽约,跟医生确定手术方案和时间,大概12月中旬就要动手术了。”? “你没有对小安提起这件事吧” “没有,我只说了我到纽约办点儿事情。” “很好。”于佳赶忙转移话题,“你能想到来看小安,确实很有心。可是我不得不说,她好不容易才开始适应这里的生活,你匆匆来去一趟,她很可能又会有很长时间心不在焉了。” “于老师,你觉得你女儿快乐吗?” 于佳一怔:“她现在很好啊,学习很用功,基本过了语言关,跟同学相处的也不错。再给她一点儿时间,她肯定能很好地融入这边的生活。” “这就能算快乐?” “不然要怎么样?她已经18岁,马上就是成年人,要考虑自己的前途与未来,要树立努力的目标,当然不可能像儿童一样有无思无虑的快乐。” 高翔发现,与一个头脑过于理性的人讲情感体验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他只得换一个方式:“小安说你希望她读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 “对,小安已经参加了SAT和ACT考试,成绩都相当好,学校老师说从没见过像她这样勤奋天才的学生,当然美国人讲话的习惯就是比较夸张,表扬起人来不遗余力,可你也能看出来,小安在学习上确实是有天分的。”谈到这个问题,于佳表现出和一般母亲相同的自豪,“如果不是只在美国高中读了两年,没有完整的成绩记录,而且很少参加社会活动,肯定可以申请到相当不错的学校,甚至得到全额奖学金。附近的波士顿有很多很好的大学,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很符合我的要求,理科、工科排名处于世界前列,而且是公立大学,学费相对较低,算是很不错的选择。” “所以这些全是你的想法。” 于佳正色说:“我明白你的意思,peter也说要尊重小安的想法,但我并没有把自己的意见强加给小安。她也可以提出她的想法,拿出来比较一下,看哪一种更合理,更有利于她将来的发展。” “事实上,我们昨天也讨论了这个问题。” “你来看看她就走,请不要影响她做出决定。” “如果我只是看看就走,当然无权说什么。不过给儿子治病之后,我准备留在纽约读MBA,我希望小安能去纽约,那边也有很好的学校。” 于佳怔住,盯着高翔,只见他神情郑重,并没有任何随口一说的意思。 “你知道你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我爱小安,希望将来跟她在一起。在国内,也许我们会面临非议,可是在美国不存在这个问题。” “你们一样会面对家人的反对。”于佳冷冷的说,“别人不说,你那位母亲就绝对不可能接受你的选择。” “我是成年人,既然做出了决定,肯定会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于佳呆了一下,有些乱了方寸:“这么说,你已经跟小安谈了?” 他肯定地点头。 “我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于佳微微倾身,“小高,这是你来波特兰之前的计划,还是昨天临时做的决定?” 于佳切中了要害,高翔一时竟无法作答。 当然,宝宝的先天性心脏病十分复杂,他带孩子来美国,初衷完全是求医。不过联想到左思安也在美国,他心底的思念顿时不可抑制,安顿好母亲和宝宝,便马上来了波特兰。他的想法很简单:看看她,如果她一切安好,他便可以放心的离开。然而任何周密的计划都抵不过现实的变化。几乎在他按响门铃,看到左思安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他就明白,尽管她看上去确实一切安好:健康、挺拔,谈吐比以前开朗,对环境适应的非常好,他没什么可不放心的,可是他再也 做不到像他预想的那样转身离开,不再牵挂了。 于佳将他的迟疑看在眼里,断然地说:“我不能把小安交到你心血来潮是做的安排里。” “于老师,做出这个决定也许花的时间很短,但并不意味着我是心血来潮。我一直是爱小安的,她经历的事情、她的年龄都是我们在一起的禁忌,但她现在已经满18岁,请给他决定自己生活的权力。” “你要我让她自己决定生活,说得好像我是一个独裁专断的母亲。可是你突然跑来,说你一直爱她,你会留在美国,让她也去纽约,你这样分明是在利用你对她的影响力左右她的决定,对她来说就公平吗?” “小安临出国前找过我,说想留下,我当时非常想留住她。你也说到我对小安有某种影响力,相信我,于老师,如果我说出那句话,她绝对不可能跟你走。可是她没有成年,我不能滥用她对我的信任,把她留在一个尴尬艰难的处境里。现在我既然下了这个决心,就一定会对小安负责。” “负责?”于佳嗤之以鼻,“我一向认为每个人都对自己的生活负责,才算是真正负责的生活。我再问一个问题,胡书记告诉过我,你们家在清岗的公司发展很迅速,你家人容许你放下工作来美国读书吗?” “如果我连这个问题都不能解决,怎么好意思开口建议小安去纽约?” “她只有18岁,高翔。她很敏感,有很内向,好容易适应这里的生活,来不及交什么朋友。当你说你会为她留在美国,我毫不怀疑她会非常感动。不要说让她去纽约读大学,就算让她去非洲,她大概都是愿意的,可是,我不能这样任由她感情用事。” “如果跟我在一起能让她更快乐呢?” “快乐可不是人生的唯一目标,她还不够成熟,没有认真规划自己的未来,有多少孩子能做到日后不为18岁时一时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后悔?” “您不能用这个理由就否决她做出决定的权利。” “不用跟我讲大道理,我肯定可以比拟讲得更多。我自问我并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女人,我期望我女儿王极不愉快的往事,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人,在适当的年龄,碰上适当的人,开始一段健康的感情,全心全意依赖你,甚至还要浪费光阴、牺牲自尊以求获得你家人的认可。” 高翔承认,更往常一样,于佳的逻辑严密,说的话于情于理都十分成立。她唯一没考虑到的,也就是她不看好的感情所造成的影响。“我会陪小安读完大学,这中间有四年的时间,到那时她已经足够成熟,我也会解决所有障碍,她随时有改变主意的权利,我也会尊重她做的决定,也希望你给与你女儿同样的尊重。” 于佳并不死缠烂打,她看看手表:“我的去实验室了。高翔,我一向尊重你,所以坦白告诉你,我不同意小安跟你在一起,我会尽我的力量阻止这件事,同时也请你三思,不要感情用事,理智合理的选择才是好的选择。” 高翔微微点头:“我会认真对待自己做的决定。” 于佳站起来,转身的时候又停住,似乎有些犹豫,但终于再没说什么,径直走了。 高翔回到房间,抱臂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视线所及便是停泊着各式游轮、帆船的港湾,跟昨天一样,海绵笼罩着浓浓的雾气,云层翻涌,仍旧是一个阴天。 他离开纽约时,陈子慧便一脸怀疑地问他要去哪里,他简单地回答去看朋友,他神情严峻,陈子慧便没有再说什么。但他能够想象的到,如果他提出在美国留学,陈子慧必然会坚决反对,而家人多半也不会支持。 可是,他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当他看着左思安的眼睛,讲出他决定到纽约读书时,左思安由不能置信到欣喜若狂,他的心底也满是快乐。从小到大,他的生活一直在家人安排的轨道上运行,读重点中学,考上不错的大学,毕业后进入家里的公司做营销,没有一项真正拂逆他的意志,但也没有一项完全出于他的选择。而爱上左思安,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完全的不由自主。 以他长久以来尊崇理性的人生态度来讲,他并不奇怪自己会同情、怜惜这个女孩子,但是他没有预料到他的情感有一天会脱离意志的控制,明知道所有禁忌、所有反对,大脑中无数次给自己叫停,也确实反复自我约束,抽身离开,却还是无法消除爱情的生长。 在这个世界上,感情用事对于成年男人来讲,绝对不是一个褒奖。可是,高翔自问,他有什么理由一直压抑内心生长的感情,放弃自我,按别人的期待生活? 然而,他心底同时有另一个声音问他:他的这份坚持真的对左思安公平吗?正如于佳所言,她受过伤害,处于长久的孤独与自我疗伤之中,很容易被感动。她是不是被他的决定所左右?他的决定对她来讲是否最好? 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门被扭开,左恩安出现在门口,她穿着红色羽城上衣,蓝色牛仔裤和雪地靴,精神奕奕,冲过来抱住了他,正要说话,突然又停住,仔细看着他:“如果你后悔了……” 他哭笑不得:“你总这样敏感,我在你面前就没秘密可言了。我没那么容易后悔的。对了,你今天不用上学吗?” “你明天就要走,我想陪着你。我是好学生,偶尔清一天假,老师完全不会介意。” “好吧,我也不介意。” 他低头凝视她,她弯弯的眼睛里笑意盈盈,眉目之间流动的全是喜悦。他被深深感染,一下释然,告诉自己,他已经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5 回到纽约后,高翎在这里度过了感恩节。 中国人对于这个节日没有什么概念,但这一天纽约有热闹非凡的大游行,吸引了大批市民冒着严寒出来观看。 他带宝宝在纽约长老会医院看病,在酒店住了几天后.考虑到求医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便租了一套中央公园附近的公寓住下。声势浩大的感恩节游行队伍恰好从他们住处的楼下经过,他抱着宝宝站在窗口观看。宝宝高兴得手舞足蹈,一再要求下楼去。 外面天气寒冷,陈子惠生怕他着凉,坚决不同意,呵哄着他:“宝宝听话,我们在这里看得多清楚,好多人想来咱家占这个窗口昵。” 看着将脸贴在窗子上的宝宝,高翔与陈子惠交换一个眼神.都有些黯然。 宝宝所做的检查结果已经全部出来,医生审慎地告诉他们,他患的起肺动脉闭锁型法洛四联症,室间隔缺损合并肺动脉闭锁,肺动脉有数处严重畸形,出现返流现象,以前做的分流手术虽然缓解了他的缺氧症状,不过也错失了做根治手术的最好时机。现在心肌已经出现损害,肺动脉压上升,如果再不及时手术,很可能会出现肺动脉高压——这种情况对于先心病患者来讲将是灾难性的。专家研究出手术方案,分步骤修补房缺与室缺,做肺动脉的融合,解决返流现象,通过一次手术彻底根治他的心脏病,但手术时间会很长,而且存在一定风险。 陈子惠顿时流下泪来:“都怪我,要是听以前另一个专家的话,让宝宝早点儿动根治手术就好了,至少他那时候小,对痛苦根本没概念。拖来拖去,在两岁半的时候无谓多挨了一刀,险些送命,到现在要多受这么多罪,也许还耽搁了他的病情。” “别这样想,这边的医生也没有否定他以前做的治疗。” 高翔同样心情沉重。他清楚地知道,手术风险不必详细翻译他们也清楚,接受治疗,固然有治愈康复的希望,可每一次手术都是在生死边缘游走,这个将近四岁的赢弱孩子仍旧徘徊在生死线上,命运未卜。不管做什么样的选择,都无法做到万无一失,都有可能面对不好的结果,承受日后的追悔。 这时宝宝兴奋地拍手大叫:“米老鼠!米老鼠!” 果然,一只硕大的米老鼠气球一直升到窗口,紧接着是各式卡通形象,由下面的表演者用牵线操纵,从窗前一一经过。宝宝忍不住要伸手去触摸,却只能摸到玻璃,又吵着想出去。 “乖儿子,等你身体完全好了,爸爸带你去迪斯尼乐园玩,那里的表演更好看,好不好?” 宝宝总算被安抚了下来,继续看着楼下乐队、啦啦队的表演。 高翔的手机响起,他拿出来一看,是左思安打来的,他将宝宝交到陈子惠手里,走到卧室接听。 “我在看电视里转播的纽约感恩节游行,真热闹。” “游行队伍正从我住的地方楼下经过。” “你住中央公园那边啊。”她突然觉得两人的距离似乎并不算遥远,“波特兰正在下大雪,外面很安静。” “你妈妈还在生气吗?” 左思安声音低了下去:“是啊,看到我申请了纽约市立大学柏鲁克分校的会计专业,她快气疯了。” 高翔皱眉:“你成绩很好,应该申请哥伦比亚大学或者纽约大学啊。”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有什么问题不要瞒着我,小安。” “你说的这两所学校当然很好,但都是私立大学,学费太贵了,拿到全额奖学金的机会很小,加上纽约生活费用高,每年至少要五万多美元。我妈妈做博士后,每年只有三万美元左有的收入,她工作很出色,据说明年有希望转为正式的研究人员,收入会上升,但她毕竟已经跟Peter结婚,要还房贷,不能把所有的钱都花在我身上。我只能申请公立大学。” “学费你不用担心。” “不,我们面临的问题已经够多了,我不能用你的钱。” 他轻声责备她:“我们决定在一起,而且又是我建议你来纽约,你不应该跟我画清这个界限。” “我读公立大学是一样的,柏鲁克分校也不错啊。” “你为什么要选会计专业?我记得你妈妈说希望体往学术研究方向发展。” “柏鲁克分校偏重商科,没什么基础学科专业。会计专业也不错,就业前景很好,很多学生在华尔街上班呢。” “小安,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做一个又一个‘也不错’的选择,你应该选你最有兴趣的学校和专业。” “可是我已经选了:我最有兴趣的是‘你’。做人不可以太贪心,其他我都不介意了。” 他忍不住笑,又觉得感动:“学校的事,你再考虑一下,毕竟你读好一点儿的大学,你妈妈也会少生点儿气。” 高翔讲完电话,回到客厅,楼下的游行队伍已经过去,宝宝在专心看卡通片,陈子惠斜睨着他:“你出门三天,回来以后讲电话都会特意避开我。” 高翔并没告诉母亲,他是去波特兰看左思安,他打算等宝宝手术之后情况稳定下来,再与家人谈他留在美国的计划。不过他知道陈子惠在别的方面也许粗心,在这方面嗅觉是敏锐的。他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讨论这件事。“行了,宝宝是不是到时间该吃药了?” “不用你提醒,我已经喂他吃过了。我倒是要提醒一下你,你可别被勾了魂。” 他不悦地说:“后天就要动手术了,讲这些话干什么?” 提到手术,陈子惠顿时愁上心头,再顾不得其他,她看一眼宝宝,低声说:“这几天我心神不宁,真是害怕,不敢多想,一想就根本睡不着觉。” “好了好了,也不用多想,会没事的。” “听说纽约唐人街也有寺庙佛堂,我想明天去上一炷香。” 他哭笑不得,陈子惠这段时间只要路过教堂,都会进去祷告一番,点一支蜡烛,再往募捐箱里放点儿钱,此时更想到要专程去庙里上香,但他也不忍心嘲笑母亲这个临时抱佛脚的举动。 “想去您就去吧,只要能让您支心就好。” 12月中旬,宝宝如期动了手术。 高翔与陈子惠尽管已经有多次守候在手术室外的经验,但身处异国他乡,还是经历了最为煎熬的七个小时,陈子惠根本无法安坐五分钟以上,不停来回走动,高翔则反复下楼买来咖啡。到手术终于顺利完成,两人都已经精疲为竭.陈子惠更是眼前一黑虚脱了。 医生告诉他们,虽然长老会医院以心脏手术闻名,但宝宝这样复杂的法洛四联症手术临床也算是罕见。宝宝闯过了这一次手术,还必须看术后恢复情况,下结论为时过早。 商翔与陈子惠轮流在医院陪护宝宝,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往返于医院与公寓之间,也意识到美国人已经一步步进入圣诞节来临的气氛之中。纽约全城的景点,大百货公司橱窗、写字楼、社区无一例外装扮得靓丽一新,到处是高大漂亮的圣诞树,与圣诞主题有关的灯饰,满街派发小礼物的圣诞老人。经过特别护理,反复检查,到圣诞节前夕,宝宝终于从ICU转入普通病房,医生宣布,孩子的情况基本稳定了下来。 高翔与陈子惠十分高兴,为了让宝宝在医院里也度过一个开心的圣诞节日,同时也为了庆祝他将要到来的四岁生日,高翔征得医院的同意,买回一棵圣诞树,摆在病房一角,挂上各式装饰品,下面堆起礼物,彩灯亮起,宝宝果然十分高兴,这一年纽约的冬天说不上寒冷,更没有大家盼望已久的白色圣诞节,圣诞节这天,他们待在医院里,看着宝宝拆礼物,陪他看芝麻街节目。宝宝歪在床上睡着了,陈子惠也靠在一边打着盹儿。 高翔关掉电视机,正准备出去给左恩安打个电话,一抬头,意外地看到于佳与左恩安竟然站在病房落地玻璃门外,他着实大吃了—惊。 6 于佳坚决反对左恩安申请位于纽约的大学.看到她居然申请的是纽约市立大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然而不管她一条一条分析学校情况也好,劝女儿不要感情用事也好,发怒表示失望也好,左思安都十分平静,只是听着,既不辩驳,更没有服从妥协的意思。 peter劝她不要过分干涉女儿的选择,她生气地说:“这不光是放弃大好前途,申请读一所不入流的学校的问题,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容许她跟那个人在一起。” “老天,你可真是固执得可爱。你女儿18岁了,我知道在亚洲父母有权威,不管儿女多大了都会替他们做决定,可在这个国家不是这样的。孩子要上哪个大学、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父母能够发表意见,可也只是意见而已,一般来说,他们根本不会理会。你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跟她说,她不上你期待的大学,你就不提供学费。” 于佳心烦意乱,已经没有任何幽默感了:“我不能那么做。”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建议是别跟你女儿闹僵,不然她只会朝你不喜欢的那个方向走得更快。” “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看着她犯错误,然后被伤害。” “有些伤害恐怕是成长的代价,无法避免的。” “可是有些伤害代价太大,谁也负担不起。”于佳的脸一下暗沉下来,Peter只得举手示意收回这句话:“我不是这意思,不过话说回来,纽约是相当棒的国际化大都市,这几年治安转好,你问问波特兰的年轻人,恐怕大部分人都向往那个地方,小安想去纽约也是很正常的。纽约市区的公立大学当然在学术环境方面不算很强,但商科也是可以的,也许你去纽约看看学,会改变看法。” 于佳无法跟Peter详细解释如果她允许左思安与高翔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但是Peter的话多少提醒了她,她心里蓦然打定了一个主意。 到了平安夜,吃过晚餐,于佳去了女儿房间,心平气和地对左思安说:“明天我们一起去一趟纽约。” 左思安怔住:“去干什么?” “Peter的前妻与儿女就生活在纽约,他想去看看儿女。你既然想读纽约的大学,我们一起过去,看清楚你要面对的环境总没坏处。一起过去,看清楚你要面对的环境总没坏处。” 左思安知道母亲一向不旨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愿意去看学较,似乎意味着口气松动,当然还是开心的:“那我去给高翔打电话。” “不用,我说了,我不赞成你跟他在一起.也不想受他干扰,等看完了之后,你再联系他好了。” 第二天他们出发,先开车到了波士顿,然后坐上去纽约的长途汽车,四个小时后抵达纽约,已经是下午四点,Peter去看他的儿女,约好了晚上在预订的酒店碰面。 于佳带左思安坐上地铁,左思安研究着线路图:“不对啊,妈妈,学饺不是这个方向。” “我知道,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从出门开始,于佳便一直面无表情,左思安心底旱有隐约的疑云,现在她的不安越来越放大:“我们到底去哪里?” “纽约长老会医院。” “去医院干什么?” “我说过了,带你去看清楚你将要面对的环境。” “我不去。” 这时地铁靠站,左思安想下车,于佳一把拉住她,声音小而清晰地说:“你有胆量固执己见走你要走的路,倒没胆量睁开眼睛看看前面等着你的是什么吗?” 她定住,回头看着妈妈,跟平常一样,于佳的眼睛是坚定面不容置疑的,在这样的注视下,她所有的怯懦、犹疑都显得不值一提。她再没说话,一路沉默地跟随着于住,到站下车,到了纽约长老会医院。 于佳向护士打听之后,到了一间病房外,隔着落地玻璃门站定.她示意左恩安向里面看。高翔正坐在病房一边的沙发上看报纸,面病床上并捧躺着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小男孩,都似乎睡着了。 左思安定定看着这一幕,无法移开视线,也讲不出话来。 于佳轻声说:“你见过他妈妈,不用我多说什么;她旁边睡着的那个小男孩,就是你当年生的孩子。” 左思安被雷击中一样,身体一震,转身要走'于佳拦住了她:“你不能像你父亲一样,碰上不想面对的现实,就采取逃避态度,转身一走了之。” 她痛苦地看着母亲,说不出话来。 “那个孩子有先天心脏病,高翔带来纽约动手术。他完全没对你提起,我当然也可以不提,不过那不代表他们通通不存在。” “别说了。” “自欺欺人没什么意义,小安。就算那个孩子手术以后回国,高翔的妈妈也一起回去,高翔一个人留下,你以为你就只用面对他一个人?他的外公是某人的父亲,他的母亲是某人的姐姐,那个孩子身上流着某人一半的血,这些人全是他的家人。他也许是爱你的,可是你觉得你在他心目中会比他们更为重要,他会为了你断绝与他们的关系吗?你真的做好了心理准备来面对这一切吗?” 左思安无法回答这一连串问题,她下意识地扭头再看向病房内,这时高翔放下报纸站起来,关掉悬挂着的电视机,再给他母亲和那个小男孩盖上了一条毯子。他拿出手机,看看时间,不经意抬头,正好与病房外的左思安视线相接,一下惊呆,马上走了出来。 高翔情急之下,控住左思安离开病房,恼怒地压低声音说:“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左思安神不守舍,讲不出话来,于佳平静地说:“放开我女儿,是我带她过来的,她根本不知道会看到什么。” 高翔这才注意到左思安面色煞白,眼神呆滞,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于老师,你怎么能这样做?我儿子刚从加护病房出来,不能经受刺激。你女儿也……” “放心’我没打算进去大闹'只是让小安看清楚她要面对的一切而已。” 他转向左思安:“小安——” 听到他叫她,她仿佛被人重击一掌,从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看着于佳,再看向高翔,高翔正要说话'她挣脱他的手,摇摇头:“我什么也不想听,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她猛地转身,拔腿就跑。高翔与于佳一怔,连忙追上去,然而她飞快地进了电梯,关门下去。他们只得等另一架电梯,等他们下到一搂,左思安已经无影无踪。 高翔怒视着于佳:“麻烦你想一想,小安会去哪里?” 于佳沉默了,这是她没法儿回答的问题。 “她有没有带手机?” 于佳摇头。高翔心底一沉,他在纽约已经待了将近三个月,当然知道纽约地铁是全世界最庞大最错综复杂的公共交通系统,有20余条线路,每天载运着400余万人来往于五个城区之间,想在这里面找人,简直像大海捞针。他们能做的,几乎只有等左恩安主动回来。 “于老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对你女儿很残忍?” “你什么都瞒着她,就是对她仁慈吗?”于佳反问,“如果你真对她好,就根本不应该再出现在她面前,扰乱她的生活。” 高翔气极:“我并不打算一直隐瞒,只是准备让小安慢慢接受这些事情。” 于佳表情阴郁地说:“恐怕有些事情她永远也没法接受的。” “她只是需要时问。” “一个人一生有多少时间,值得耗费在这样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请问你理解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不是和你做一样的选择才叫有意义。”高翔怒冲冲地反驳,“于老师,不要用你的人生观来定义你女儿的生活。给她选择的权利,尊重她的选择,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难吗?” “做出选择的前提是弄清楚会面对什么样的后果,我带她来,就是让她看清这一点。” 高翔知道,某种程度上,于佳甚至比他母亲更固执、更难以说服,他也不想再徒劳地争论,咬牙想了想:“算了,别吵了。我们还是想想怎么找她。” “这能上哪里去找?她英文没问题,也知道我们预订的酒店。等她自己冷静下来会回来的。” 高翔没她这么乐观,但也只得把自己的手机号码抄给于佳,再记下她预订的酒店:“有消息请务必马上通知我。” 7 左思安一口气从纽约长老会医院冲出来,根本不知道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里应该去哪里。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眼前浮动的全是隔着病房看到的那个小孩子。她当然一直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只不过上次闯到高翔家里意外看到,她能够马上移开视线;而这一次,她无法控制地呆呆站在那里,看得分外真切。 她的身体曾经被一种暴力的方式打开,一个小生命违背她意愿地寄居在她体内,一点点成形,慢慢长大,撑开她的腹部,微弱却理直气壮地伸展手足,再被取出,长大——成了她今天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孩子。 她甚至怀疑那个影像已经烙到了她的视网膜上,再也不会自行消散。她绝望她想,也许她根本不可能从记忆里抹掉这张面孔了,他甚至会闯入她的睡梦之中,成为她挥之不去的噩梦的一部分。 不知不觉之间,左思安走到了中央公园。尽管正值寒冷的冬天,又是圣诞节,但这个值于曼哈顿中心的著名公园并不冷清,有人穿着单薄的运动服沿着慢跑路在跑步健身,有人牵着狗在悠闲地散步,滑冰场上有不少人在滑冰,孩子们兴奋的笑嚷声传出很远。公园大得超出了她的想象,她茫然地走着,一直走到疲惫不堪,同时觉得有些冷,买了一怀热咖啡,在一个小小的湖泊边的长椅上休息。 湖面一半结冰,显得萧瑟而空荡。她突然记起上学期看过的TheCatcherintheRye(《麦田里的守望者》),生活在纽约的中学生霍尔顿曾关心当中央公园的湖面结冰以后,那些野鸭子会到哪里去。霍尔顿最后到底有没有找到答案? 她拼命回忆着书里相关的字句情节,想强迫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排遣内心那些翻涌的黑暗痛苦的回忆。只是她的努力十分徒劳,恍惚之间,她似乎回到了清岗县城宿舍那间小小的卧室,四壁如同牢房般挤压过来,让她透不过气来。这时身边发出塞窜的响动,她侧头一看,一只松鼠在枯黄的草地上跳跃,显然丝毫也没把她放在眼里,她从失神状态中惊醒,才发现暮色已经渐渐降临,四周光线暗了下来,手里的咖啡旱变得冰凉。 她尽管心情灰暗,电知道天黑之后仍旧独自逗留在中央公园里是不明智的。她站起来找到路标,研究一番之后,走回到市区大道上。 她继续信步游荡着,不辨方向,不管路牌,却走到了越来越繁华的曼哈顿上城,这里高楼林立,华灯闪烁,沿街橱窗布置华美,街道上车水马龙,各种肤色、各种口音的行人,过起马路来一拥而上,完全不同于左恩安住了两年多的安静小城。她无法习惯这样的喧闹,看到一个不起眼的地铁入口,便走了进去,买了张票,坐上刚刚进站的一班地铁。 地铁不停进站出站,乘客上上下下,空出位置,她便坐下,不知过了多久,地铁驶到了地面,横跨一座大桥,她才有些回过神来,意识到她已经出了曼哈顿,不过她也并不在意这条线路开往哪里。反正纽约地铁是一票制,管它开去哪里,大不了再坐回来,她只是不想回酒店面对母亲。 她神不守舍地坐着,突然闻到一股怪昧,才发现她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戴毛线帽、穿皮夹克的拉美裔男人,而这节车厢竟然只剩下了三个人,提得异样的空空荡荡,他与她显然贴近得不正常。 她起身向另一节车厢走去,站到车门边,等进站后,马上下车。 与她上车的地方相比,这个地铁站光线昏暗,显得陈旧而逼仄,月台上没什么人,地面和铁轨上扔着垃圾,看上去十分肮脏。她正准备去找线路图,突然呆住,两只肥顽的老鼠竟一前一后从她面前快速穿行而过,跑进了隧道,这情景恍如她经常做的噩梦再现眼前,她吓得连连后退,一时不知道身在哪里。 突然一只胳膊从她身后绕过来,扼住了她的脖子,她刚尖叫出来,那只胳膊狠狠收紧,一个声音在她耳边恶狠狠地说:“别叫,把钱包交出来。” 她再度闻到了恶臭,呼吸困难,胡乱摸自己的口袋,记不起来钱包放在哪里,被掐到接近窒息的那一刻,终于摸到钱包丢到地上,这时月台上有个女人大叫:“嘿,干什么?放开她!” 那人松手,将她推到一边,捡起钱包一声不响跑了出去。她蹲下喘息着,一个胖胖的黑人女士走过来扶住她:“宝贝儿,别怕,我已经报警了,你没事吧?” 她讲不出话来,只能勉强点了点头。 警察很快赶到,那位热心的黑人女士滔滔不绝地跟他们讲着事发经过,加上大量惊叹:“天哪,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他们站在那边,我根本没注意到,还以为他们认识,后来才发现不对劲;我实在是气坏了,就大叫出来,那个家伙捡了钱色就跑了;居然在圣诞节这一天抢劫,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一定是个嗑药嗑疯了的浑蛋,我要是有枪,我一定……” 左恩安站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警察只当她吓呆了,扶她坐下,其实她除了强烈的不洁感觉,并没感觉到多少恐惧,倒是在想,在纽约只大半天时间就被抢劫,足够让她妈妈更加认定她坚持要到这个城市来读书有多可笑了。 一个女警察问左思安有没有受伤,是否需要去医院检查,她的脖子上被勒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痛,但听到医院便马上摇头:“不需要,我没事。”她随后被带到警察局做笔录,时值节日,警察局内电话铃声还是不断响起,警察不时带着各色人等进进出出,看上去十分忙碌。左思安坐在一边,近乎机械地回答者警察的提问,不过她除了告诉警察钱包里大致有些什么东西以外ia,根本没法儿讲出比那位女士更多的信息。袭击来自她的身后,前后大概不到一分钟时间而已,她根本没看清楚袭击者的长相穿着,而她站立的位置刚好是摄像头拍摄不到的死角。案底录完之后,警察问她住在哪里,说可以送她回去,她身无分文,也没有其他选择,将酒店地址告诉了警察。警察开车送她,一边友善地告诫她:“尽管这几年纽约治安有了大幅好转,但地铁抢劫案仍时有发生,以后切记,独自走在某些偏僻的区域,一定不要逗留。” 她点头答应。 到了酒店,左思安谢过警察,去前台查到Peter预订的房间,上去敲门。于佳开门,她早等得焦急,正与Peter商量该怎么办,看到女儿回来,明显检了口气:“跑到哪里去了?” “就在附近。” “小安,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她摇头:“你们去吃吧,我累了,妈妈,把我房间的钥匙给我。” 她的房间就在于佳隔壁,她进去,锁上门,一口气将所有衣服脱掉,冲去浴室洗头洗澡,可是在热水冲刷之下,她的身体仍旧绷紧到了僵痛的地步,无法放松下来。 你真的做好了心理准备来面对这一切吗?母亲的责问在左恩安耳边响起。她不得不承认,高翔突然出现在波特兰,带给她的狂喜淹没了她.其他一切都被她刻意忽略了。 地穿上睡衣,正在擦干头发,房门被敲响,她不想理睬,但门外的人显然也不肯放弃,停了一会儿,有耐心,有节奏地再次敲着。她无可奈何,只得出来,透过猫眼一看,于佳站在外面,她一边打开房门,一边恼怒她说:“妈妈,放过我吧,我不想吃饭……” 她顿住,门外除了她母亲,还站着高翔’于佳冷冷地对他说:“你看到了,小安没事,请你离开吧。” “于老师,我要和小安谈谈。” 于佳显然不赞成他们谈话,可是看看女儿扶着门默然无语,并无拒绝的意思,只得摇摇头:“小安,我和Peter出去吃饭,你们谈吧。”她转向高翔,“我还是那句话,高翔,请保持理智。” 高翔进来:“你去了哪里?” “随便转了转。” 他突然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这是怎么了?”她试图摆脱他的手,然而他一手按住她,一手拨开她的睡衣衣领,对着灯光仔细审视,那里是一圈青紫瘀血的痕迹,“怎么会伤成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 “遇上了抢劫,不过没事。”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不是14岁,也不是16岁,我今年18岁了,不能一边口口声声讲自己已经长大,能够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一边又碰上一点儿事就打电话求救。” 她态度平静,他有异样的心疼,轻轻触摸伤处:“我带你去看医生。” “不用,我真的没事。” “对不起,小安。” “不关你的事,我不该在那一站下车逗留的。” “小安,你在医院看到的那个孩子……” 她的脸痛苦地扭曲了一下,打断他:“我不想知道关于他的事。” “听我说完,小安。他是我儿子。”左思安怔住,高翔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肯定地说,“他小名叫宝宝,学名叫高飞,是个很聪明可爱的孩子,从一学会说话,就叫我爸爸,我很疼爱他。” 左恩安的手在他手里微微颤抖着,讲不出活来。 “他一出生就有很严重的先天心脏病,在国内已经做过两次手术,现在刚刚在长老会医院动完第三次手术,还必须接受特别护理,出院之后也要定期复查。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纽约陪着他。” 左思安愤怒地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我不想听” “小安,我很抱歉今天让你用这样措手不及的方式知道这件事情。可是我必须跟你解释清楚,如果我们决定在一起,有些事情,是必须共同面对的。” 左思安沉默良久,突然举手脱去套头式睡衣的上衣丢到一边。离翔怔住,只见她没穿内衣,直直站在他的面前,半湿的长发披散着,纤细的身体有蛟好起伏的曲线,肌肤细腻白暂,然而肚脐下方正中有一个竖直的瘪癯,一直延伸到整个小腹,看上去十分醒目。这是她做剖腹产留下的疤痕。 当初左思安精神濒临崩溃,急欲摆脱肚子里的胎儿,主动摔倒导致大出血,生产时情况紧急,为了快速进入骨盆腔,医生采取了直切的方式剖腹,这样处理的伤口张力本身就大于横切,而她一出产房就勉强挣扎,又导致了刚缝合的伤口迸裂,医生不得不重新缝合。再加上她当时不到l5岁,正处于青春发育期,组织生长旺盛,创伤后反应性强,皮肤张力远比成年人大,所以伤口在愈合过程中出现了严重的疤痕增生,最终来得远比一般人剖腹产留下的伤疤要狰狞得多。 于佳本人是顺产,又避讳谈及女儿的生产,根本没有考虑过女儿会出现这个问题。而左思安耻于想到疤痕的存在,每一次洗澡部是匆匆完成,竭力避免触摸到那里,一洗完马上便穿好衣服,从未细看疤痕。这还是她头一次将它展示在别人面前。 左思安清晰地看到高翔眼里的震惊,她也低下头去,逼迫自己正视着腹部。四年过去,那条疤痕丝毫没有消退,与周围平滑雪白的皮肤相比,增生的组织扭曲突出,肌理纹路杂乱,起伏纠结,盘踞在光洁的身体上,看上去异样突兀而刺眼。 她抬起头:“很多事情,我本来下决心想忘掉。可是你看到了,有这样一个疤在我身体上,我怎么可能忘记。我也根本不需要提醒,一直都知道那个孩子是存在的。请不要在我面前提到他,或者要求我去面对他,高翱,我做不到。” 房间里一片死寂,高翔突然半跪下来,环住左思安的腰,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的面孔已经贴到她的小腹上。她大骇,用力推他的肩膀,想挣 扎出来。然而他牢牢抱着,嘴唇温热地吻她。 她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你放开我,放开我。” 他没有放开她,仰头看着她:“小安,这道疤没你想的那样可怕。” 她果呆地看他,惨淡地笑:“我差点儿忘了,你心理强大,在刘湾还看到过我发疯挺着大肚子照镜子的样子,那个时候我不堪入目得把自己都快吓死 了,难得你一点儿没被吓到。” 他站起来,拿起上衣替她穿上,抱她坐到床边:“小安,这并不代表你脆弱或者我强大,伤害发生在你身上,你承受过来了,我没资格替你轻描淡写,或者强迫你面对任何你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她黯然盯着前方:“高翔,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我妈妈浼得没错,我确实遗传了我父亲的某种性格,凡是不想面对的事情,下意识地就想逃避。” “我并不是要你跟我一样接纳他并且生活在一起,但是他确实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法儿改变,我们的亲人也是我们没法儿选择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选择以后的生活。不管怎么样,我想和你在一起,小安。” 他扳过她的面孔,看着她,清晰地说:“我只想告诉你,我爱你。” 8 宝宝在睡午觉,陈子惠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中文杂志打发时间,不由得想到,圣诞节一过完,马上就是新年,接下来又是农历春节,恐怕都要在美国度过了。 她不喜欢纽约这个城市,远离家人,没有朋友,语言不通,中餐不地道,中央公园居然会出现紧追不舍的流浪汉,吓得她连散个步都要疑神疑鬼。最重要的是,她不能确定宝宝熬过这次手术后能否彻底康复……她既不能跟老迈的父亲诉苦,又已经跟丈夫冷战了两年之久,不可能去他那里找安慰,任她再怎么个性强悍,也不免愁肠百结,没法儿排解。 病房的玻璃门突然被轻轻叩响一下,她抬头一看,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门外穿着黑包系带长大衣的女人是于佳。她急急站起,冲到门口压低声音问:“你来干什么?” 于佳平静地说:“找你谈点儿事。” “我跟你没什幺好淡的。”她怕吵醒宝宝,走出来,将门拉上,“你马上离开,不然我孰叫保安赶你走。” 于佳比她略高一些,又穿着高跟皮靴,气势迫人:“用不着选狂躁,我也完全不想跟你打交道,但是我们不必绕来绕去讲这些赌气的话了。高翔现在不在医院,对不对?” “他去见明友了。” “见朋友?他是这么跟你说的?”于佳冷笑一声。“他正陪着我女儿逛纽约呢,我估计不到半夜不会回来。” “你胡晚——”陈子惠没底气地打住.意识到她说的恐怕是事实,一时讲不出话来。 “我不希望他们在一起,想必你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再怎么讨厌彼此,也只好谈谈了。” “你为什么不管好你女儿,放她来纽约纠缠我儿子?” 于住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话放尊重一点儿,我们才能谈下去。你得女清楚一个基本事实,高翔上个月去波特兰找我女儿在先。” 陈子惠语塞。 “高翔跟她说,他会留在纽约读MBA,希望我女儿来这里念大学。”于佳直藏了当地说,“这事你大概也还不知道吧?” 陈子惠更加惊果了,喃喃地说:“他没跟我提这事。我是肯定不会同意的。 “我女儿已满18岁,我都没法儿干涉她去哪里读书。高翔是成年人,恐怕更不需要征求你的同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别指望我会同意他们在一起。” “这话我已经跟高翔说过了。现在我跟你表明我的态度:高翔是不错的年轻人,但他跟一段谁都不想再提起的往事有牵连。我女儿是成绩优秀的学生,我对她的前途有期待,不希望她早早陷进一段会给她带来伤害的感情里面,更不希望她将来会面对你这样的亲戚。” 于佳的用词极不客气,但语气冷静,十分客观超然,陈子惠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发作才好,气冲冲地问:“你今天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奶奶——”一个稚嫩的声音在病房内响起,陈子惠慌忙推开门,只见宝宝爬了起来,优在床头。 “宝宝别伯,奶奶在这里。” 宝宝睡眼惺讼,好奇地打量着她身后站的于佳:“你是谁?” 于佳昨天只是隔着玻璃瞥了一眼,头一次与这孩子面对面,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再怎么冷静,心绪也有些震荡。 陈子惠抢先说:“她是路过的,马上就走。” 于佳用尽可能轻柔的声音说:“对,路过,我马上就走。” 宝宝转而问陈子惠:“爸爸怎么还没回来?” “他要晚上才回来。”陈于惠过去,拿了一本故事书递给他,“乖,先看下这本书,奶奶马上进来陪你看动画片。” 她过来,关上门,正要说活,于佳突然问:“他的手术结果怎幺样?” 换个时间,按陈子惠的性格,肯定会毫不客气地呛上一句“不管你的事”, 可是现在她身处异国,心情低落,提不起精神发作,黯然回答:“检查结果还没完全出来,还要等复查。” 于佳沉默片刻:“既然这样,你专心照顾接子吧。” “哎,那件事怎么办?” “我跟女儿明天就会回去,我会尽力不让他们过度接触。至于你,”于佳盯了陈子惠一眼,“算了,你现在也做不了什么,最好还是跟你父亲和你丈夫好好商量一下,怎么阻止高翔才最有效,他们肯定有办法的。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于佳匆匆下楼.回头看着医院大楼,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她本以为经过昨天未过医院之后,左思安会知难而退,可是等她与阳时吃完饭回到酒店,再去左思安房间,谈起第二天Peter打算带她们去哪些地方游玩,左思安却回答说:“你跟Peter去玩吧,我跟高翔约好了,他明天早上会来接我,晚上大概会回得比较晚。” “你还是打算来纽约读大学?” 左思安肯定地点头。 她大怒:“我跟你说的话,你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妈妈,我们不要在酒店里吵架行不行,您早点儿体息吧。” 女儿如此执迷不悟,于佳为之气结,第二天与peter游览了两处景点,实在没什么心情,便独自再次来到医院。她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她含蓄的提醒没有凑效,那么就、止陈子惠出面撒泼大闹,直接提醒左思安,等着她的绝对不仅仅是高翔一个人而已。至于陈子惠和高翔母子之回会因此掀起多大的波澜炸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然而,意外地看到宝宝,却让于住素来不易被干扰的情绪大受影响。这孩子的身体比同龄儿童要瘦弱得多,看上去还不到三岁的样子,穿着一套印了瓢虫图案的连体睡衣,相比小小的身体,脑袋的比例显得过大,头发稀少而发黄,可是他有一双形状酷似前夫和女儿的眼睛,明亮、灵动而徽微含笑,连仰头看她的神情都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是的,这就是左思安小时候的样子。她经常因为科研项目而出差,最长的一次去了将近半年,回来时左思安就是这样仰头看着她。小小的孩子看上去如此脆弱、可爱,甚至能够激发起她这样从不感情用事的人的心中潜伏的母爱。 想起女儿童年时她未能尽到的责任,想起那个曾经默默支持她、疼女儿疼得在她看来有些过分的男人,她一时百感交集。 不管怎么说,左学军从来都舍不得眼见女儿受半分伤害,她又怎么能主动让一个做事不管不顾、讲起话来锋利狠毒的女人再次去当面伤害女儿?她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 站在纽约街头的寒风之中,于佳对自己说:这不算她软弱了,也不算是姑息,把消息传递给陈子惠,反正她和她的家人一定会全力阻止高翔留在美国的,至少让左思安享受一天开心的假期吧。 9 左思安确实正享受着她到美国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高翔一早去酒店接了她,带她去了大都会博物馆,两人在这个占地达13万平方米的博物馆内逛了半天时间,也只是走马观花看了一部分内容而已,她恋恋不舍,他许诺:“等以后有时间了我们再来。” 接下来,高翎陪左思安去了中央公园南部入口,体验这里标准的观光项目:乘马车游览中央公园。平时他看着装饰浮华的马车经过,总觉得坐在上面招摇而过,未免有些可笑,而在这个季节顶善严寒乘马车穿过中央公园就更有些犯傻的意味。不过他猜得不错,左恩安尽管被冻的直哆嗦,却十分兴奋,两眼熠熠闪光,让他觉得这个傻还是犯得很值的。 从中央公园出来,他带她去自己最喜欢的店里吃过比萨,然后上了地铁,一起去看了左思安申请的纽约市立大学柏鲁克分饺。这所学饺在市区中心,与华尔街隔得不远,临街而建,由几栋楼房组成,结构显得十分紧凑,一座17层的新教学楼接近完工,算是学校展主体的建筑,几乎说不上有完整的校园,其实没什么可参观的。 左思安抱住高翔的胳膊:“喂,你不要这么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好不好?这里可号称是‘穷人的哈佛。” 高翔苦笑:“幸好你妈妈没来,她的表情肯定不会比我好看。一提起母亲, 左思安默然,她清楚她如果坚持下去,于佳会对她有多失望。 出来以后,高翔不顾她的反对,还是强行带她去丁哥伦比亚大学,这所常青藤名校看上去自然与纽约市立大学柏鲁克分校有着天壤之别,两人转了一圈,坐在学校图书馆的石阶上休息,高翔说:“我打算读这里的MBA,你再考虑一下,学费真的不是问题。 左思安摇头:“读公立大学也是一样的。” “或者我们再去看看纽约大学,我有一个朋友在那里做神经生物学博士后,是个很有趣的人,我介绍你们认识。” “我才不要认识他,明天我就要回去了,我只想跟你待在一起” 夜色降临,他们去了洛克菲勒中心广场,那里树立着全纽约最高大的圣诞树,被彩灯、星星装点得流光溢彩,从12月初举行亮灯仪式起,便热非凡,游客络绎不绝。到了圣诞假期,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更流连不绝。 高翔鼓励左恩安去喷泉池铺制的冰场上滑冰。他坐在一边观看。缅因的冬天漫长寒冷,她在上一个寒暇中已经学会了滑冰,控制冰刀还算不上特别熟练自如,可是他由衷地觉得,她戴着绒线帽子,穿着红色毛衣和黑色短裙,伸展双臂滑行着在他面前一掠而过,身姿轻盈优美,璀璨的灯光将她映照得如同穿行于一个华丽的梦中。 她兜了一圈,重新回到他的面前停下,面颊绯红,他伸手抱过她:“喜欢这里吗?” 准确地说,她喜欢的是此时此刻,但她不打算讲出来,只是用力点头:“我们上帝国大厦顶楼去好不好?” “这么冷的天跑去帝国大厦顶楼,大概会比那天你带我去看波特兰灯塔更快冻个半死。” “去嘛,好不容易来一趟。” “那我们不如去世贸中心的双子塔,那里更高一些,听说还能看到自由女神像。” “帝国大厦不一样啊。我的同学Sarah听说我要来纽约,告诉我,她妈妈是汤姆.汉克斯的头号粉丝,把《西雅图夜未眠》看了好多遍,还老念叨着要她将来到帝国大厦顶层举行婚礼。” 两人来到帝国大厦,排了好长的队才轮到,坐电梯上去,到了顶层,整个纽约在他们眼底。正下方是曼哈顿巨大而密集的建筑群,道路如同流动的光的河流,而哈得孙河闪着波光与之辉映,城市里的灯火连绵地闪烁着,一直延伸到了视线尽头。 朔风扑面而来,他抱住她,用外套裹着她:“像不像找们在阿里看到的星空突然出现在了脚下?” “这个密集程度有点儿像,若迪姐姐说她盯着那里的星空看,看得久了,筒直会犯密集恐惧症,觉得那里的天空承载不了那么多星星。” 如此亲密的时刻,她突然提到他的前任女友,让他有些哭笑不得,可是她显然完全没想到这个关系,继续说:“还是那里的星空美,安静,又高远纯净,纽约的夜晚看着繁华得超出想象,感觉太喧嚣,太科幻了。” “听起来你不大喜欢这个城市。” “只是不大习惯吧'昨天来的路上.Peter就说,在渡待兰住久的人到纽约一定会犯乡下人进城恐惧症。” “是不是昨晚的事给你留下阴影了?” 她摇头,实事求是地说:“没有啊,发生得太快,根本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了。” “有没有害怕?” “害怕是害怕,不过也算不上特别害怕。上个月你走之后,我就查了很多纽约的资料,看到不少人提到有遇到抢劫的经历,都说一定要准备一点儿钱,交出去就没事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了。” 他怜惜地搂紧她:“你不讨厌这个地方就好。我喜欢这里,足够大、足够复杂,好像有无限的可能性。波特兰那种地方,更适合养老。也许再过几十年,我们可以去那种地方定居下来。” 她沉默不语,这一天里,她看上去都表现得轻松快乐,完全是在享爱一个无忧无虑的假期,如果高翔不是足够了解她,大概也会认为医院里突然的惊骇和地铁遭遇的抢劫都没有给她留下任何阴影。 “小安,你在担心什么?” “没有。”她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透着紧张不安,“我只是有些害怕,超出期待的惊喜总显得不大真实,计划得太周详的事,也许很难实现。” “这是什幺傻话?小安。你妈妈昨天又跟你说了什么?” “她还真没说太多——我妈这个人,不会浪费时间反复说一件事。可是,我不是小孩子了,高翔,就算她不说、你不说,我也明白我们两人要在一起,你要要面对的反对,会比我大得多。” “小安,记不记得你来美国之前,说想留在国内,我没有留你?”她点点头。“关于反对,我比你想的更多。可是,见到你以后,我才发现,有时候我们需要一点儿自私和不管不顾。我既然下了决心,那些问题都能解决的,你要对我有一点儿信心。” 她怔怔地看着他,眼睛幽深,却努力微笑出来:“嗯,我知道。”她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爱你,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在哪里都行。” 10 宝宝刚一出院,陈子惠便催促高翔回国:“你外公打来电话,说现在公司里事情很多,让你马上买机票回去。” “宝宝还要复查,我现在怎么能走?” “复查是三个月以后的事情,医院的路我又不是不认识,我带他去复查就行了,语言不通,我可以花钱请个翻译陪我。你赶紧回去,不要耽搁正事。” “这几个月我都不在公司,公司照旧运转,有什么正事耽搁了?” 陈子惠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再待下去,早晚会被人勾了魂。” 他早看出陈子惠这段时间一直心神不宁,本来只当她是为宝宝担心,听到这话,不免一怔:“既然您提到这件事,我们现在谈谈也好。宝宝好了以后,我打算留在美国读书。” “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他有些好笑,又有些厌烦,正色说:“妈妈,不管我做什么决定,都愿意跟家人商量沟通,但是您得明白,我不需要谁来同意或者批准。您要是总拿跟爸爸说话的口气来跟我说话,那我们就不用谈了。” 陈子惠一呆,记起儿子一向自有主见,而且她绷住劲头要一直惩罚丈夫,久而久之,高明知难而退,不仅不再主动求和示好,还开始刻意避开她,她当然没什么机会拿那个颐指气使的腔调跟他讲话了。她心底莫名一酸,气势顿时弱了下来:“你从来就没把我这个当妈的放在眼里。。 “好了好了’我当然把您放在眼里,否则何必跟您谈我的计划。” “你要留在美国,是想跟左恩安在一起吗?”她咬牙讲出这个名字 高翔直承不讳:“对。” “你到底中了什么邪?天底下好女孩子多的是,你为什幺非要跟她在一起?” “我再怎么解释,您大概也理解不了,您干脆就当我是中了邪吧,这样就不必再问那么多为什么了。” “你……你要是非这么做,我就让你外公切断你的经济来源,这个鬼地方什么都贵,没钱寸步难行,不要说读书,光这套公寓,每个月租金都要5000多美元,看你怎么负担得起?” 高翔哈哈大笑:“妈妈,您憋了半天,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啊。我可以去打工,住不起这里,负担月租1000美元的便宜房子还是可以的。” “你没这边的学历和工作经历,能打什么工?” “洗盘子、送餐都可以啊。” 陈子惠一下呆住,然后站起来爆发了:“亏你说得出口,我养大你,是为了让你为一个女人做那些事的吗?前几天华文报纸上才登了一个送餐的福建人被几个黑人抢劫,活活打死。你讲这种话,是存心要把我也气成心脏病不成?” “息怒,息怒,”高翔笑了,按她坐下,“我只是打个比方,在纽约找个谋生的差事并不难,那么多家里没钱的留学生都在这里活下来了。切断经济来源这一手,真的难不倒我。” 陈子惠气极,可是面对不急不恼的儿子,却无计可施“我的话体不听也就算了,你外公叫你回去,你也打算不理吗?” “我会回去的,只是要等宝宝做完检查之后。不知您先回国住一段时间,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陈子惠嶝大眼睛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再度暴跳起来:“这是那个左思安跟你提的吧?她可真狠毒,害死我弟弟,哄得你五迷三道还不够,居然还想把我赶回国,她好堂而皇之住进来,抢走宝宝。我就知道她一心恨着我们陈家,处心积虑想报复我们。” “您这都想到哪里去了?这完全是我的想法。您不是一直吵着说这里的生活不习惯吗?” “不用骗我了。你可别忘了,当初她刚生下宝宝,就威胁着要亲手掐死他。小小年纪就讲得出这种话来,后来又跑到我们家大闹,心眼算是恶毒透了。你想把宝宝交到她手里,天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来.我说什么也不会答应。我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陈子惠甩手回了自己卧室,高翔不禁望天长叹。 而左思安也与于佳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论。 在于佳的坚持下,左思安也申请了她选定的几所大学,到3月春假时,她总共收到了七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其中包括于住最为中意的伊立诺伊大学香摈分校,许诺提供全额奖学金。 然而过了几天,左思安告诉于佳,她打算写信通知校方,她不会去这所学校就读。于佳本来寄希望于高翔的家庭能断然阻止他。可是这段时间里,高翔一直与左思安保持着电话联系,每次通话之后,左思安的表情都是甜蜜而梦幻的,看不出有任何受到阻挠的痕迹。 于佳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妙,她努力告诫自己不要再有过激言辞,可是眼看左恩安竟然准备放弃大好机会,就读一所她认为没有什么学术气氛的学校的会计专业,仍然气得心绪难平,不由得懊悔在纽约时的一时心软:如果让陈子惠撒泼大闹,最坏的结果大概也不过是左思安伤心几天而已。 Peter再度提醒她,这样与女儿冷战,没有任何意义。 她恼怒地说:“她实在太不理智了,居然放弃排前三的公立大学不去,非要去上什么纽约市立大学。” “你这样讲,对纽约市立大学毕业的人可不公平,那里可也出了不下十位诺贝尔奖得主,再说她准备读的柏鲁克学院在纽约市立大学里也相当不错,并不是人人都能被录取的,会计专业这几年的就业前景也很好,可以说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那里根本不是做学问的地方。”于佳断然地说。 peter呵呵直笑:“我能理解你对女儿的期待,但那是她的人生,不是吗?” “你大概认为我是个控制欲强盛得可怕的母亲吧?可是你们美国人不明白,在中国家庭里,没有人的人生是纯然独立的,父母和子女终其一生都相互交织影响,没有人能完全摆脱亲人,不光我对小安是这择,高翔的家人对他也是一样的。” Peter只得承认文化差异是强大的.而于佳也是不可说服的。他举手投降:“好吧好吧,亲爱的,‘我们美国人’不再对这件事发表看法了,你处理就好,但有一件事,你得为你女儿6月份的高中毕业舞会馓准备了。” 于佳疑惑不解:“什么舞会?毕业不是举行个典礼拍个照就完事了吗?” “嗨,毕业舞会对美国水孩来讲可是大日子,我至今还记得当年和我—起跳舞的女孩子,这是很多人一生中最快乐、最值得珍藏的回忆之一。体该略安选件合适的衣服,问问她有没有男孩子约她。” “她要肯跟这边的男孩子约会,去参加舞会,我倒也不必犯愁了。” 左思安同样对同学们提前好几个月便开始为毕业舞会忙碌颇不理解,经Sarah解释后,才知道这个舞会对美国青少年的整个学生时代来说都意义非凡,女生们挑选起晚装的认真劲头不亚于日后挑婚纱,而猜测哪个男生会约哪个女生则是另一大乐趣所在。 她在学校两年里埋头用功,不愿意参与社交,本来跟同学都只是点头说“Hi”的交情。唯独Sarah十分活泼,某天突然跳到她面前,扑闪着一双睬色的大眼睛,一睑无辜地清她帮忙补习物理和数学,并且问她收费多少。她大吃一惊,慌忙:摆手说不收钱,Sarah被她的反应逗得哈哈大笑,两人由此熟识起来。 这天Sarah约她一起到波特兰最大的购物中心去挑选礼服.两入一家家商店逛着,她等在试衣间外,看着Sarah一件件试穿,负责进行评。然而他们的认识并不统一,她能贡献的意见是“挺漂亮”“有点儿紧”,Sarah要的评价是够不够“sexy(性感)’:算不算“hot(热辣)’:能不能让男生“couldnotkeeptheireyesoff(转不开眼睛)’: 看到左思安脸红,她再度被逗乐:“为什么你会这么害羞?那次你明明借钥匙跟男人约会过嘛。你们国家的女生是不是全都婚前守贞的?” 左思安苦笑,她喜欢Sarah,但实在没法跟这个女孩子如同闺密一般交换秘密,只得指着另一件金色抹胸式小礼服说:“这件衣服应该符合你的要求。” Sarah倒是拿起了另一件粉色小礼服:“你应该试下那件,穿了一定好看。 40来岁的女店员也随声附和着:“是啊,你穿一定很梦幻很甜美。” 她摇头:“我不打算参加舞会啊。” Sarah与店员一齐大惊,异口同声说:“那怎么行?” 她好不尴尬:“我不会跳舞。” “可以学嘛,我还没见过学不会跳舞的女孩子。你是不是怕没有舞伴?Martin前两天还在问我能不能来约你,我要他自己跟你说,他说你看上去太害羞,其实他才是害羞到了离谱的地步。” Sarah说的Martin是她的堂兄,左思安跟他只有几面之交,讲的话大概不会超过十句,顿时更加尴尬,连连摇头,正要说话,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将Sarah手里的粉色礼服接过去:“试试这件哩,她们说得没错,你穿一定很好看。” 她愕然回头,高翔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她一怔,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你怎么来了?” “我得回国一趟。”他补充道,“放心,我处理完事情很快会回来,你现在正放春假,走之前,我想带你去几个城市转一转。希望能说服你妈妈同意你去。” 左思安瞥见Sarah一脸的惊讶,显然是没想到她会与一个男人有这样的亲密举动,不过她心花怒放,什么也顾不上了,用力点头:“我一定要去。” 第十六章 2001年,巴尔的摩,纽约 1 高翔原本的计划是等宝宝做完第一次复查,一切无恙,便带左思安度一个时间充足而悠闲的假期,然后再回国。但是陈国立突然亲自打来电话,说身体严重不适,催促他们尽快回去。他只得改变计划,订了机票,准备在启程之前花一周时间带左思安从波士顿飞往华盛顿,再租车开往费城、大西洋城游玩,最后返回纽约,送她上回波士顿的长途车,然后他带宝宝和母亲回国。 于佳当然完全不赞同这个计划,可是一看左思安的表情,她就知道阻拦跟本没什么作用,她要求与高翔单独谈谈,左思安顺从地回避开,留他们坐在厨房里。 “高翔,你家人怎么看你以后留在美国的计划?” 高翔坦白地说:“他们全都反对。” “你认为你能说服他们?” ”我没把握,但我会坚持我的安排。” “你拿一个没把握会实现的计划来左右小安的前途,不觉得很轻率吗?” “于老师,我不希望我们再争论这个问题了,更不希望你没完没了给小安压力。我再重复一次,我会对小安负责。” “好吧。那么我希望你答应我两件事,第一,让小安不要忙着回绝伊立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的录取,等到最后期限再说。” “学业的事,我会劝小安慎重。” “第二,在性这件事上,我同样希望你尊重小安,有一个负责任的态度。” 高翔有些尴尬,而且多少被于佳直白而不客气的口气弄得气恼:“于老师,如果你所谓‘负责任的态度’是指安全性行为,那你没什么可担心的。” 于佳冷冷地说:“不必我来提醒你,小安受过很严重的伤害,她对你的依恋,你认为是爱情,我倒觉得其实很大程度来自她的不安全感。你是成年人,又有过恋爱经历,请不要用性这件事去加强对她的控制,那样对她是不公平的。” 提起左思安经历的事情,高翔倒觉得歉然:“对不起,于老师。我理解你的意思,会尊重小安的。” 左思安收拾好了行装,与于佳和Peter告别,两人开车到渡土顿,乘上了去华盛顿的航班,顺利降落,住进预订好的酒店,吃过饭后,他们回了房间。 高翔宽慰她:“不用紧张。” 她确实从一上飞机就开始紧张,全程心神不宁,这时几乎气急败坏地否认:“我没有,谁说我紧张了。” 高翔勉强忍笑,呵哄地说:“好好,你一点儿也不紧张,紧张的人是我。 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他凑近她,放低声音,“我真不知道我睡觉是不是会打鼾。” 她一怔,多少释放了一点儿情绪,扑到他怀里:“你要打鼾吵得我睡不着,我就赶你走。” “喂,不要这样凶。对了,我想起来了.还有件事——”他拖长声音,她怀疑的看他,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习惯裸睡,有问题吗?” 她恨得用力拧他的胳膊,他“哎哟”叫痛’她忍不住笑出来,闪身进了浴室,迅速去洗澡换了睡衣出来,上床看书,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高翔去洗澡,也是很快出来,她偷眼看他,他规规矩矩穿着睡衣,才松了口气。他走到床边,她不敢抬头看他,只听他说:“另一件事,你不介意吧,我比较习惯睡床的左边。” “那我让你啊。” 她正要移动,他按住她,哈哈大笑:“就睡那边吧,你还真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 她这才明白,他仍在逗她,哼了一声,低头看书,不再理他。他笑着上床,拿过她的书,正是她提到过的那位出生于波特兰的作家斯蒂芬·金的厚厚平装本英文小说:1T(中文译名为《死光》)。 “讲什么的?好看吗?” “讲几个孩子从小遇到的无名恐惧,说不上来好不好看,但整个书的气氛让人挺……紧张的。” “所以你不是因为想到要跟我住一起才紧张的?” 她无话可答,把书放到床头柜上,滑下去躺好,拿被单蒙住了头,他刚一拉被单,她便紧张地问:“干吗?” 他再度被她的反应逗乐,又有些无奈:“不用把自己闷在里面。” 她的睑涨得通红,翻身背对着他。他也躺下:“我睡不着,陪我聊天吧。” “聊什么?” “你妈妈临走之前拉住你,低声嘱咐你什么了?她还递了张纸给你,是武功秘籍吗?” 左息安顿时又讲不出话来。 离家之前,于佳十分简洁而严肃地叮嘱她:“我没法儿阻止你了,你们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好,我对他提了要求,可是两个人旅行,要求你们保持纯洁也不现实,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你一定要避孕。” 而她递过来的那张纸是打印出来的避孕生理知识,罗列了各种避孕方法对照,左思安只看了一眼,脸便涨红发烫起来,赶忙塞进口袋里,再也不肯去动它。可是这张纸连同于佳说的话,已经沉甸甸地压进了她的心里。 她闷闷地说:“我要睡着了,不要吵我。” 他的手伸过来搭到她肩上,她情不自禁微微一缩,他叹气,轻声说:“小安,如果你还是担心那件事,我再说一次,不用急,你完全不必怕我。” 她羞涩与愧疚难当,转过身来:“对不起。” “又来了,也不许为这说对不起了。” 她沉默良久,哑声说:“我看了好多书,包括心理学方面的,一直告诉自己,我已经调整过来了,可是……” 他吻她嘴唇:“没什么可是,你也完全不用抱歉。做这件事,需要身体和心理一起做好准备,才能享受到快乐,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在一起,不用急。” 躺在陌生的床上,睡在一个男人身边,对于长期失眼的人来讲,当然不无助于入睡。 高翔睡着很久,左思安仍醒着,他的胳膊搭在她的身上,她怕惊扰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这样过于小心的姿势让她觉得十分疲惫。她再也躺不下去,尽可能轻巧地移开他的胳博,拿了床头柜的书,走进洗手间,开了灯,坐到抽水马桶上,开始像往常一样阅读。 她已经读过不少斯蒂芬·金的小说,还与Sarah讨论过她不够理解的某些背景,Sarah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会喜欢这个作家,总不会就因为他出生在这个城市吧?” 她的回答十分标准,如同在做作业:“我觉得他很能发掘人内心深处没法儿形容的黑暗。” 其实,对她而言,已经没有什么黑暗能超越她的受梦。在睡前读他的小说,就如同她放在枕边的布熊一样,可以提醒她,有些黑暗只来自虚无的想像与内心的恐惧。在如此不舒适的地方看书,她一直读到倦意终于袭来,才轻轻回到床上,钻进他的怀抱里睡去。 第二天,高翔带左恩安去租车,他本来看中一辆雪佛兰,但左思安却使劲拉他衣袖,把他拖到一辆吉普Wrangler(牧马人)前:“我们能不能租这辆车?” 他笑:“接下来我们去的全是城市,没必要开这种为极端路况准备的越野车啊,坐营也不够舒适。” “但我一直想坐在那种高高的车上,比如卡车,像公路小说里写的那样,横穿整个大陆,多有意思。” “行,满足你。” 她高兴地亲他,那个兴奋的样子孩子气十足,让他觉得哪怕是租辆卡车开也是值得的。 “等以后有了时间,我一定带你做一次横穿美国的旅行。” 这个许诺让她更是心花怒放。 华盛顿著名的樱花要到3月下旬才会盛开,高翔与左思安来得早了二十余天,没能赶上花期,他们参观了白宫.国会山和林肯纪念堂等几个著名的景点,行程本来十分轻松,但下午他们正在林肯纪念堂前休息,高翔接到了从纽约打来的电话,陈子惠故做无辜地说:“宝宝吵着要跟你讲话。” 高翘明白,这多半是陈子惠故意让宝宝打来的,不过他可以三言两语结束跟母亲的对话,却没办法随便应付宝宝,两人在电话里聊了十来分钟,他哄得宝宝答应去午睡。 放下手杌,他再看左思安,她已经远远走开。 他走过去,搂住她的肩膀:“不开心了吗?” 她摇摇头,勉强微笑:“不会的,我在研究地图。我们能不能去一次巴尔的摩,离华盛顿很近,开车过去只一个小时的路程。” 商翔本来打算直接去费城,并没将巴尔的壤列入行程。他看她手里的地图:“那个城市有什么特别吗?” “去年英文老师让我们读诗,其中有一首诗,名字是拉丁文:Dcsiderata,意思是被渴望的事物。我很喜欢,是我最先背下来的一首英文诗,据说是1692年镌刻在巴尔的摩的圣保罗教堂的。” 他并不介意按她的意愿更改行程:“好,我们去那里吧。” 高翔开车往巴尔的摩方向驶去,说:“把那首诗读给我听听。” 左思安踌躇了一下,轻轻地念道: Go placidly amid the noise and hasce. and remember what peace there may be in silence. As far as possible without surrender be on good tenns with all persons. Speak your truth quietly and clearly; and listen to others. even Lhe dull and ignorant; they too have their story. Avoid loud and aggressive persons. they are vexations to the spml. If you compare yourself with others. you may become vain and bitter; for always there will be greater and lesser persons than yourself. Enjoy your achievements as well as your plans. Keep intercsLed in your career, however humble; it is a real possession in the changing fortunes of time. Exercise caution in your business affairs; for the world is fuIJ of trickery. But let this not blind you to whaL virlue there is; many persons strive for high ideajs; and everywhere life is full of heroism. Be yourself. Especially. do not feigji affection. Neither be cynical abouL love; for in Lhe face of all aridity and disenchantment it is as perennial as the grass. Take kindly the counsel of the years, gracefully surrendering the things of youth. Nunure strength of spirit to shield you in sudden misfortune. But do not discress yourself with imaginings. Many fears are bom of fatigue and JOnelineSS. Beyond a wholesome discipjine, be gentle with yourself. You are a child of the universe, no less than the trees and thestars; you have a right to be here. And whether or not it is clear to you, no doubt the universe is unfolding as it should. Therefore be at peace with God, whatever you conceive Him to be, and whaiever your labors and acspirations, in the noisy confusion of life keep peace with your soul. With all its sham. drudgery and broken dreams. it is stiIJ a beauliful world. Be cheerful. Strive to be happy. (在喧闹而奔忙的世界中平静地往前走 这是多么和平、安宁 你要与周围所有的人友好相处 尽可能不要放弃这种努力和追求 你要轻轻却清晰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思想 并且耐心倾听别人含糊甚至烦人的想法 因为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故事 你要远远避开那些吵闹、具有侵略性的人 他们会使你的精神苦恼 如果你将自己与他人作比 那么你将变得既自负又痛苦 因为这世上永远有着比你强和比你弱的人们 你该享受你自己的成就和计划 保持对你自己的事业的兴趣 它们不管多么细琐、低下,都是你 在变化多端的时代能真正拥有的财产 在商业事务中你要小心谨慎 遗世上到处都有阴谋和欺骗 你也不要让自己对美德视而不见 世界上有很多人为了崇高的理想在忍饥挨饿 生活中到处都有英雄主义存在 你对你自己要诚实 尤其不要无情装有情 对爱情不要玩世不恭 在这干旱、没有希望的土地上 它是一片四季常青的绿洲 你要认真吸取流水年华的经验 从容地向青春时光告别 你要培养自己的精神力量 以抗衡突如其来的不幸的打击 但你千万不要用想象使自己苦恼、忧伤 有很多恐惧产生于疲劳和孤独 除去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原则之外 你要善待你自己 你和树木、星星一样是这茫茫宇宙的一分子 你有权利生活在这里 毫无疑问这世界已经完全为你打开 不管你于这点是不是很明白 所以你要与上帝和平相处 不论你觉得他身在何处 也不论你做出何种努力、有什么渴望 在喧闹、混杂的生活中 你应该与你的心灵和平相处 尽管这世上有很多假冒和欺骗 有很多单调乏味的工作 和众多破灭的梦幻 这仍然是一个美好的世界 记住:你应该努力去追求幸福) 他腾出一只手去摸她的头发,赞叹:“真好听。” “哪有这样夸一首诗的。” “我是夸你的声音。我的英文程度只够听懂最后几句:这仍然是一个美好的世界。记住:你应该努力去追求幸福。没错吧?” “没错,”她笑道,“我最喜次中间的几句,中文意恩是这样的:你要善待你自己,你和树木、星壁一样是这茫茫字宙的一分子,你有权利生活庄这里,毫无疑问这世界已经完全为你打开,不管你于这点是不是很明白。” “我还是喜欢我理解的那一句:Be cheerful, Strive to be happy.我要你快乐。”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我已经很快乐了。” 巴尔的摩也有不少旅游景点,但相对高翔安排的几个城市而言,它对游客的吸引力显然要差一些,既不像纽约那样时尚繁华,也不像波特兰那样安静古典。他们开车进城,还经过了一片工厂区,进入市区后.又有成片杂乱密集的房屋,看上去无人居住,治安不好,一片萧条破败的繁象.高翔不免皱眉,只能马上驾车离开。 好在很快过了那片区域,城区高楼林立,街道整齐,显得漂亮繁华、秩序井然。 到了圣保罗教堂,左思安和高翔在教堂内外转着,却根本没有香到哪里有锈刻的诗篇,不免纳闷'一位满头银发、神情和善的笔先生主动踉他们打招呼:“你们是在找墙壁上刻的那首诗吧?” “是啊。您怎么知道?” “我在这座教堂傲了近十年义工,碰到过不少来找诗篇的游客,特意研究了一下才知道,这其实是一个美丽的误会。”老先生大笑,“Desidera是一个叫Max Ehrmann(马克斯’厄曼)的诗人在1927年写的,曾经被圣保罗敏堂的某一任教区长收集进小册子,作为精神食粮散发给教众,小册子的封面上印着圣保罗教堂建造的时间:1692年,诗流传开了以后,就被传成了他写作的时间,不知怎么,还附会成了刻在教堂的墙壁上。” “哦,原来是这样。” 老先生笑眯眯地补充:“并不影响诗的美丽,对不对?” 左思安点头同意。 “请继续参观,这里是全美第一座天主教教堂,历史非常悠久。Therefore be at peace witb God,whatever you conceive Him to be.(所以你要与上帝和平相处,无论你觉得他身在何处。)”老先生引用了那首诗中的一句,挥手与他们道别。 从圣保罗教堂出来,两人到了内港,这里原本是重耍的工业港口,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城市的重工业衰退,港口日益萧条,后来政府进行大规摸改造,重新规划发展商业,旅游,乘船游览成了观光的重要项目。 他们沿河堤散步,左思安说:“我还挺喜欢这地方,城市没有华盛顿那么规整,可看着倒挺亲切,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像在汉江江边的感觉。” 他没觉得有多少相似之处,但知道她大概是犯了乡愁:“是不是想家?” 她一呆,神情有些茫然黯淡,摇摇头。 “昨天你说梦话了。” 她顿时紧张了:“我吵醒你了吗?我说么了?” “你叫你爸爸,还说沈阳路到了。” 她的眼圈顿时红了,再也没法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想你爸爸了?”她无声地默认,他抱住她,“有没有跟他联络?” “每次跟他打电话,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上次在电话里,我告诉他我想去纽约上大学了,他说他打算托朋友帮忙把汉江市的那套房卖掉,和他的积蓄凑在一起寄给我当学费。"说到这里,她再强忍下住,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哽咽着说.“我说我读公立大学,花不了多少钱,不需要他再奇钱,可他不听,坚持要这么做,他说他只能为我做这件事了。我知道他不打算回汉江,我也再没家可回了。” 他只能搂紧她,抚摸她的头发,等她情绪平复下来才说:“小安,我们会有一个家的。” 她没有吭声,只是更深地依偎进他的怀抱里。 晚上,他们住进靠近内港的一家酒店里,高翔开车有些疲惫,洗了澡后躺在床上,先睡着了。他被一个绵长的吻弄醒时,已经是半夜时舒.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春梦,然而,他很快明白,这不是梦。 房间里没有开灯,月光从半开的窗纱透进来,左思安正伏在他的身边,舌尖轻轻掠过他的喉头,柔软、湿润而挑逗,黑暗之中,隐约可见她穿营薄薄的睡衣.长发散落下来,身上激发着幽香。 他苦笑,哑声说:“和你睡在一起,已经很考验我的自制力了。你可小能这么诱惑我。” 她不听,伸手撩起他充当睡衣的那件圆领T恤,嘴唇印到他胸口的位置,他一把按住她,她抬起了头,眼睛在夜色中熠熠闪光:“我想要你,高翔。” 他的身体早已经不由自主沸腾起来,勉力说:“你不要勉强自己.我说过,这事不急。” “如果我们决定在一起,总应该开始的,我需要克服自己的恐惧。所以……”她的声音低微下去,“请你……耐心一些。” 他根本不需要更多鼓励,翻身将她压到身下,开始吻她。 左思安享受高翔的怀抱带来的稳定而温暖的感觉,喜欢与他亲吻变换的亲密无间,可是所有的衣服都褪去,两人之间再没有一丝障碍时,她仍然恐惧瑟缩了。 黑暗让她不必面对赤裸相对的羞涩,却也让一切变得不可知,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如影随形般浮上来。她需要在心里不停对自己说:这是你一直爱着的男人,而你已经下了决心。 他从她僵直的身姿、不由自主地退缩、冒出冷汗的肌肤上感受到了这一点,他撑起身体,放松对她的压力,准备放慢下来,然而她死死抱住他,更紧密地缠绕着他,不顾一切去迎接他的激昂、火热。 他再没法停下来了。一切都无须预演,无法控制。 他知道她仍然恐惧着,甚至知道她因为努力克服恐惧,而处于一种奇怪的游离分裂状态,几乎是在以献身的方式完成与他的最亲密的接触,表现出的勇敢远远大于享受。他的激情里不由自主混合着怜悯、罪恶,然而所有禁忌都似乎能够令快感加倍出现,当他迸发时,他感受的快乐如同爆炸一般,纯粹,不管不顾,铺天盖地淹没了他。 2 高翔的安排原本是开车到费城待三天,到大西洋城待两天,再回到纽约。然而他们彻底放弃计划,在巴尔的摩足足待了五天。 他们在没有游览任何地方,除了去附近吃饭、去内港散步,其余的时间都一直待在酒店里。 左思安仍旧是生涩的。她看过不少书,可是理论与她的体验完全是两回事。她多少有些沮丧地意识到,无论她已经怎样擅长伪装出一个正常女孩子的外表,却始终不可能伪装出正常的生理反应。 她惴惴地问高翔:“我的表现是不是让你觉得扫兴了?” 他哭笑不得:“胡说,我已经不可能更尽兴了。” 他说的是实话。作为一个有经验的男人,他发现所谓经验,其实也不过只是代表他经历过的已经发生的事。而正在发生的事,对他来讲,同样是崭新的,未曾体验过的,近似于奇迹。 也许是因为隐秘的期待已经持续太久,禁忌终于放到一边;也许是因为她终于克服身体接触带来的恐惧,力图职悦他的努力让他所体验到的激情前所未有。他知道她并没有像他那样到达高潮,甚至愉悦的成分都不是很多,对她来讲,做爱更像是一种献祭,一种奉献自我的承受。然而她全心全意地接纳着他,那种放弃自我,甘愿迷失的姿态足以让一个比他更理智的人疯狂。 一个又一个的吻,一场又一场的痴缠,睡梦之中触到另一个身体,马上本能抱住,无遮无拦,从汗水,喘息,直至身体的每一部分,全部交融到一起。在停歇下来的时刻,他们并排躺在床上,握昔彼此的手.一起感受着时光静谧流逝。 高翔侧头香她,她合着眼睛,神情恬静放松。他吻她的头发,想,于佳居然担心他会用性来控制左思安,其实,他才是彻底迷乱的那个人。 如果不是每天都会接到陈子惠打来的不止一个电活,让宝宝跟他闲聊, 高翔根本不会去想在这里已经待了几天。 每当这个时候,左思安都会主动避开。放下手机后,高翔试着跟她谈起宝宝,她马上将话题扯开,他理解她的躲避,也不愿强求,造成她心理上的更大负担。 除此之外,他们亲密到了一个似乎在不可能递进的程度。她清楚意识到自己的沉湎,如果这时左思安对他说:“我们私奔吧,你不用回国,我不用回家,从此我们就在一起。”他肯定会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然而左恩安说的只是:“你回国的机票是明天的,我们必须走了。” 他并不愿意在这个时刻离开,摇摇头:“不急,来得及的。” 她默然,重新扑进他的怀抱中。 等高翔醒来.左思安已经穿好了衣服,并且已经收拾好了两人的行李。 结账之后,他们开车向费城驶去。到达时已经将近黄昏时分,他们对这个美国历史最悠久的城市几乎没什么印象,只是随便找地方吃了顿饭,稍事休息,准备继续上路。 高翔突然拖住左思安的手,走进路边一家装修精致的女装店。 “我不买衣服啊。” “前几天在波特兰的时候,我去找你,你不正和同学挑选毕业舞会的衣服吗?毕业舞会是什么时候?” “6月中旬吧。” 高翔想了想:“如果我到时候没能回来,有人约你,你就答应下来。” 她眼神黯淡地说:“我又不会跳舞,根本没打算去参加舞会。” 他不理会她的反对,视线掠过陈列的衣架,挑了一件白色细肩带小礼服裙,说:“快去换上。” 左思安换上那件白色小礼服裙和配套的高跟鞋,她从未穿过这样缀着珍珠,有着精致刺绣的隆重礼服,摸一摸露出的肩与背,感觉十分不自在,迟疑良久才走出试衣问。 不必照镜子,她从高翔发亮的目光里就能看出来,她是漂亮的,甚至是能让人“转不开眼睛”的,那个专注的眼神让她心神为之荡漾。 高翔马上把这件礼服裙买了下来,同时拦住她:“不用换下来。” “喂,开车穿成这样,别人会当我是神经病的。” “我愿意一直陪着这样的神经病。” 他带她去最近的一家酒店,订了套房,她拉他:“我们得赶回纽约啊。” “来得及,费城到纽约,开车最多两个小时就到了。” 进了电梯,他看着她’正气凛然地晓:“别想歪了,我只是打算找个地方 教会你跳舞,省得你错过毕业舞会。” 她又羞又气,哼了一声,扭开脸不肯理他,他被她纠结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 进了房间,他果真拉开面对阳台的客厅长窗,打开音响,调到舞曲,搂着她开始一本正经地教她跳舞。她身不由己地跟随着他的步伐,但姿势始终有些僵硬。 “放松,跟着节奏来,前进后退我会给你暗示,保证你一会儿就学会了。 不用紧张。” “那你跳舞是跟睢学的?” “大学时候的学姐。” 她不’怀好意地挠了一下他的脖子,问:“她也是这样给你暗示吗?”他握着她的腰的手稍稍用力一紧,她马上讨饶加耍赖地夸张尖叫:“哎哟,好痛,好痛!” “既然问到学蛆,那我也问一下Martin是谁?” ”Martin?他是Sarah的堂兄,怎么突然问起他?” “他是你的追求者吧,你们有没有约会?” 她顿时一脸不自在:“什么啊,我们都没讲过几句话。” “傻孩子,有男孩子追求你再正常不过。” “他哪有追求我?他很害羞的,只带我和 Sarah一起出海看过捕龙虾。他们家几代都从事龙虾捕捞,到他们父亲这一代,兄弟姐妹几人中只有Mrutin的爸爸愿意留在家乡当渔民,Sarah的父亲当年一声不响就去了西部,只偶尔打个电话回来。” 停了一会儿,她补充道:“Sarah告诉我.斯蒂芬·金的父亲在他两岁的时候说是出门买香烟,然后从此一去不回,男人出走大概跟捕龙虾一样,是波特兰的某种传统。”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半开玩笑地说,“喂,你回国了,不会再不回来吧?” 他横她一眼:“别胡说。我说过了,我处理完事情,很快就会回来。” 她终于再也忍不住问:“可是,你家里人会同意你过来吗?” 他坦白回答:“不会,我希望他们理解,不过我已经做了决定,他们同不同意都不能改变这一点。” “要是他们……”左思安咬着嘴唇,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才好。 “他们最多断绝我的经济来源,这也不成问题,我有一点儿积蓄,完全可以暂时先不读商学院,在这边找工作,负担起我们的生活。” 她并没有多少放心的表情,只是轻声说:“谢谢你。” “以后不许为这种事跟我说谢谢,因为我也不打算谢谢你为我放弃更好的大学录取机会。你妈妈是不是还在生气?” “她确实对我很失望,不过她一向不爱唠叨的,没有再说什么。” 他搂住她,将她收紧到怀里:“真想带着你一起走。” 她一怔,止住笑,将头靠到他肩上,好长时间不说话。他低头看她,她的眼圈有些发红了。“怎么了?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不用担心。” “我没担心。” “那你在想什么?” “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我爸爸也说过,不想让我长大.可以一直带着我,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可是……” 高翔停住脚步,抬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正色说:“小安,我不是你父亲,我是是你男朋友。我会回来的。” 她点点头,眼里泛着泪光。 夜色越来越浓,月光如水般洒进来,晚风轻柔吹拂着他们,高翔吻暂左恩安裸露的肩,舔过她的锁骨,她调皮地推他:“说好了只是教我跳舞的呢?” 他喃喃地说:“我们该温习另一支舞了。” 他将她转过身去,徐徐拉下她背后的拉链,雪白的礼臌滑落下去,露出她背部那道起伏的曲线,腰部微微的凹窝。他一点点吻下去,他们的身体不可避免地再度交缠,因为别离在即,而分外激烈。 她也许感受不到传说中的高潮,可是她对于这种亲密有着不可抵制的贪婪。她需要他看着她的眼冲迷乱,爱抚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进入到她的体内,攀上快乐的巅峰。 那种强烈的刺激感几乎带着痛苦的意味,可是她害怕的同时又渴望着再次经历,仿佛是一种存在的证明。对她来说,她体验到的已经足够多,与他做爱,有超越快感与高潮的意味,是相爱的两个人身俸亲密的极致,如果真有灵魂存在,在那一一刻,也一定发生着看不见的碰撞,迸发出无彤的火花。 两人疲惫而安静地躺着,高翔放在一边的手机隔一会儿便无声地闪烁一阵,左思安提醒他,他摇摇头:“现在这个时间,宝宝肯定已经睡,肯定是我妈催我回去的电话,我白天已经跟她说过了,我不会误机的,不用接。” 高翔沉沉睡去,左思安电很累,可是她思绪万千,完全睡不着。过了很久,高翔的手机还在断续闪烁着.她有一点儿不忍:手机那头的其实也是一个母亲,不停打着电活,跟她自己的母亲不肯放弃说服她去上更好的大学一样,都带着明知无望,却仍然要做的坚持。 她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半夜一点,她迟疑了一下,披上睡衣,塞丁手帆,走到阳台上,按了接听,轻声说:“高翔已经睡了,他说了他会及时……” 电话耶头陈子惠尖利的声音传了过来:“你真不受脸啊,左思安,你这样缠营我儿子干什么?” 她想,被爱情包围,确实会止人不由自主地软弱,犯傻,她居然会主动接听这个女人的电话,相当于送上门接受侮辱,她只能淡淡地说:“我只是劝您早点儿休息,不必浪费时间再打电活过来。” 她正要挂断,陈子惠叫:“等一下。左思安,如果你想报复我,只管冲着我来,请你不要纠缠高翔。” “我没有纠缠他。” “那他为什么会突然想为你留在美国?他在国内有大好前途,我们陈家那么大的公司早晚是他的,他拿宝宝当他的亲儿子一样疼爱,居然要为你放弃一切,你真下得了手?” “那是他自己做的选择。” “你和我一样清楚,他只是出于负疚。虽然从头到尾根本不关他的事,可是我弟弟跟他从小一起长大,名义是舅甥,实际上跟兄弟一样亲密。他们有血缘关系,他想为那件事赎罪,才没完没了照顾你,包括送你去西藏,差点儿把命丢在那里。” 费城3月的夜风仍旧带着寒意,左思安全身冰凉,如同被定住一般站在原地,讲不出话来,只听陈子惠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他从小到大都优秀出众,前一任女朋友到现在还爱着他,时不时跟我联系,问他的近况,希望跟他复合,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们根本不会分手。什么样的女孩子他追不到,凭什么要跟你在一起?他只不过是觉得你可怜罢了,你居然就这样利用他的同情心,来报复我们。你还是人吗?你以为你们能维持多久,别的不说,你跑到我家去讲他父亲的坏话,离间他父亲跟我的感情,他出手打了你一耳光,你总该记得吧?这足以证明在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始终还是他的家人。美国这个地方又没人在乎你是不是处女,身体干不干净,你为什么非要这样死缠烂打我儿子,一直纠缠着他不放,非要害得他身败名裂才甘心?就算子瑜有做错的地方又怎么样,被抓到电就是坐几年牢罢了,可你爸爸逼得他把命都丢了,你还嫌不够?” 提到那个名字,左思安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不够。我希望你弟弟烂在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她一字一字地说完,挂断电话,顺手关了机。 左思安靠在阳台栏杆上’调整着呼吸,让激烈的心魄慢慢平复,努力控翻住身体的颤抖,回了房间。她爬上床,揭开被单,高翔袒露在地面前.她跪下,一点儿一点儿吻他的身体,听着他在睡梦里发出含糊而满足的低吟,看着他再度兴奋起来,她毫不迟疑地跨坐到他身上,接纳着他,这个前所未有的狂放与大胆姿势令他以为他再次置身于几年前开始缠绕着他的一个旧箩之中。 然而身体的碰撞如此激烈真实.所有禁忌与自我克制部显得异常苍白无力,被抛到一边。 朦胧月光洒入房间,他们的身体在幽暗中起伏,她要了又要,而他给了又给,两人同样贪婪,没有餍足。到了某个临界的点,有电流瞬间同时击中他们,贯穿他们的全身。 世界随之寂静得接近消失,她突然不知身在何处,彻底失去方向,可这样的迷失不同于小时候的迷路,没有慌乱,没有恐俱,而是带着意外的狂喜,仿佛在不可知的坠落后抵达的却是期待已久的终点。 平静下来之后,他们都已经精疲力竭,处于一种满足到空虚,体力与情感同时透支的状态。 在清晨五点,左思安再度叫醒了高翔,他们退房,她坚持由她来开车。她走的是95号州际公路,两个半小时后顺利到达纽约。这一天纽约异常寒冷,飘着细碎的雪花,高翎要送她去长途车站,她拒绝:“不,你时间快来不及了,直接回你家好了。” 到了公寓楼下,她拎了自己的行李下车:“我去对面咖啡涫喝杯咖啡,吃点东西,看着你走,然后回波特兰,不必担心。” 隔着咖啡馆的玻璃窗,左恩安看到高翎提了大包小包的行车下来,公寓管理员帮他一起放列车上,然后他再度上楼,过了几分钟.抱了一个男孩,跟陈子惠一起下来。那男孩子搂营高翎的脖子,亲亲热热地跟他说着什么,他含笑回答管,揉着小男孩子的头发,脸上满是温柔的爱意。 新一期芝麻街节母、中央公园里散步的那只大金毛,转弯小店的比萨和冰激凌……左思安从高翔每天接到的电话里,已经知道他们大致的对话内容。 这个场景。让她不由得想起了她的童年,内心感慨翻涌。 只见高翔打开后座车门,让陈子惠坐进去,再将孩子放到她身边。左思安屏息等待着,高翔将小费递给管理员,终于缓缓转身,向她这边凝望。她举起手来挥了挥,并不确定他隔着马路能否看清,然而他也对她挥了挥手,这才上车离去。 窗外仍旧飘着若有若无的小雨雪,铅色的天空压抑沉重。左思安靠到椅背上,心里空茫得如同初到波特兰的那一年,经历入冬后第一场大雪,漫天盖地,一片空白。 尽管才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甜蜜与满足,又得到了她信任的承诺,但是,对于未来,她有强烈的悲观预感。 |米颖霞月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十七章 2012年,汉江   高翔在成都医院外接到的电话是陈子惠打来的,他以为母亲无非又是催促他回去,但陈子惠说的消息让他大吃一惊。   “刘雅琴刚才来敲诈我,说不给她两百万现金,她就会去找小飞讲出他的身世,同时散播开,让他在哪里都无法立足,怎么办?”   陈子惠听上去已经方寸大乱,高翔再怎么嘱咐她镇定也无济于事。他马上给父亲高明打电话,简要说明情况,请他先去家里看看,让陈子惠务必不要胡乱应对,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   他从成都飞回汉江,赶上航班延误,到家时已经是深夜,高飞早已入睡,客厅没人,陈子惠卧室的灯还亮着,他走过去,意外地看到高明和陈子惠坐在窗前交谈。   陈子惠常年一直跟高明处于分居状态,见面完全不假辞色。   十年前,清岗酒业成功上市,高明提出离婚,但陈子惠冷冷地说:“除非你净身出户,放弃清岗酒业所有股份,不再担任任何职务。”   这当然是高明无法答应的要求,加上陈立国施压,高翔委婉地劝说,他只能放弃,两人接着僵持。   九年前,陈立国心力衰竭,去世前立下遗嘱,将持有的股份平均分配给陈子惠、高翔和高飞,高飞的股份在成年前由陈子惠和高翔共同代管。高明再度提出离婚,尽管高翔出面斡旋,也无法挽回,但陈子惠出人意料地要求进入公司董事会,并且要主管财务。   高明好不诧异:“你懂什么财务管理?”   陈子辉语气铿锵地说:“高翔虽然进了董事会,可他这些年根本都不肯插手管公司的事情,一心发展自己的事业。父亲已经去世,我再不出面,清岗酒业就不属于我们陈家了。”   “子惠,你要搞清楚一个概念,上市公司已经不可能属于哪个个人,不管他姓陈还是姓高。”   她冷笑:“我不管这些空概念大道理。我只知道清岗酒业是我父亲一手创办的,我是股东,召开董事会,我不信没人支持我。”   陈子惠除了本人持股,还握有高飞股票的一半代管权,要求进董事会,并不算无理。高明尽管和儿子一起完成上市,又主导了公司这几年的飞速发展,接任了董事长的职务,但他还真不敢冒险召开董事会讨论这个问题。陈立国余威犹在不说,他也没能树立绝对权威,董事和高级管理层之中与他概念不同的大有人在,他不排除有人会明里暗里怂恿支持陈子惠金董事和,蓄意将水搅浑,好趁乱摸鱼牟利。   高翔劝他:“妈妈对你固然有恨,其实也是放不下你。还是试着跟她好好谈谈吧。”   高明长叹:“不要说我跟他谈,睡的话她都听不进去的。她只是恨我入骨,才想拴住我罢了。一旦离婚,还能怎么继续报复我?”   高翔转而劝母亲罢手,而陈子慧则直言不讳的承认:“他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陈家给的。一离婚,它顶着个上市公司董事长的头衔,肯定会有大把女人投怀送抱,搞不好他会找年轻女人再婚,说不定还会生孩子来分我们陈家的家产。”   高翔无可奈何地说:“您成天都在编故事给自己想象假想敌,累不累啊。放开他,也是放开自己,各自轻松点儿生活不好吗?”   “不行,我才不会放他去逍遥自在。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是绝对不可能改变主意的。”   万般无奈之下,高明再度妥协,布提离婚,选派她点头认可的人担任公司财务总店,高翔也承诺会参与公司重大决策,她放弃进入董事会的要求。就这样,两人仍旧维持着名义上的夫妻关系。   高翔劝说母亲,父亲既然让步,她也不宜做得太过,加上高飞已经渐渐长大,在他面前对高明发火,谈及旧事,只会惹得孩子困惑。陈子惠倒也略微收敛了过去见面就怒骂不休的作风,高明到省城来办事,偶尔会来看望他们,略作一下再走,经年下来,陈子惠依旧对他冷淡,不可能请他进卧室盘桓到深夜,并且这样和平对坐谈话。   看到高翔回来,陈子惠抢先便说:“我叫你不要去西藏,你偏不听,险些就出了大事。”   “现在怎么样了?”   高明神态沉稳:“没事了,我让你妈妈说手头没钱,叫刘亚琴来直接跟我谈,我录下她的谈话,报了案,公安局已经拘留了她。”   “最好把她判刑,让她去坐牢,把牢底坐穿,永远别放出来,看她还能不能兴风作浪。”陈子会咬牙切齿地说。   高明淡淡地说:“她属于敲诈勒索未遂,就算判刑,也不可能判到你希望的那么长。”   陈子惠一口恶气被他堵住,无从发作,很恨地说:“我就知道那个左思安一出现就没什么好事,果然没猜错……”   “妈妈。”高翔打断她,“到现在您还说这话。当年您让刘亚琴岛学校里散布左思安的留言,想没想过小飞也会面临这一天?”   陈子惠一怔,一下跳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活该有这个报应吗?别忘了,小飞是你儿子。”   “也许我还是送他出国念书比较好。”   “你又说出国,是不是那个左思安又来勾引你了?”   高翔被母亲的逻辑起的反而笑了出来:“您倒是总把我想得魅力无穷。左思安当年就明确说了不想跟我在一起,现在她是名牌大学医学博士,做神经外科医生,将来独立行医后,在美国也算排前几位的高收入职业,前途无量,还有律师向她求婚。她来勾搭我,图什么?就图跟您扯上关系,好回忆让她痛苦的往事吗?”   陈子惠哑口无言。高明站了起来,“好了,时间很晚了,你担惊受怕还是早些休息吧。小飞的事,慢慢再商量。”   父子两人出来,高翔说:“不要去酒店了,就在客房住一晚吧。”   高明自嘲地笑:“今天我算略有功劳,大概不会被你妈赶出去。不过我现在睡不着,陪我喝酒聊会儿天吧。”   高翔带父亲去了他的书房,开了一瓶法国红酒,高明尝了一口,不赞成地摇头:“家里生产白酒,口感后劲哪是这种洋酒比得上的。你偏要去做代理红酒生意也就算了,居然平时都不沾白酒。”   “白酒度数太高,您以后也最好少喝。”   “有没有考虑加入董事会?”   “为什么又突然提这件事?”   “我大概还能继续干上几年,不过我还是希望把企业交到你手里。”   高翔摇头:“清岗酒业是上市公司,不是家族企业,您不应该跟妈妈一样有选继承人的执念。”   “你一直拒绝出任清岗酒业的实际职务,更不肯担任任何社会职位,我知道不仅是因为你为人低调,也不单单是为小飞成长着想。”   “公司早就进入了良性循环,不需要我加入进去。”   “我很怀念我们以前一起研究发展计划的日子,至少那个时候,你跟我一样,是有野心的。你的改变,跟左思安有关系吧?”   高翔虽然与父亲算得上关系亲密,但不想讨论这个问题,简单地说:“我只是选了更适合自己的一条路。爸爸,刘雅琴为什么会突然来敲诈妈妈?”   高明冷冷一笑:“我倒是奇怪她居然隔了这么久才在一次来敲诈。”   高翔怔住:“这话怎么说?”   “你以为她是第一次这么干吗?八年前,她就来敲诈过一次,不过那次你刚好去法国谈一个红酒品牌的代理,她又只是要十万块钱,你妈妈觉得数目不大,就爽快地给钱消灾了。我事后派人去找刘雅琴,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只好出面警告了她父母,把后果讲清楚,她父母看上去倒是老实人,吓得半死,答应一定约束她不会再犯。不过按我的推测,她那样不安分的女孩子,不是她父母管得住的,绝对不可能只干一次就收手。”   “妈妈完全没跟我提起那件事。”   “我那次碰巧过来看到,逼问半天,她才承认,还坚决不让我告诉你。钱不算多,再说她一向嘴硬要面子,大概也觉得很丢脸吧。毕竟当初是她坚持要雇佣刘雅琴的妈妈,又坚持让你给刘雅琴一份工作的。”   高翔也对母亲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幸好这一次很快解决了,要让小飞知道就麻烦了。”   “我问过公司律师,他说刘雅琴这次属于敲诈勒索未遂,金额巨大,又有证据,加上上一次敲诈的事,不大可能判缓刑,不过也不可能像你妈妈希望的那样把牢底坐穿。你要想想将来怎么办。小飞的身世并不是绝对的秘密,他越来越大,就算刘雅琴不来敲诈,他将来也完全有可能碰上知情人多嘴。”   “我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早就打算送他去国外读书。”   “这也是我当初不赞同你认小飞当儿子的原因之一。给一个孩子编出一个完整的身世来不难,但要一直维持他的世界完整,并不容易。”   高翔承认父亲说得不无道理:“是的,妈妈凭空编了那么多故事,想改口都难了。想到这件事,我确实头痛。”   “她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图自己痛快,哪里会考虑后果。以前我总担心她会跟宠坏子瑜一样宠坏小飞,唉,好在小飞这孩子并不像他父亲。”   高翔正色说:“爸爸,我就是小飞的父亲。”   高明苦笑:“行了,我也是当父亲的人,当然知道你早就完全拿他当亲生儿子看待了。”   高翔给父亲倒酒,瞥见他鬓边白发又添了不少,意识到高明尽管保持着健康自律的生活习惯,身体不错,但这几年也现出老态。他试探地问:“爸爸,我看妈妈态度缓和了不少,你们都上了年纪,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   高明举手制止他:“别提这件事了,困在这个婚姻里,是我为事业、地位该付的代价,就这样吧。折腾了这么多年,我想过点儿清静日子了。”   “难道你对妈妈从来都没有一点儿感情?”   “感情?当初不能说没有。但是,”高明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任何一种感情,都经不起消磨。”   高翔一下怔住,看着父亲。   “怎么了?”   “我今天第二次听到这句话,白天左思安也这样说了,她还说是听人讲的。这个巧合真奇怪。”   高明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让他再倒上红酒,然后慢慢地说:“这句话,我对她也说过。没想到她还记得。”   高翔大惊:“她有近13年没回过,您什么时候见过她?” 高明平静地说:“2001年,8月底,你去美国之前,想找我交接工作,我说我要出差几天,回来再说,记得吗?实际上我先去了纽约,见了左思安。”   高翔不能置信地看着父亲:“所以是您说服她跟我分手、转学,离开了纽约?”   “是的。”   “外公干出这事我不会觉得意外,但是您……我一直认为您起码是理解我的。”   “我完全理解你,但是我认为你们在一起,对你对她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高翔震惊了,往事翻涌,异常清晰地浮现,握住酒杯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有些麻木了。   高明伸手过来,拿下他的酒杯:“我知道讲出来你肯定会生我的气,甚至会恨我,不过你就算不提那句话,我也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你。”   “为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我不像当初那么确定我的判断了。”   “如果您质疑我的选择,可以直接跟我谈,我以为我们父子之间一直沟通得不错,为什么您要直接去找小安?”   “你外公那样软硬兼施,又是拿亲情困住你,又是拿上市的挑战引诱你,也没能说服你。我不认为我能通过跟你谈话改变你的决定,让你做出最好的选择。”   高明冷笑一声:“在您眼里,只有权衡利弊,顺势接受对自己最有力的条件才是好选择吗?”   高明并不生气,只是喟然叹气道:“终于轮到我被质问这个问题了。当然,我和你母亲在一起,是权衡选择的结果。凡事皆有代价,很多人为得到我今天的一切,会愿意付出比我更多的代价,所以我确实没什么可抱怨的。”   “您的生活由您自己决定,但您插手改变我的生活,一直隐瞒我这么多年,做得比妈妈还过分。”   “中国人的感情生活,从来就是一本相互干涉、相互插手的烂账。如果我和你母亲不是你的父母,你肯定也不会认为我们的婚姻算什么好选择,有多大存在的价值。可你同样插手改变了我的生活,在客观上帮着你母亲延续了我和她的婚姻。”   高翔一时无话可说。垂老的父母始终困在这样一段婚姻里,作为他们唯一的儿子,他自问也有亏欠的地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根本不想再过问他们之间的感情,只要他们维持表面的相安无事就觉得不错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疏忽冷淡。   高明再度叹气:“对不起,高翔,我是胡扯了。说来说去,我爱名与利,舍不得放下得到的一切,才决定了我的生活,怪不到你头上。我已经到了追悔都没有意义的时候,所以我肯定不会再提跟你母亲离婚的事,她愿意继续折磨我,随便她吧。想想她也很可怜,明明是出身富裕的大小姐,完全有条件无忧无虑地优越地生活,就因为偏执,居然把这么长的时间耗费在我身上。”   高翔给自己倒了半杯红酒,慢慢喝下去,希望平定起伏的心绪。   “至于你要怪我,我可没什么可辩解的。当初我认为拆散你们,对你对她都是正确的。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我不那么去定了。你跟我不一样,不仅不参与名利游戏,还干脆彻底放弃了野心。说到底,你是放不下你喜欢的人。我依旧认为感情经不起消磨,但消磨的过程太痛苦、太漫长,需要放弃太多东西。你还年轻,我不想你在老了以后,有跟我一样的遗憾。”   高明语气萧瑟,高翔沉默片刻,还是追问:“那么当年您到底跟左思安说了什么?”   “我并没有说太多,只是告诉她,你和她如果坚持在一起,将要面对的人和事。”   “这样就能让她放弃,我不相信。”   “之前她母亲一定警告过她,她也一定反复考虑过。重点是我对她详细讲明你为她都放弃了什么,还将面对什么,成功激发了她为你做出自我牺牲的决心。”   高翔一时讲不出话来。   “她当时还只19岁吧,看上去真是天真。这样欺负一个孩子,我也很不好受。她确实是爱你的,只有真正爱一个人,才肯做出牺牲,并且独自背负牺牲的代价。我永远记得她下决心时的眼神。“   高翔想象不出左思安当时的表情。   可是他清楚地记得,这个女孩子一旦下了决心,会有什么样的坚定。   不关事在刘湾的暴雨中与他说再见,还是在劫难过后的曼哈顿与他决裂,她都没有闪退。 第十八章 2001年、汉江、波特兰、纽约   1:   高翔带着母亲和儿子从纽约回来以后,陈立国马上与他长谈,并未直接提及他的留学想法,而是先对公司的现状表示忧心忡忡。   “你爸爸兼并的步子迈得越来越激进,在公司里引起不少争议,再加上他力主加大广告投放,我们的现金流面临的压力不小,高层基本上都持观望怀疑态度。他还高薪从外企请了一个以前做快速消费品的海归来接你的位置,那人能力是有,但对于白酒这个行业毕竟并不熟悉,制定的销售政策在代理商那里都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高翔尽管有半年时间不在国内,但仍密切关注着公司的动向,知道外公说的这些问题:“我会跟爸爸好好谈谈,让他跟管理层和经销商加强沟通。至于兼并这件事,现在总的经济环境好像有调整的趋势,确实不宜进得太快。”   “我老了,很多事情顾不上,迟早会完全放手,但是你爸爸妈妈闹了两年多,关系一点儿也没有缓和,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我会找机会再劝劝妈妈,过了这么久,她只是一口气在作怪,不会还像刚开始那样恨爸爸了。”   “所以你也看到了,无论是家里还是公司,都离不开你。我只有子惠一个女儿,也只有你一个外孙,只有把公司最终交到你手里,我才会放心。”   高翔不禁苦笑:“外公,已经在电话里说过了,我决定留学。”   “年轻人想充实自己是好事。如果你不是去美国留学,我也会支持你。”   “外公,您就直接说吧,您不希望我跟左思安在一起。”   “她和子瑜的死有直接的关系,她也让你父母关系破裂到几乎弥补不了的程度,”他举起一只手,制止高翔的辩驳,“最重要的是,她还是宝宝的生母。你想想,你妈妈和我怎么可能接受她?”   “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从思安那方面讲,面对我的家人是一件更困难的事情。我矛盾了很久,想忘记她,可是我没办法做到。”   “那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不考虑我和你妈妈的感受,这件事会惹起外面多少非议?一般人不会想到你喜欢了某个女孩子,于是跟她在一起了,而只会说你跟你舅舅……强奸过的女人在一起,谁能承受得起这种流言。”   “所以我决定留在美国生活,那里不会有人在意这种事。”   陈立国大吃一惊,颤颤巍巍站了起来,高翔连忙扶住他,他盯着外孙:“你是想永远留在国外?”   “外公,您不要着急,我并不是打算一去不回。就算不是为了思安,我也对从大学一毕业做到现在的这份现成的工作有些厌倦了,我早就希望自己出来发展。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除了准备读书,我也想做与公司业务有关的生意,比如红酒代理,我做了一些初步的市场调查,国内这方面的消费日益扩大,商机很多。到时候我会两边往返。”   “就是说你打算退出公司?”   “公司的事情,我觉得您和我爸爸一定能商量出一个稳妥的发展计划来。我想做点儿自己有兴趣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陈立国才说:“小翔,我不同意。”   “我做了一份计划书给您,您看过之后觉得不值得投资,我也能理解。”   “小翔,我信任你的眼光,可是这不仅仅关系到投资的问题。”   “我明白。”   “这段时间,你妈妈总是在给我打电话,希望我能有一个办法把你留在国内,我告诉她,你从小就独立、有主见,一旦做出决定,别人恐怕很难改变。她叫我切断你的经济来源。”陈立国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你别怪她,她也是为你好,不过她想问题始终简单,到了这个年龄,做事情还是不管不顾。不要说你是我唯一的外孙,就拿这几年你为公司做的贡献来讲,我也不应该拿钱来卡你。你肯定不会就范,反而白白伤了自家人的感情,把你推得离我们越来越远。”   “外公,我不会误解您的。”   陈立国看着他,神情黯然:“你是好孩子,我想来想去,除了跟你诉苦示弱,指望你看在我一把年纪,来日无多的分儿上留下来,还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高翔心里极不好受:“外公,您并没有那么老,我会经常回来看您,您如果愿意,也可以到美国去休假。”   “我这个身体,根本经不起长途飞行折腾了。小翔,你妈妈动不动把‘我们陈家’挂在嘴边,可是看看我们这个陈家,自从子瑜出事以后,哪里还有什么指望。我老朽生病,你妈妈从来不懂生意上的事,还把自己的婚姻搞得一团糟:宝宝的身体,我更是根本不敢乐观。那孩子是子惠逆着天理人情强求来的,我们只能尽人事医治他,你我都一样清楚,就算抱着最乐观的态度,他手术成功,将来都不可能完全跟正常孩子一样。我能够指望的也只有你。”   一口气讲到这里,陈立国已经微微有些喘息,他歇了一歇,抓住高翔的手:“当我倚老卖老也好,当我不尊重你的选择、强求你也好,我都希望你能留在国内,逐步把公司接手过去,找一个好女孩子结婚,如果我能活着看到你有孩子,那死都可以瞑目了。”   高翔被堵得再也讲不出话来。   “你看,人活到一定年纪,就是这样理直气壮地无赖自私,强人所难。”陈立国看着他的目光坦然,完全没有任何威胁的意味,态度慈祥,甚至带着些许歉意,“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不管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怪你,小翔。”   高翔当然清楚,外公既是动了真感情,也是在打感情牌,某种程度上,他与母亲大吵大闹想达到的目的是一样的。但是他既不会怪母亲,当然更加不会因此而怀疑外公对他的爱。   陈立国在他年幼时就十分疼他,对待自己的幼儿和他这个外孙不偏不倚,还不断提醒女儿,不要把心思全花在弟弟身上,忽略儿子。在陈子瑜慢慢长大,令他完全失望后,他对高翔的倚重更是明显。   不等高翔回话,陈立国第二天便住进了医院,医生做了全面检查,得出一个又严重又颇为含糊的结论,说他需要严格静养。他马上指定由高翔到公司上班,全权代理他处理所有事务。   在陈立国的指令下,一个会议接着一个会议等着高翔出席才正式开始,几乎所有文件都要送到他这里来,等他审阅签字,更让他措手不及的是配合公司进行上市前准备工作的投资银行代表、律师事务所律师、会计事务所的审计人员、资产评估人员,券商代表突然全都蜂拥而至,如同走马灯一样跟他谈着各种问题。陈立国的秘书索性搬到他办公室外间,将他的日程排得满满的,一时间,他比从前上班更忙碌。   除了时不时出差,他不停往返于清岗位与省城之间,每天都忙到很晚才能从办公室回来,而且事情越来越多,眼看越来越难以脱身,不由得暗暗叫苦不跌,同时不得不钦佩外公的劳模深算。陈立国显然知道,单纯打感情牌只会令他良心不安,而现在指定给他负责的企业上市工作却极具挑战性,让他烦恼的同时,竟然身不由己被吸引。   这断时间,高翔只能与左思安电话联系。   眼看着春去夏来,他许诺的归期一天天推后,他有深切的不安与歉疚,但左思安并没有任何抱怨,只是平静地说:“你把该处理的工作做完再说。”   然而上市需要做的工作千头万绪,处理了一件,马上接踵而来更多相关的事务,陈立国干脆转去北京做进一步治疗,根本不回公司上班,他越来越难以脱身。想起他对左思安的承诺,他十分焦虑。   唯一让他觉得安慰的是宝宝身体日渐好转,面色摆脱了长期以来的苍白,做起简单的运动变得轻松,走路不再喘息。与此同时,他的个性也越来越明显起来,正式通知家人,不要再叫他的小名,理由是别的小朋友听到会笑话。   高翔大笑:“那我叫你什么,臭臭的小朋友?”   他嗅了一下自己,断然摇头:“我才不臭。太爷爷叫你小翔,你可以叫我小飞。”   “好吧,小飞这名字挺神气的。”   他得意地扑到高翔身上,使劲吸一口气:“你才臭,你身上好重的烟味。”   “是啊,爸爸开了一天会,那些人都是烟鬼,我决定以后定一条规矩,会议一律不许吸烟。”   “爸爸,你会不要我吗?”   他吃惊:“小飞,你在说什么?”   高飞盯着爸爸:“奶奶说你也许要去美国,再不回来。”   他恼恨母亲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出动年幼的孩子,可是看着儿子乌亮的眼镜,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高飞顿时觉察出不妙,现是呆住,随即抱住他的脖子,号啕大哭起来:“我不许你走,我不许你走。”   他抱住儿子呵哄着:“爸爸没说要丢下你,我会先去美国一阵子,然后再接你过去。”   “你骗我,奶奶说你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   好不容易将哭得精疲力竭的儿子安慰好,哄到睡着,高翔去找母亲交涉。请她不要再跟孩子说这种话。   陈子惠毫不客气地说:“我说的是事实。”   “我怎么可能丢下小飞不管?”   “如果你坚持去美国,丢下的不只是他,还有整个家。”   高翔被激怒了:“妈妈,请您讲道理。如果您再这样,我就直接带了宝宝一起去美国生活,他是我儿子,我带走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同意。”   陈子惠一下子站了起来:“你说什么?你要敢带走宝宝,我就…….”她的手指着高翔,一时间,讲不出能够怎么做,急怒之下,她说,“我就去美国,跟那个叫左思安的祸水拼了,我弟弟的命抵给她还不够,那我再抵上我的命好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陈子惠已经声嘶力竭,高翔被她扭曲的面孔上流露出的恨意吓到:“冷静、冷静。”   她倒破天荒控制住了情绪,没有继续发作下去,哑着嗓子说:“你实在要走,我拦不住你。但是你千万别动带走宝宝的念头。我们陈家只剩下他了。我会好好照顾他,替他守住陈家的产业,不会落到外人手里。”   高翔并非一时失言,他考虑将来,留下小飞,肯定会十分不舍,确实不止一次动过带儿子去美国生活的念头;但他也知道,如果把小飞带走,母亲必定会大闹,而左思安又怎么可能接受面对这个孩子。世事从来难以两全,可是他的家事矛盾到这种地步,没有一方能够妥协调和,让他有不知何去何从的感觉。   转眼到了8月中旬,高翔向父亲交接工作,高翔看着儿子,欲言又止,对这件事他一直没有发表任何看法,高翔跟他谈起,他只苦笑:“我表示反对,分量不可能敌过你外公和母亲;我如果支持你,你母亲会生出无数想象,认为我是想调走你,好进一步把持公司,谋夺他们陈家的产业。”   高翔明白,父亲说的是实话,他既与妻子失和,也失去了岳父的信任,可是他实际掌握着公司的运作,公司内部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稍有异动,这种状态也许就会被打破,而结果谁也不能预料。他想,他留在美国读书的想法至少今年以内不可能实现,也许他这次去了纽约,还得回来一趟,完成上市工作,让公司正常运营起来才能放心。   他打电话给左思安,跟她解释他的计划:“我买了好机票,恐怕会错过你到柏鲁克分校报到的时间。你先安顿下来,我9月中旬就会过来。”   “但你不会留在美国,对吗?”   “我会陪你开学,适应在纽约的生活,然后回国把上市的工作做完。小安,请理解我,我实在无法丢开这边。”   她沉默良久:“我理解,其实你不必这么赶,如果压力太大,也许我们分开会更好一些。”   他大吃一惊,几乎以为越洋电话信号出现了问题:“你说什么?”   她嗫嚅一下:“我是说,你在国内有工作,不必非要赶到纽约来。我自己去学校就行了。”   “小安,不要再说分开这种话,我知道把你一个人留在纽约很不好。但是公司上市最多只需要一年时间,我肯定能脱身。”   高翔知道,左思安为他才放弃更好的学校,到纽约读书,因此与母亲几乎到了失和的地步,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如果让她一个人去上学,他无法原谅自己。他不顾陈子惠的反对,将机票改签提前了几天,到了9月初,高翔带着宝宝和母亲飞抵纽约,将他们送到公寓,他马上去找左思安。   柏鲁克分校只给一年级新生提供有限住宿,左思安与一个纽约本地出生的黑人女生同住一间宿舍,高翔敲门时,她正躺在床上看书,看到他来,坐了起来,怔怔看着他,却没有他料想的惊喜。   2:   自从从纽约回来以后,左思安根本无法摆脱异样低落的情绪,但是毫不迟疑的写信,回绝了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接受了纽约市大学柏鲁克分校的录取。   于佳怒不可遏,脱口而出:“我实在对你太失望了!”   她眼神一黯,没有任何辩解,只轻声说:“对不起。”就再也不肯反应。   毕业舞会临近,左思安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绾起头发,穿上高翔在费城给她买的那件白色小礼服。镜子里的她异常娇美,可是她眼睛里找不到丝毫快乐,只觉得内心压抑的某个东西已经越来越大,就如同噩梦中倏忽跑过的老鼠,突然驻足,停在面前,与她对视,让她喘不过气的感觉。   她接到高翔从国内打来的越洋电话,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疲惫:“我外公身体不好,公司也有一些事情要解决,我可能得推迟过来。”   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镇定:“没事的,不急。”   时间一天天过去,到了7月,左思安日渐沉默,于佳却开始暗暗高兴起来,甚至跟她谈起可以争取转到纽约洲立大学的某几个分校,那里环境更为安全,有一些专业排名靠前,很有争竞力,而且都是公立教育系统,以她的成绩,转校并不是不可能做到。   左思安并不回答,当然也没有像母亲建议的那样去查相关资料,做转学准备。她只是每天照常去打工,下班后就回家,将自己关在卧室里。   于佳冷眼旁观,看着女儿的脸上日渐失去光彩,眼神暗淡,明显为情所困,又是恼火,又多少有些不忍,这天于佳敲开她的房门,只见她躺在床上看书。   “马上就要开学了,到纽约那种复杂的大城市去独立生活,你一直魂不守舍,是想再一次遇上抢劫吗?”   她并没有将遇到抢劫的事告诉母亲,但纽约警方某天突然打来电话,说抓到了嫌疑人,搜出了她丢失的一个波特兰图书馆的借书证,问她能否去认人,她只得抱歉地回答,她确实无法讲出抢劫者的任何特征,更无法指认,借书证也已经重新办过,不必劳烦他们寄过来。于佳这才知道女儿在纽约那天的遭遇,歉疚后怕之余,当然十分恼怒。   左思安根本不愿意提起那件事:“妈妈,我经历过更糟糕的事情,不会觉得被抢走一个钱包有多吓人。放过我吧,让我安静一会儿。”   于佳一把拿掉她手里的书,她只得一脸无可奈何地坐起来:“不用跟我说你已经预料到高翔不会准时过来,我知道你确实早就把什么都分析得一清二楚了。”   “你明知道我是对的,还坚持犯傻,拒绝去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现在不能在错误的路上一条道走到黑。”   “他有他的难处,他的家人肯定不愿意让他过来。”   于佳生气地说:“你倒是也替他把什么都想到了,既然明知道他的家人会激烈反对,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我爱他。”左思安头一次如此明确地讲出来,于佳怔住,她看着女儿,那张年轻的面孔上有着失眠的阴影,可是神情坚定,眼神没有丝毫闪避。“是的,我爱他。妈妈,离开汉江之前,我去找过他,对他说我不想去美国。只要他稍微点头,我肯定说什么也不会跟你走的。可是,他让我走,我想他比我更清楚我们有多不可能。我从来没想到他会到波特兰找我,既然他来了,对我说了想跟我在一起,不管我对未来多不乐观,我都不会先放弃。我会等他,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他需要面对的问题比我多,如果不能过来,我也不会怪他。”   于佳勃然大怒:“你这算哪门子的情圣宣言,亏我一向教你要自立自强自尊,你把你置于这样卑微的地步,难道不觉得可悲吗?”   “自立自强自尊跟爱情里愿意等待并不矛盾,我只是尊重他的选择。”   “那你自己的选择呢?你一再强调你已经长大,有选择人生的权利,我理解的选择人生可不是这样被动等一个男人来临幸。”   “我不是等一个男人,我等的是他。”左思安心平气和地说,“妈妈,不是每个人都像您,总能够做到先转身离开。”   于佳一时无语,良久才说:“你还是怪我,如果你爸爸不是不肯从阿里回来…….”   “我并不怪您。爸爸就算肯回来,你们也会离婚的,您对他已经没有感情了。”   这个冷静的结论让于佳更加说不出话来。   “我既然已经做好了他不能到美国的准备,不用担心我。开学了我回去纽约,对不起,让您失望了,我只能跟您保证,我不会放弃学习的。”   于佳此时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怒其不争来形容了:“小安,我跟你说过,那些不好的事,忘掉就是了。”   “怎么又扯到这上面来了。”   “如果不是你经历过的事给你留下了阴影,你为什么非要这样自我贬低,用这样被动的方式处理你的感情。”   左思安看着母亲,眼神哀伤地摇摇头:“我没觉得我被动。不过我不指望您能理解我的感受,请您也不要再试图说服我了。再说下去,您只会更生气,我们不用再谈这件事了。”   “也许我该听peter的建议,让你看看心理医生。”   左思安再怎么满腹心事,也被于佳逗得苦笑:“您没说要带我去驱下邪,我很感激。”   于佳只得长长叹一口气:“小安,我完全不能理解你的想法。你跟我一样清楚,你们不可能有好的结果,这远比山体滑坡好预见得多,对不对?可是你竟然还是做这样的选择,还要我眼睁睁看着灾难发生,你让我能怎么想?”   到了8月10日,左思安收拾好行装,拒绝母亲的陪同,独自去纽约报到上学,她想,就算真如母亲所言,等着她的是一场灾难,她也愿意迎接。   她顺利完成了报到手续,认识了新室友。这所学校虽然规模不大,但学生及其多元化,除纽约本地学生以外,还有来自世界各国的国际学生,不乏亚裔面孔,甚至不少来自中国内地和港台的学生。她听到拐角传来的中国话交谈声,禁不住驻足,那边交谈的一男一女马上与她打招呼,他们一个来自浙江,一个来自福建,面孔稚嫩,犹带高中生气息,却掩不住兴奋。听到她已来美国两年,他们问长问短,很多问题她都无法回答。只得抱歉地承认,她长住的是一个安静的小城,对于纽约跟他们一样没概念。   她的新室友Linda在本地出生,是百分之百的纽约客。在她的介绍下,左思安错开上课时间,去邻近华尔街的一家咖啡店找了一份兼职。   这天,当Linda说有一个东方人在宿舍大厅等着她时,她以为高翔提前赶来,兴奋地跑会宿舍,然而坐在那里的是一个清瘦的中年人:高翔的父亲高明。   高明看看四周:“方便的话,我们找一家咖啡馆坐下来谈谈好吗?”   左思安无法拒绝,两人出来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   高明开门见山地说:“思安,你是聪明的女孩子,想必知道我的来意。”   “我知道,您是来劝我不要跟高翔在一起的。”   “高翔并不知道我来了美国,我本来不打算过来。但如果我不来,来的会是你更应付不了的人:高翔的外公。他已经72岁,而且做过一次心脏搭桥手术,身体很糟糕,就算我明知道他老谋深算,心思深沉,用亲情和上市两件事困住了高翔,又摆布我来做破坏儿子感情的那个人,也只好服从他的安排。换作你来面对他,我想你根本无法当面拒绝一个对你示弱,求你放手的老人;他万一出了什么状况,那你和高翔心里肯定会留下阴影,永远摆脱不了负罪感。”   左思安听得呆住,她也是在那次去他家时看到的陈立国,记得那是一个瘦弱衰老的老先生。她不得不承认,正如高明所言,如果是陈立国过来,她大概会马上落荒而逃走;要是他在这里出事…..她根本不敢想下去。她低声说:“谢谢您。”   “思安,你不必谢我,我来也有我的目的,但请你记住,不管怎么样,我对你父亲、对你,都算是有善意的。”   “我知道,我很抱歉弄得您的婚姻出了问题。”   “这一点你倒不用在意,我和高翔的母亲之间早就有问题存在。”   这个意外的坦白弄得左思安有些尴尬,她只好垂下眼帘不作声。   “关于你为什么不能与高翔在一起,我相信你母亲和高翔的母亲都已经从不同角度讲了很多,你这样心思细致的女孩子肯定也考虑过很多。我只想讲讲我对这件事的看法。”高明喝了一口咖啡,“我相信高翔很爱你,甚至情愿为你放弃一个即将上市的家族企业,两手空空的到纽约来生活。”   左思安并不想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流露感情,可眼睛还是立刻湿润了。   “可是凡事都有另一方面,他这样看重感情,当然也不可能割断与亲人的联系。”   左思安小声说:“我并不会要求他与亲人断绝往来。”   “你很明理,思安。如果没有家里财务的支持,高翔来纽约会度过一段很艰难的日子。我相信年轻人不会把这视作问题。以他的头脑,要在美国生活下去大概也不是很困难的事情。但是,他从大学毕业以后就负责一家销售额超过20亿,每年有可观的利润增长、即使上市的公司的市场运营,这两年跟我一起谋划公司未来的发展,提出了非常有想法的规划。他一向过的是非常有挑战性的生活,也能从工作中得到乐趣。你认为一个男人离开能够发挥他才能的地方,长年将自己的时间消耗在各式各样最基本的谋生努力上,会不会让他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怀疑?”   左思安呆了呆:“我对做生意没有任何概念,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我可以用我亲身经历告诉你,一定会。年轻的时候,我也面对过选择。在认识高翔的母亲之前,我是有女朋友的,我们是中学同学,在一起有五年时间,感情很深,如果不是双方都家累太重,其实早该谈婚论嫁了。突然之间,有两个选择摆在我面前:一个跟女友结婚,咬牙扛着过清贫的日子;另一个选择,就是高翔的母亲。”   左思安怔怔地看着高明,高翔已经27岁,她猜他至少应该在50岁以上,但他看上去只40岁出头的样子,依旧清瘦而又风度,谈吐斯文,可以想见年轻时候的风采。   “那个时候的陈子惠是县城里最有钱的人的独生女儿,年轻,样貌不差,垂青于我,一般人都会认为我中了头彩。可我舍不得放弃女友,我在25岁以前,从来没喝过咖啡,没吃过海鲜,没坐过飞机,甚至没出过省,大学靠助学金和打工完成,毕业后每个月的工资除了养家,所剩无几,与家人的交流全都是围绕着钱进行,那种困窘状态是你难以想象的。女友对我的感情,是我穷困潦倒的生活中唯一美好,唯一值得感激的东西。”   高明讲话的声音平和,然而里面蕴藏的感情却令左思安为之动容。   “我拒绝了董事长,也就是高翔外公的提议。他表现得很大度,跟我说继续努力工作,一样有升职的机会。到了年底,我确实升了职,也加了薪水,可是依旧是公司里一个不起眼的小职员,离中层的位置都有不知道几年的距离,我的薪水还是只够勉强养家。接下来的故事你大概能猜到吧?”   左思安内心有巨大的压抑感:“于是您还是放弃了女朋友?”   “不,我下不来那个决心。那段时间,我陷于无名的愤怒和焦灼中,痛恨自己必须面对这样的诱惑。主动放弃的那个人,是我女朋友。她说她愿意接受跟我一起过贫困的生活,但承受不起我为她放弃改变命运的机会,不希望将来面对我的后悔和怨恨。”   左思安想,是的,换作是她,面对彷徨不定的男友,悲观的未来,大概也只能主动求去。   高明微微出神,然后说:“我没有继续坚持,甚至突然觉得有一丝解脱,因为我明白她说的是对的。选择高翔的母亲,我得到了很多,谈不上后悔。我确实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当初我选择的是另一种生活,我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可我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就算是跟妻子闹到反目,我也清楚,重来一次,最终的选择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为此,我永远感激我女友做的决定。”   左思安抬起头,看着高明:“您说这么多,大概是希望我像您以前的女友那样,主动放弃高翔吧?”   高明苦笑:“你确实是聪明的女孩,我一点儿卑鄙的心思被你言中。当然,这跟你与高翔面临的情况不尽相同。高翔和我不一样,他出生富裕之家,他外公、他母亲再怎么反对他的选择,也不可能跟他断绝关系,剥夺他的一切。其实他是有权唾弃他与生俱来的东西,放纵自己去享受他认定的感情的。可是我是他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不能不为他想得更多。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比较残酷,希望你不要介意。”   左思安惨淡地笑:“再残酷也只能面对,您清江吧。”   “陈家因缘际会,抓住经济快速发展的时机,成就了一番事业。我已经把我的20年时间给了清岗酒业,未来这家公司还会有更大的发展。高翔是我唯一的儿子,他收养的那个孩子还小,身体又弱,他理所当然会继承家里所有的一切。他一直有事业上的雄心,也完全有能力做出一番大的事业来。但他如果一意孤行,坚持跟你在一起,就意味着永远不可能重返国内商场,不能以清岗酒业继承人的身份公开露面。否则,他就会无休止地承受众人对于你身份的议论。没有人会在意你的优秀,你的品质,你值得高翔爱的地方,他们只会盯牢一点:你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高翔的舅舅强暴过,还生了一个孩子。”   左思安的面孔惨然变色,高明招呼女服务员过来续了一杯咖啡,轻轻叹了一口气:“对不起,请原谅我用这么直白的口气说这件事。我尊敬你父母亲,也喜欢你,我对你的遭遇的事情非常抱歉。如果没有那一层关系,我非常乐意看到高翔跟你在一起。但是——”   但是——左思安绝望地想,看似美好的一切,后面免不了缀有一个“但是”:她与高翔之间的“但是”来得尤其坚硬,不可逆转,无法更改撼动。   “高翔爱你,决心为你放弃一切到美国来生活。一个年轻的时候,对于感情的体验肯定会来得强烈一些,我毫不怀疑他现在的决心的坚定,但我告诉你这么多年的另一个体会:感情这个东西,根本经不起消磨。”   高明说话的声音依旧低沉温和,然而左思安却觉得耳膜被重重撞击了一下,呆呆地看着高明,讲不出任何话来。   “一旦被太多外在因素介入,更不可能维持最初的单纯状态。当你的决定能够永远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时,你还必须承担随之而来的怀疑、追悔,这一切都需要非常强悍的勇气才能担当。更别说你还始终要面对一个敌人:高明的母亲。我跟她一起生活了20多年,并不打算诋毁她。她的性格有非常偏执、可怕的一面,同时她也是非常直接、自我的一个人,她对她的家庭有顽固的自豪和忠诚,对她弟弟更是爱到不可理喻、不惜为之犯罪的地步。在她弟弟死亡这件事上,你和我对她来说都是罪人,永远没有得到宽恕的可能。”   左思安勉力清晰地说:“我根本不需要她的宽恕。”   “思安,你真的太年轻、太天真了。我理解这一点,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那样你就把高翔置于一个非常为难的处境了:他会永远夹在中间,一头是你,另一头是他母亲、他外公,还有他儿子。那个孩子,一想到他爸爸,我甚至也没法儿喜欢他,但高翔爱他,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疼爱照顾。你愿意在你以后的生活中面对他吗?”   这些话确实是于佳和陈子惠分别说过的,但由高明不疾不徐说来,却带着沉重的压迫感,让左思安几乎喘不过气来。   “鼓起勇气与命运作战,最值得称道的一点是什么?那就是你几乎肯定地知道:你最终不会赢。有时候相爱的人在一起,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坚持走到穷途末路,等到感情消磨光了,无路可回,那样的伤害太大,总得有一个先放手。”   他放下咖啡杯,凝视左思安:“为你们两个人的将来考虑,我希望先放手的人是你。”   3   左思安陷于深切的痛苦和矛盾之中,她一直有强烈的悲观的预感,并不看好他们的将来。但是高翔万里追寻过来,她想将主动权交给他,只要他不放弃,她就会坚持下去;如果有一天他放弃了,她不会怨恨。   然而,现在高明要求她做他当年女友做过的选择。   当高翔出现在她宿舍里,她看着他的眼睛,无法逼自己讲出那句话来。高翔浑然不觉她的挣扎,只当她为他迟迟不来美国生气,一再道歉,带她出去吃饭,问她的课程安排,打算趁有限的逗留时间,将两个人的相处安排得更丰富一些。   “明天我跟一个朋友约好见面,就是我说的那个学生物学的博士后,这人很有意思,突然转行投资,在世贸中心附近工作,我们约好在那里碰面,再去一趟华尔街,看看他跟进的一个项目。”   “嗯”   “你怎么好像有心事。”   “没有啊,你说华尔街吗?我打工的咖啡馆也在那附近,明天上午没课,我会过去工作四个小时。”   “好,等谈完事情,我带朋友去你那边喝咖啡。”   “记得付多一点儿小费啊。”   他哈哈大笑:“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你倒向我要小费,现在就把钱包给你行不行?”   她的心仿佛被薄薄的利刃割出只有自己知道的伤口,再也装不出快乐的表情来,笑容崩解,含泪看着他,他为之难过,伸手摸她的头发:“唉,你这个样子,真让我不放心。”   她一把握住他的手:“我们去酒店开房间吧。”   他略微吃惊地看着她,他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就有这念头,但不相信会听到她公然讲出这句话来,她却异常肯定:“我想跟你在一起。”   高翔带着左思安去附近酒店开了一间房,进去之后,她便紧紧抱住了他,他很高兴她摆脱了初见面时的冷淡,重重吻她,一边解她衣服。他想念她已久,哪里克制的住激动,将她推到床上,一路热吻着,她回应着他,比过去更为主动,然而他在进入的那一刻,终于留意到她眼底浓重的悲伤。   他双手撑起身体俯视她,她将头偏向另一侧,不肯与他对视。   “我弄痛你了?”   她摇头,但他还是停下:“小安,这件事两个人都快乐才有意义,我不需要你明明不快乐,勉强取悦我。”   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绝望地想,分别半年时间,面对一个热情如火的男人,不要说伪装出高潮,她甚至连勉强取悦的能力都没有。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她只能不断摇头,讲不出话来,他抱住她,用手指抹去她的泪水:“我知道你一个人在纽约会很孤独,我会尽快做完上市的工作,争取早些过来。”   她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轻声说:“抱紧我。”   他依言抱紧了她,她贴合在他怀里,每寸肌肤相触,不留一点儿间隙,好像只有如此,才能安慰因爱而生的饥渴、无助。   窗外是号称欲望都市繁华极致的曼哈顿,高楼如林,红尘万丈,来自世界各地不同民族,不同肤色的人们来去匆匆。而这小小的酒店房间。一方床铺则是他们的方舟,至少眼前承载着他们亲密的相依。   左思安下了决心:她可以赔上自己的一切和命运作对,但她绝对不愿意赔上高翔的命运。   她只是不知道,她该怎么镇定下来说出一个决绝的分手。她想,明天再考虑这个问题,她要享受这最后的怀抱,一分钟也不肯浪费。   5   第二天,是2001年9月11日。这个天气晴朗,看似寻常的日子,后来成了纽约惨痛的记忆。   左思安步行去咖啡馆上班,早秋的阳光明媚地照在她身上,她低着头,心事重重地走着。突然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传来,前面的路人停住脚步,她收步不及,撞到他身上,连忙道歉,但那人混若不觉,看着天空,叫道:“上帝啊,快看!”   旁边同时不停响起各种尖叫:“飞机!”“快看!”   她顺着大家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架飞机撞上了世贸北塔,拖曳出长长的黑烟轨迹。她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镜所看到的一切,下意识地抬起手捂住嘴巴,将一个惊呼堵住。   然而她不可能看错。   天气晴好的日子,在纽约的任何角度,只要抬头,几乎都可以看到高达412米的110层世贸中心双子塔,更何况她已经走近与世贸只一街之隔的华尔街。   街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呆呆地看向同一个方向:世贸双子塔的北塔被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熊熊的大火燃起,同时冒出滚滚浓烟。   左思安茫然四顾,所有人脸上都是恐惧与震惊。她不知道呆立了多久,突然梦醒,拔腿向世贸方向跑去。   街上已经一片混乱,汽车全部停下,车上的人下来,同时看着世贸方向。有人尖叫,有人哭泣,有人与左思安一样朝那边奔跑,也有人反方向奔跑着。   她越跑越近,接近了世贸,疏散的人群正在涌出,周围警笛已响成一片。她四下张望,记不得昨天高翔是否说过他与朋友约在世贸附近具体哪个地方见面。   她正准备去找电话,这时,又一声巨响传来,隔得更近,她的耳朵几乎要被震聋。   她抬头一看,另一架飞机撞入了世贸南塔楼。   她石化一般站住,仰头看着一幕,白色粉尘如同大雪一般密集漂落下来,遮天蔽日,这一幕情景恐怖到了魔幻失真的程度。   一个人猛然地对她大叫:“快离开这里!”   她回头,只见喊话的人是一个高个子警察,身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白灰,正红着眼睛挥手,声嘶力竭地招呼众人往一个方向撤离。然而惊恐的人流早已经变得盲目,四下奔跑着,左思安被冲得几乎站立不稳,身不由己地被他们裹挟而去,碎石和破裂的玻璃如同急雨一般落下,跑在她面前的一个中年妇女突然停住,捂住头部,鲜血顺着指缝涌出。左思安急忙扶住她,另外一个男人也停步搭手,一左一右搀住,那位女士无法站立,大声哭了出来:“上帝啊,上帝,我一定实在做一场噩梦!”   左思安也在怀疑她陷于前所未有的噩梦之中。   她回头,刚才漫天的白色灰尘已经转成黑色,铺天盖地的洒落着,高高的世贸南北两座塔楼都已经被撕开裂口,大火熊熊燃烧,空气中浓烟的味道令人窒息,到处是哭泣尖叫。   这当然不是梦,眼前的情景比她做过的任何一个噩梦都恐怖上千倍。   她猛地记起高翔,抱歉地对那个男士说:“请您送她去看医生,我得去找我男友,他还在附近。”   那人点头,扶好那名女士,简洁地说:“去吧,注意安全。”   左思安再度逆着人流而行,却并不清楚要去哪里。这时消防车陆续赶来,开始拉起警戒线和隔离带。所有人都蒙着厚厚一层黑色尘土,看不清面目,呼吸困难。   她只能在隔离带外不辨方向地游走,力图从灰尘遮掩下看到熟悉的面孔,然而每一张面孔都模糊不清,唯一共同的写满惊恐。她控制不住地大口喘息着,吸进更多灰尘,呛得一阵大咳,几乎接近窒息。   她精疲力竭的瘫软下来,庆幸她明确地记得,高翔至少说他要去的地方是世贸附近,而不是世贸双子塔内。   正在这一刻,南塔开始倒塌,精钢水泥的庞大的建筑物以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速度开始崩解,漫天灰尘、纸张飞舞、热气腾腾,脚下的大地在颤抖,耳边满是怪异的呼啸声。   某个不知名的路人拉了她一把,他浑浑噩噩地随着他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再回头时,北塔也开始倒塌。   她精疲力竭地站定,眼睁睁看着这个地狱般的景象,闪过一个念头:此情此景,如同末日来临,下一个颠覆的也许就是整个世界,而他们再也不可能找到彼此。   这时左思安身边的一个年轻男人停下脚步,痛苦地倒地,她慌忙抢上前去扶起他,只见他大汗淋漓,将面孔上积的灰尘冲的一道一道,嘴唇艰难地开合,断续地说:“我有……过敏性哮喘,我找不到…….我的…….喷雾剂,请…….”   他死死地抓着她的手,再也说不下去。她鼓足力气,一下撑起了他,同时大声求援,终于有人过来:“这边,这边有救护车,块!”   她与那个人拖起哮喘的男人,拼命向他说的救护车的方向跑去,跑了七八分钟,终于看到一个街头临时救助站,急救人员过来接手,将那男人放平地上,进行紧急抢救,左思安瘫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一名医护人员蹲下来问她:“你有没有受伤?”   她喘着气,再次剧烈咳嗽起来,那人递了一个口罩给她,匆忙地说:“就戴上休息一下,缓过来请给我们帮忙。”   左思安依言戴上口罩,略微缓了一下,便开始站起来给他们帮忙,除了各医院来的医护人员,现场已经有不少平民义务参与救援,他们传递着担架,推开撞坏的汽车,清理出紧急通道,与消防员和警察一起,帮助疏散一波波的伤员,指挥人们撤离到安全地带。   她参与进去,近乎机械地忙碌着,这时世贸已经成为一片火海,终于志愿者也开始被说服撤离,现场完全交给消防员和警察。   左思安离开医疗救护点,她的大脑接近空白状态,没有任何成形的思绪,头重脚轻地走着,一个多小时后,她发现自己居然转回到了学校。   这时所有在校的学生都在一起看着电视新闻,布什总统神情凝重地宣布美国遭受了恐怖袭击。所有人都沉默着,仍然陷在震惊与恐惧之中无法自拔。   有人注意到了她:“天哪,难道你在现场?”   同学们纷纷围上来,她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只含糊地点点头,匆忙回了房间,Linda还没回来。她拿起电话拨打高翔的手机,始终无法拨通,呆立一会,她走进浴室,镜子里是一张面目全非的黑乎乎的面孔,她稍微一动头发,上面沾的碎玻璃和灰尘片簌簌抖落一地,发出轻微的清脆的响声。   她全身颤抖,无法自控地缩成了一团。然而她马上便振作起来,控制住了自己,匆忙淋浴,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割破的小伤口不计其数,在水流冲刷下火辣辣的痛。她顾不上处理,换衣服出来,决定去高翔以前租住的中央公园附近的公寓看看。   曼哈顿所有的地铁、桥梁与隧道都已经关闭,也不可能叫到出租车,左思安只能步行前往。   这一天的纽约异样安静,路人都惊恐不安,匆匆而行,一度喧嚣躁动的城市仿佛硬生生停止运转。不必回头,左思安也知道,世贸方向仍旧冒着浓烟。她顺着百老汇和第七大道,向中央公园方向走着。她早已体力透支,全身麻木,双脚好像早已经不属于自己。走到公寓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她在那座公寓对面的那家咖啡店坐下,要了一杯咖啡,一直看着窗外。   两个小时后,服务生抱歉地过来对她说,店里要打烊,他们要回去陪家人。   她结账出来,鼓足勇气走到马路对面的公寓,问公寓管理员,这里是否住了一家东方人:一个中年女士、一个年轻男人和一名四五岁的小男孩,管理员摇头:“你说的那家人我有印象,不过他们半年前就退租走了。”   她想,他这次过来,并没有打算长住,大概是找酒店住下了。她只得拖着脚步慢慢步行回学校宿舍,Linda告诉她:“你男朋友一直在这里等你,刚走不久。他叫你回来以后给他打电话。”   她的一口气这才松懈下来,并没有打电话,而是瘫倒在自己床上。   是时候该结束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5   第二天一早,高翔再度过来,神情焦虑,一把抱住了左思安。左思安木然站着,隔了一会儿,她轻轻挣脱了他的怀抱。   “昨天世贸突然被撞,我马上赶到咖啡馆去找你,他们说你没有去上班。我妈妈带着孩子,看到新闻十分害怕,一再打我电话,我只好赶回酒店去安慰他们。后来我来学校找你,你一直没回来。你去哪里了?”   左思安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对不起,高翔,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离开纽约波特兰了。”   高翔震惊地看着她:“为什么?”   “我不想继续留在这座城市,我对读会计专业也没有兴趣,最重要的是,我厌倦了排在你家人后面,更不想再听你提起你母亲和你儿子,我们分手吧,再不要见面了。”   “小安,我明白你受了惊吓,我很抱歉没有陪在你身边。你需要放松,等我安排我母亲带着还在做完检查后回国,一定好好陪你一段时间。”   左思安不擅长讲狠话,对着高翔,更是无法做到决绝。然而她已经下来决心,不想再留一点儿退路了。她看着高翔的眼镜,平静地说:“我再不需要更多时间了,高翔。我承认我对你有感情,可是跟你在一起,我并不快乐。每一次看到你,我都会想到某些我宁可永远忘记的事情。继续下去,我永远也不可能得到解脱。”   高翔的表情已经转为不能置信:“小安,你在说什么?”   “还需要我讲的更明确一些吗?那好吧。你和你家人,时时让我记起我经历过的伤害和屈辱。我依恋你,只是出于怯懦,困在内心给自己划定的圈子里,拒绝成长,逃避现实,这样就不用去外面的世界了。”   “这一套话都是你妈妈讲给你听的把?”   左思安面无表情地说:“她确实一直批评我不够成熟,不过在你眼里,我何尝不是一样没有长大,没有自己的想法,只该乖乖等着你做完你该做的事情,再分出时间来怜惜关怀。”   高翔被刺痛,同时困惑,柔声说:“小安,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我是爱你的。不然我用不着花这么长时间,下这么大决心争取跟你在一起。”   “你也只是喜欢长大不大的小女孩吧。”   这句话一讲出来,高翔怔住,左思安清晰地看到了他眼里升起了愤怒,她知道这个平静的表述比任何话都尖刻,而且诛心。   果然,高翔勃然大怒了:“你说什么?”   左思安保持着平静,站在他面前,没有回答,更没有闪避。   高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字一句地说:“左思安,如果你一直是在这样看待我的,那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实在太可笑了。”   她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捏住,痛到一个地步,只留下麻木,她维持而无表情:“可笑也好,可悲也好,都该结束了。”   左思安不再理会高翔,提了旅行袋走出宿舍,高翔追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不能走,我们必须好好谈谈。”   “没必要,请放开我。不然我会报警。现在这个时候,还是别给警察添麻烦的好。”   高翔看着她,缓缓放开她:“希望你清楚你在做什么。”   此时他眼里的愤怒熄灭,盛满了痛楚,这是她更加无法承受的,她闪避开他的视线,匆匆拦下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位于唐人街的汽车站。   纽约的华埠离世贸非常近,回首看去,原先世贸双子塔矗立的天际线已经留下一个让人无法置信的缺口。   她的心中同样也有一个缺口,再也无法填满。   所有的乘客都表情木然,她加入那个队伍,机械的排队,上了返回波士顿的长途汽车。   纽约被她抛在身后。   两幢大厦灰飞烟灭,数千生命逝去,无数人为失去亲人哭泣。这座城市仍在,只不过再也不可能跟过去一样了。   所谓倾城,带来的只是深重的劫难,无法成全他们的情感;相比恐怖袭击造成的惨烈悲剧,他们的痛苦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可是,却如此难以忘怀。   她想起高明讲的那句话:感情这个东西,根本经不起消磨。   愿他能够尽快淡忘。   左思安默默地想,至于她自己,就让时间来慢慢消磨她对他的感情,以及她心中所有想要遗忘的记忆。 第十九章 2012年,成都   左思安收拾好了行李,正在前台办理退房手续。突然听到施炜叫他:“小安,有人找你。”   她回头一看,施炜和左思齐带着走进来的人竟然是刘冠超,不禁诧异:“你怎么回来这里?”   “我打电话去阿里,找到左叔叔单位,他同时说他正在成都住院。我马上飞了过来,刚去了医院,左叔叔在休息,这位施阿姨带我过来了。”   “谢谢你特意过来一趟。我爸爸没事了,大概后天出院,我必须回美国上班了,正打算去机场。”   刘冠超面色阴郁,看上去有几分难以启齿,但还是说:“其实,我是来找你的。”   施炜带着左思齐到大堂另一侧等着。   待刘冠超讲明来意,左思安一时无语,这才知道前天高翔为什么会突然匆匆离开。   “我不明白。如果你姐姐被抓起来,你最应该做的事为她找一个律师,何必浪费时间到我这边来找我?”   “我请了律师。律师告诉我,我姐姐这次属于敲诈勒索未遂,金额巨大,而且有录音证据和人证,很有可能会被判刑,但影响她量刑轻重的是另一个情节。八年前,她曾找高翔的母亲陈子惠,用同样的方法要了十万块钱,如果认定是多次实施敲诈,那就是情节严重,会从重处理。”   左思安沉下脸来:“小超,你跟我说这件事有什么用意?”   “我去找了高翔,先退赔那十万块钱,并赔偿他母亲的精神损失,求得他们谅解。但他拒绝见我。”   “所以你想让我去找高翔为你姐姐求情?”   刘冠超默认。   左思安断然地说:“这个要求,我认为并不合理。”   他艰难地说:“我知道,小安。在我姐姐对你做了那些事以后,我还提这种要求,何止不合理,简直是无耻。”   “她是你姐姐,你想救她,我能够理解,但是这件事我不可能帮忙。对不起,去哦必须去机场了。”   左思安弯腰提起了行李,刘冠超却仍然拦在她面前:“小安,自从读高三那年弃学离家以后,我再也没有跟她讲一句话。她多次找过我,还在我坐牢的时候去探监,我都不肯见她,也拒绝听我父母提起她。直到十天前,我父母打来电话,说她突然将一个不到两岁的小男孩送到清岗的家里,说是她的儿子,请他们暂时帮忙照顾,然后就消失了。他们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只好从深圳赶回来找她,这才敲好碰到你回国了。”   左思安苦涩地看着刘冠超:“小超,你是想让我理解她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为生活所迫才铤而走险犯罪吗?对不起,我不想听这样的故事。”   刘冠超摇头:“我没故事可讲,小安。我接到通知后,去了公安局,只见了她几分钟,她什么都不肯对我说,我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做这件事。这些年,我根本没有过问过她的生活,不知道她有没有经济压力,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结婚,跟谁有个儿子。她跟我父母同样没什么来往,他们也不清楚她这些年的生活,但他们告诉我一件事,八年前她之所以会去找陈子惠要十万块,是因为我被抓了,需要钱请律师。她没给我说,也不让父母告诉我这件事,说我大概会犯倔,宁可烂在牢里也不肯用那笔钱。”   停了一会儿,他轻声说:“她做了很对错事,可至少那次错事是为我做的。如果我不是一直不理睬她,这一次她也许会找我开口要钱,而不必去敲诈勒索。我知道高翔不缺钱,就算我把我名下所有财产赔出来,他都未必放在眼里,不过我还是要把钱还给他,求得他母亲的谅解,争取让我姐姐在量刑时能够从宽。”   “我不想表现的冷血,小超,但是……”   左思安突然讲不下去了。   刘雅琴这个名字属于她努力淡忘的一部分,她也确实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在没有念及那一段过去。   然而此时,那个留着长长鬈发,左边嘴角上方有粒黑痣、目光冷冷的漂亮女孩子猛地出现在她眼前,没有任何时光印记,仿佛凝固在了18岁,异样鲜明。   她突然意识到,她多年在噩梦里梦到的窥视她的老鼠,其实有着完全一样的眼神。她面色一下变得惨白。   刘冠超痛苦地说:“对不起,小安,我还夸口说我能照顾你,结果我反而要厚着脸皮来求你……”   “如果你是来求我原谅她、帮助她,那对不起,小超,我办不到。各人为各人的行为负责,承担各自的命运。我不愿意再与她扯上任何干系,所以我既不会为她求情,也不会追问她有没有为她做过的所有的恶受到惩罚。宽恕一切——那是上帝的工作,别拿来要求我。我走了。”   左思安绕开刘冠超,招呼一下施炜和左思齐走出来,施炜担忧地看着她:“我不知道他是来找你干什么的,也许不该带他过来。”   她自知情绪波动之下面色难看,只能勉强一笑:“没事的,施阿姨。我只是……”她回头看着酒店内,刘冠超仍然站着原处,神色痛苦地看着她。“我做不到像你那样宽容大度。”   施炜一怔:“不,小安,我对你父亲绝对不是宽容,我只是对他有感情。而且宽容绝对不意味着强求自己违背本心。我不知道你碰上了什么事,但你千万不要为自己做不到的事苛责自己。”   她默然无语。   “刚才高翔打我的手机,叫你给他回个电话。”   施炜将手机递过来,她迟疑了一下,接过来回拨过去,高翔马上接听:“小安,我订好了机票,马上过来。”   “不,不用来,我这就去机场飞北京。有一件事,我想麻烦你。”   “什么事?”   她再回头看看刘冠超站立的方向:“刘冠超如果再来找你,还是见他一面吧,停停他怎么说,再做决定。”   高翔恼怒地说:“他居然会厚着脸皮去找你。”   “那是他的亲人,我能理解他做的努力,仅此而已,多余的话我不会说了。该怎么处理,我相信你的判断。很抱歉这次回来打扰了你,我走了。”   “小安——”   “请保重,再见。”   她挂断电话,将手机交给施炜:“施阿姨,谢谢你和小齐来送我。”   “我们打算送你去机场的。”   “真的不用。你还是去陪爸爸,接下来还得在程度买房子搬家过来,好多事情需要操心,我都帮不上忙。”   施炜突然抱住了她,轻声说:“谢谢你,小安,你已经帮了我最大的忙。”   她的声音已经微带哽咽,左思安尽管不习惯这样突然的亲近,一怔之下,也还是腾出一只手出来抱住施炜:“施阿姨,谢谢你这么多年对爸爸的包容和照顾。”   施炜看着她,眼里含着泪光:“以后多回来看我们。”   “以后也要照顾好自己和小齐。如果爸爸有什么事,马上跟我联系。另外告诉那边那个人,让他给高翔打电话。”   “姐姐。”   左思齐扯着她的衣角,她蹲下来,伸出手,跟她们刚见面时一样,左思齐握住她的受,小大人一般摇动两下,清澈的大眼睛眨动着;“姐姐,再见。”   “再见,小齐。”   左思安上了门童为她叫的出租车,向机场驶去。宾馆渐渐消失在后视镜里。   回宾馆结账之前,他已经在医院与左学军告别,再次叮嘱他出院之前做全面的体检,并把结果告诉她。父女两人面对面站着,都有些迟疑,到底还是保持着那个距离,无法以一个亲热的拥抱抹去所有的疏离。   她不习惯经历离别的场面,这么多年她独来独往,看似已经摆脱所有往事,然而这次回家,却没能像她出发之前想的那样,最后了结心结,彻底开始新的生活,反倒牵扯上了更多情感上的羁绊。   可是,她又隐约觉得,这样的羁绊意味着有人牵挂,某一部分情感像风筝一样,哪怕仍在空中飘摇不定,也知道线的另一端牢牢握在一只手里。 第二十章 2012年,巴尔的摩   左思安在医院里连续值班已经将两天一夜。   这是她当神经外科住院医生的第三年,每个四天,她都有一次24小时的通宵值班,早上五点钟赶到医院,抓紧时间看完病历,同时听手下带的实习医生和医学院三四年级学生的汇报,七点开晨会,与上班住院医生讨论交接病人,到八点正式接班,查房时还要给实习医生和医学院学生做讲解,然后一直忙到第二天的早上八点,门诊、急诊收治病人,参与会诊,跟主治医生一起查房,研究病人治疗方案,中间只能抽空打盹儿,病人一来,或者寻呼机一响,马上就得跳起来。   这一天病人较多,另一个神经外科住院医生生病,左思安一直不停顿地忙到晚上八点,才终于将病人交到下一班住院医生受理,离开医院。她早已经筋疲力竭尽,全靠喝咖啡支撑着,开车回家,一路都有些昏昏沉沉的。   她在巴尔的摩的住处是一排两层联排房屋中的一间,她停好车下来,突然发现自家门前的那几级阶梯上坐着一个人,马上警觉地停下了脚步。巴尔的摩的城市治安不怎么好,长期生活与此的人,都有基本的警惕,她正打算退回车上,那人站了起来:“小安,是我。”   乍一听懂啊中文,而且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她一时有些恍惚,以为体内过量的咖啡因在作怪,然而那人已经走到有光亮的地方,正是高翔。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大量她,反问:“你总是这样超时工作吗?”   “住院医生是出了名的全年处于超时工作状态的职业,没办法。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高翔抬腕看看手表:“我下午就到了,去市区转了一圈再过来。做了大概两个小时吧。”   “下次千万别这样在门外等人,要么就坐在车里,这一区的治安并不算好。”   “你住在一个治安不算好的地方若无其事,到来嘱咐我注意安全。”   “这边房租便宜啊,住院医生的薪水可并不算高。我们进去说吧。”   高翔随左思安进去,她随手放下手里的包:“请坐。”   高翔打量四周,这是一套看着年代久远,但维护得还不错的房子,面积不大,一楼客厅兼起居室,铺着橡木地板,放着舒适的深咖啡色沙发和一把摇椅,一道木楼梯通往二楼,另一侧连着宽敞的厨房,看上去十分整洁。   “你一个人住?”   “楼上有两间卧室,我本来跟另外一个放射科住院医生合租,她今年成了专科医生,去了洛杉矶一所医院,暂时还没来得及再找人合租。你吃过晚饭没有?”   他摇摇头,她进了厨房,他也跟进取,只见她对着打开的冰箱,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不禁好笑:“我以为至少可以吃到你做的晚餐。”   “里面只有牛奶、饮料、水果、罐头汤,凑不齐做一餐饭的材料,再说我的厨艺也实在很勉强,还是当电话叫外卖好了。你要吃什么:披萨。泰国菜还是中国菜?”   “都没兴趣。不过既然你把披萨排在前面,就它吧。”   左思安松了口气,马上拿起电话订了披萨。放下电话,只见高翔在大量过于一尘不染的厨房,只得解释:“平时我三餐都在医院吃,没多少时间做饭。你想喝什么?”   “你有几个选择?”   他搜索一下四周,没有底气地说:“咖啡、牛奶、红茶、果汁和水。”   “咖啡吧。”   她给他煮了咖啡:“你随便坐,等下要是披萨送来了,麻烦你收一下,钱我放在桌上了。我已经在医院呆了将近40个小时,必须去洗个澡。”   医院有更衣室和浴室,但左思安一般都坚持回家洗澡。她上楼进了浴室平时她都会泡澡,将疲乏得酸痛的身体浸进去慢慢放松,但今天高翔就在楼下,她只好选择淋浴,快速洗完吹干头发后,便穿了惯常在家穿的T恤和长裤下楼。   高翔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着一本杂志,悠闲地说:“这所房子里医生气息很足,厨房跟没有用过一样干净,杂志尽是医学方面的,就是好像没看到未婚夫存在的痕迹。”   她怔住,不禁苦笑:“你觉得我编了个未婚夫出来?”   “方面的话,介绍我们认识好了,也许这一次我能解脱出来,彻底不用再操心你了。”   左思安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僵了好一会儿,门铃响起,她拿了钱过去开门,然而站在外面的并不是通常跑这边送披萨的大男孩,而是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他的前未婚夫Fred。   她好不惊讶:“怎么不打电话过来?”   Fred今年32岁,身处高大,有一头浓密的棕发和一双灰眼睛,相貌十分英俊,他叹一口气:“Ann你一直都不回复我的留言。”   “对不起,我去休假回来,积了太多工作,连时差都没调就上班了,实在太忙,没顾上一条条听留言。有什么事?”   “我能进去吗?”   “当然。”   左思安介绍高翔与Fred认识,她只简单说了他们的名字,两个男人握手,神情都有些古怪。Fred显然完全没料到她在这个时间会有访客,而高翔当然也没想到,他才挤兑一句,居然就真有个男人来按她的门铃了。   室内气氛一时略微尴尬,这时门铃再度响起,左思安重去开门,总算是披萨送来,她付了钱,拿着盒子回到客厅,问Fred:“要不要一起吃?”   Fred摇摇头,高翔站了起来:“我有事先走一步。”   没等左思安说什么,他径直出门而去。   Fred耸耸肩:“看来我又赶上错误的时间了。”   他说的“错误的时间”。一般特指左思安在医院内连续值班以后,身心俱乏,根本不想约会,只想回家倒头便睡,不过现在当然一语双关意有别指。她涩然一笑:“没什么。”   “平常你都超时工作,为什么这次会休假这么久?”   “只是太久没有回去看看。你是来拿你的东西吗?我都清理好啦,,在那个橱柜下面。”   “Ann,我一直给你打电话,又从华盛顿开一个小时车过来,当然不是想拿回两套衣服和几本书。我很想你。”   左思安呆了一下,温和地说:“Fred,我很感动,能够被前男友想念的感觉很好,谢谢你。”   Fred仔细看她,摇头:“你这狠心的女人,你并不感动,只是觉得为难。我以后再也不能跟医生恋爱了。”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冷血。Fred你向我的求婚,是我这几年经历的最浪漫的时刻,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提起那个求婚,两人都微笑了,同时有些伤感。   左思安从读大学开始,便过着清教徒式的生活,除专业以外,还选修了医学预科科目,大学毕业后,以优异成绩进入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更是一头扎进学习里,从四年后从医学院毕业,开始住院医生生涯,她已经27岁。连一向赞同她有所追求、专注事业的于佳都开始提醒她,不要忽略个人问题。   她的同学中有很多人是在大学毕业后做了别的工作,再确定志向学医,有人甚至有其他专业的博士学位,年龄大她很多。住院医生面临的问题不同:有人结了婚,辛苦地挤时间维持着婚姻,用不算高的薪水养家;有人认真恋爱,却因为没有时间维持恋情,频频陷入感情危机;还有人选择用成年人的方式约会减压,让然这是短暂约会之后迅速上床的含蓄说法。   而她的问题是,她没有做好准备开始一段认真的关系,更没有肉体上的蠢蠢欲动需要一段不认真的关系来抚慰。   她既然学医,当然清楚她之所以选择学医,并且有接着选择最艰苦漫长的神经外科专业,其实是借机压抑逃避个人的情感需要,将所有孤独的时候都用长时间的职业训练填满,这种心理状态并不正常。   她进入医院做住院医生第一年年末。早门诊与前来看病的Fred认识,他开始追求她,不过她没有答应与他约会,他也知难而退。   住院医生第二年,工作难度进一步增加,神经外科主任突然找她谈话,直接了当地提醒她,他欣赏她的努力与专注,但她绷得太紧,对自己要求太高,会妨碍她在这条路上走的更远。   她当时并没能真正理解这个忠告,直到一个疲惫孤独的夜晚,她再次从噩梦总醒来,想到高翔,痛哭失声,同时清楚地意识到,她如果不调整状态,撑不过如此高强度的职业训练。   她不再连续超时加班,有意识地结交朋友,参与同事下班之后的休闲活动,在难得的休息时间里,她去内港散步,再次遇上Fred,两人这次聊天十分轻松,他再度约会她。   到了29岁这个年龄,她就算对母亲说的“个人问题”不以为然,也觉得是时候开始试着有感情生活了。她犹犹豫豫地接受了约会,他是一名律师,与医生这个职业同样忙碌,面对她的迟疑不定,他表现得十分耐心温柔,她终于被打动了。   正式在一起也不过三个月,他便得到一个区华盛顿的工作机会,他们分居两地,尽管两个城市只一个小时车程,但对于工作强度同样大的两个人来讲,这个距离就足以让他们原本不多的约会变得更加难以安排。在连续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之后,她只是惆怅地想,这样无疾而终的分手,倒也算得上让一段关系寿终正寝了。   但她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到医院向她求婚。   当时她也是连续值班,一身疲惫的走出手术室,意外地看到他出现,拿出戒指,半跪下来:“你恩呢该嫁给我吗,亲爱的?”   她从来不曾想象自己会处于这样戏剧化的场景里,怔在原地,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她的茫然被视作惊喜过度,几乎在不知所措的情况下被套上了戒指。可是看看他含情脉脉的面孔,她的心蓦然柔软起来,不知觉地点头。投入了他的怀抱。   如此浪漫的场面顿时让在场的医生、护士和病人集体鼓起了掌来。   这个求婚拯救了他们岌岌可危的感情,不过也只是暂时而已。   感情需要付出心力维持,距离和时间依旧是个问题。   更重要的是,左思安完全不确定她有在这个时候结婚的想法。成为一名专业的神经外科医生十分辛苦漫长,她还有四年才能完成全部必须得住院医生阶段的培训,然后她打算申请在一所名校的附属医院做两年专业研究工作。确定在神外领域的主攻方向,再通过专科考试,成为一名专科医生。   有一个固定的约会对象,她私下认为有益身心。而说到结婚,涉及到的问题太多。她的迟疑并不能瞒过Fred,不过两个月时间。他们已经有了数次争执,完全不复订婚前的和睦。   在谈及将来的打算时,两人更是无法达成统一,Fred尖锐地指出,哪怕他下决心求婚,她也答应了,但她仍旧没有将他计划在她生活之内,她只得承认他说得没错,他想过的生活,她相当长时间内也无法配合。Fred异常受伤,暴怒地离开。   过了几天,她打他公寓的电话,预备跟他和解,但接听的是一个女人,她一怔之下,说打错了,便挂断电话,并不打算要求解释。等他打电话过来,她说:“也许我们解除婚约更好一些。”   他沉默良久,同意分手,对她说的最后一句十分惆怅:“我是爱你的,但我感觉你总跟我保持着一段距离。”   念及旧事,左思安强大精神笑道:“Fred,我很抱歉。”   “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我才知道我们吵架的时候模拟工作上出了问题,先是停职,然后才去休假。”   “停职的是已经解决了,跟你没关系,Fred。”   “我是想来跟你道歉,关于那天在我公寓接电话的那个女人……”   “不,不必解释。”   他沉下脸来:“你根本从来没有爱过我,对吗?”   “不吗,Fred,我们只是认识的时间不对。我的生活太紧张,空闲太少,根本没有能力安定下来认真经营一段感情,可是我舍不得拒绝你的求婚,轻率答应下来。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他缓和下来,伤感地看着她:“Ann,我永远记得你第一次深深凝视我的眼神。”   她迟疑,然后苦笑:“对不起,有人说我用医生的习惯解释一切,十分无趣,但我不得不说,神经外科医生检查患者瞳孔时,都是那样正面凝视的。”   Fred一怔,禁不住哈哈大笑:“我就爱你的这份认真,Ann,而且,我对你是认真的。”   “我从没怀疑过这一点,谢谢你给我的一切。”   “我们没办法挽回了吗?”   “我们都明白,解除婚约的决定是正确的。”   Fred也苦笑了:“我知道你会这么会说,但还是忍不住想来看看你。好吧,我这就走。”   他拿了他的衣物离开,屋子里恢复安静,左思安看看披萨盒子,根本提不起胃口,可是又实在没有睡意,只得做到沙发上,开始看新一期专业杂志,试图催眠自己。   她刚有一点儿睡意,门铃再度被按响,她过去开门,高翔站在门口。   的的怒气顿时升了上来:“我明天早上五点就必须上班,难道还需要留他过夜,才能证实我没有编造一个未婚夫吗?”   “对不起,我刚才妒忌的发狂失态了,原谅我。”   这个坦白让她再也无法发火,她默默侧身,让他进来。   “如果需要我跟他解释……”   她疲倦摇头:“不用,我没有编造一个未婚夫,但他其实是我的前未婚夫。在我这次回国前,我们已经解除了婚约分手了,我累了,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左思安蒋高翔安排在楼上另一间卧室休息,她第二天照常四点半起床,五点上班,13个小时后,才下班回家,进门一看,高翔正在厨房内做饭。她衬衫袖子卷起,神情专注地将螃蟹丢进锅内。   “你回来得正好,再过十分钟就可以开饭了。”   左思安瞠目结舌,满心疑惑讲不出来,只得说:“我先去洗澡。”   等她换了他T恤和针织长裤下来,高翔已经排好了菜,倒好了酒。   “我去买菜才知道,原来跟你以前住的波特兰龙虾一样,巴尔的摩盛产螃蟹,价格便宜的不像话。”   “你……买菜?”   “对,还有酒,这种加利福利亚产的白葡萄酒还不错。我可以预报一下,我的厨艺也算过得去。”   “高翔,就算我和未婚夫分手了,也不代表我需要你这样照顾我。”   “我知道。”   “我生活的很好很充实。”   “我对这点没有任何怀疑,不必强调了。坐下吃饭,螃蟹凉了不好吃。”   左思安只好坐到他的对面。   晚餐除了螃蟹,还有一道海鲜汤和一个蔬菜沙拉,相对于她平时在家叫的各式外卖来说,称得上丰盛,而且味道非常不错。但她心里怔忪不宁,有些食不知味。   饭后她收拾餐具,拉开冰箱门一看,里面已经被各式食材塞得满满的,她禁不住呻吟一声。   “怎么了?”   “我说了我根本没时间做饭,这些都会浪费掉的。”   “放心,我来做。”   她再也忍不住了,转身看着他:“高翔,你打算在巴尔的摩待多久?”   “目前不确定。”   “你住我这里……不太方便。”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便,你反正要找室友,我可以跟你分担房租。”   “你不用反复强调这一点,我看出来了。放心,我不会打扰你。”   她苦笑:“但是只有住院医生才会选择合租,其他人无法接受我们的日程。我差不多每天早上四点半起床,五点出门,有时候半夜接到传呼就得赶到医院,会吵到你的。”   “这点完全不成问题,你同样可以放心。”   高翔毫不客气住了下来,并且确实像他声称的那样完全没有干扰她,或者受她干扰。   第二天,左思安匆忙下楼,发现他已经起来,正坐在厨房对着笔记本与国内开视频会议处理工作,还马上抽身递给她一杯热咖啡。说声开车小心点儿,然后继续去通话。   他似乎毫不费力便掌握了她的上下班时间和值班安排,恰好在她下班是做好晚饭,已经让她不安,四天之后,她又一次通宵值班归来,居然发现他帮她放好了洗澡说,顿时又吃惊有沮丧。   私人空间被侵入的感觉很微妙,更重要的是,他看上去理所当然地进驻了她的生活。她想,她指望他只是来看看就走,似乎有些一厢情愿。虽然高翔打发起她的各种疑问来毫不费力,弄得她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他谈话,但在让他这样不明不白住下去,难免没法儿收场了。   洗澡出来,左思安下楼进了厨房,只见高翔正在炖汤,热气腾腾之中,食物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让她突然忘了准备说什么。她看着他,他的面孔显得有些不确定,她一时恍惚了。   “萝卜牛腩汤,马上就好。”   她回过神来,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国?”   “后天我会飞一次西岸,谈点生意,顺利的话两天后就回来,短期内没有回国的计划。”   她无可奈何:“你想长期住美国的话,最好另找房子。”   “除非你愿意跟我一起搬家。我也不赞成你住这里,房子太小,空间太矮。更重要的是不够安全。”   “高翔,我没打算改变我的生活。”   他若无其事的说:“没问题,将就继续住在这里也行,不过二楼那个窗子需要修理一下了。”   一阵沉默之后,她问:“这算什么?”   “合租。或者同居,全看你愿意让我们的关系往哪个方向发展。”   “我们的关系早在11年前就结束了,我很抱歉回国打扰了你的生活,而且感情用事,讲了些轻率的话,我愿意道歉……”   “然后再一次保证再也不见我吗?”他轻轻一笑,“现在下这种保证,大概比11年前容易得多吧。”   左思安怔住,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现在的生活,没错,我工作很累,职业训练还很艰苦漫长,感情刚刚失败了,但我确实不需要人照顾。”   “所以你还是坚持认为我是为了照顾你,才想跟你在一起?”   她默然。   “我没有照顾人的瘾头,同时,我也没有偏爱长不大少女的嗜好。”   她呆呆看着她,高翔欣赏着她的表情,老实不客气地说:“左医生,容我提醒你一句,以你的年龄,实在不适合这样瞪着圆眼睛张大嘴巴做小女孩子状了。”   左思安一下闭上了嘴,匆匆走出了厨房。   高翔上楼敲左思安卧室的们:“下楼吃饭。”   “我不想吃。”   他推开门进去,只见左思安正半躺在床上发呆。他嘲讽地说:“这样闹脾气,可更显得像是孩子赌气了。”   她怏怏地坐起来,双手抱住膝盖:“高翔,如果你是为我当年讲的那句话生气,我愿意道歉。”   高翔面无表情看着她:“你现在一直把愿意道歉这句话挂在嘴边,我很想知道,你是真的觉得抱歉呢,还是觉得这样解决问题最方便?”   她苦笑:“道歉确实是医生必修的功课之一,哪怕什么也没做错,一样要对病人和亲属的损失表示歉意。高翔,我们都是成年人,就算生我的气,也是过去的事了,不要赔上时间惩罚我。”   “我的确生气,但肯定不是以你想象的那样在生你的气。你当年说的那句话,之所以会让我愤怒到失去理智的程度,恰好是因为你说中了一部分我不愿意正视的事实:我确实是从你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你了。”   左思安再度呆住,怔怔看着他。   “如果不是我一直都竭力避开禁忌,太想保持那个让你无条件信任的状态,太想让我对你的感情显得无可指责,我应该不至于看不出你为什么要讲那句话。”   左思安无力地将下巴搁到膝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高翔走过来,做到床边,拿起她枕边那个已经有些破旧的布熊端详着,然后伸手拨开她半干的头发,看她颈后那个纹身:“Strive to be happy,为什么会把这句诗文在身上?”   她合上眼,没有回答。   “对我而言,什么都没有过去。所以我来了,决定留下。”   静默之中,高翔的手指轻轻拂过左思安那处文身,然后俯头,嘴唇贴了上去,轻轻吻每一个字母,他的呼吸吹拂着她颈后细软的头发,一下一下,不易察觉的节奏如同温柔的潮汐慢慢泛起。她顿时僵住,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急骤猛烈,不亚于置身于高原地区,同时血液却似乎在飞速流失,全身一阵阵发冷,以至于战栗起来。   不知不觉之间,他将她拉起来,让她面对自己,他的嘴唇从她的颈项移到她的耳朵上,含住她的耳垂,她顿时全身发软。当他开始吻她的嘴唇时,她再次发现,自己和17岁那年在中山公园的水杉林内被他亲吻一样,陷于耳鸣眩晕之中,口干舌燥,根本无法抗拒。   他撩起她的t恤,抚摸她的身体,相比起少女时期的过分纤瘦,现在的她有着成熟柔美的曲线,肌肤润泽,如水一般呈现在他面前,他一路吻下来,听到她控制不住发出低低喘息,原本撑在他肩头的手迟疑地变成了爱抚。   就在这时,左思安放在床头柜上的寻呼机突然发出尖锐地鸣叫,两人同时一惊,她有片刻的迷惘,看着上方的高翔,然后猛地清醒过来,推开他,拿起寻呼机一看,马上翻身下床:“有紧急情况,我必须马上返回医院。”   “我陪你过去。”   左思安来不及说什么,拿了车钥匙匆匆下楼出门。   到了医院,左思安匆匆向里面跑去,值班护士告诉她,巴尔的摩市郊出了一场连环车祸,一辆旅游扯撞到护栏后颠覆,造成扯上2名旅客当场死亡,包括司机在内,有40多人受伤,,其中多人伤势严重。   高翔留在外面的休息区,他出入医院的次数不少,但还是头一次这样近距离看到医生收治急诊病人。伤者源源不断送进来,不当班的医生跟左思安一样,穿着各式便装,纷纷从医院外赶来,参加急诊转诊。   左思安进入手术室,直到七小时后才出来,然后继续处理其他病人,对护士交代护理注意事项。等高翔买来咖啡,却到处都没看到她,还是一名护士留意到,指点他去她与其他医生通常小憩的地方。   他走过去,只见那是一间房消毒床单和工作服的房间,有两名医生外在一遍,已经睡着,但左思安没睡,她正拥着一名神情沮丧的女孩子,同时说着什么。   她看到了高翔,微微示意,他站住。只见灯光下她的面孔充满倦意,分明已经消耗了所有的体力,却仍旧站的笔直,仿佛唯恐懈怠下来,就再也无力支撑。   过了一会儿,她走了出来,神情有些凝滞。   “一个病人刚推进手术室就不治了,很年轻,才20岁。这女孩子才读医学院三年级,刚开始实习,看到同龄人在眼前死去,很受冲击。”   他搂住了她的肩头,她摇摇头:“我没事,毕竟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了。”   话是这么说,一直到换好衣服回家,左思安都保持着沉默。她拖着步子上楼,上到一半,突然停住,扶着楼梯栏杆,回头看向高翔:“这就是我的生活高翔,我每天得在医院待至少12个小时,任何时间接到传呼,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我分不出时间和精力给你,你留下,什么也不能改变。”   高翔静静看着她:“你太累了,去睡吧。不要急着下结论。”   接下来的时间里,左思安一直有意识地躲着高翔,甚至尽量不会来吃饭,回家之后,也是马上将自己关进卧室,不再出来。高线并不过于紧逼,若无其事地做饭,见她不肯吃晚饭,居然做了便当,在她清晨出门前递给她,让她带去医院做午餐。她一脸几欲崩溃的表情,却讲不出话来,只得挫败地接过来,匆匆出门。   晚上他又很晚回家,下车之后,却意外看到高翔正要拿了钥匙开门,他一生运动装束,同时拿肩上搭的毛巾擦汗。   她大惊,匆匆赶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去跑步了?”   他点头:“对。”   “千万不要在夜晚出去跑步,我说过这一带治安不算很好,过去两个街区就更糟糕,好多房屋都已经空置,被流浪汉占据了,跑那边很危险。”   他不动声色:“但你还是要坚持住这里?”   “我住了三年,只要小心,不会出事。”   “那你也不必担心我。”   她抓住他不放:“不行,万一出事怎么办?”   “你会难过,还是松一口气?”   她怔住,松开手,取出钥匙开门,径自进去,准备直接上楼,高翔一把拖住她:“我只是开个玩笑。”   “我现在确实没有什么幽默感了,高翔。请不要在我这里出事,否则,我就永远得不到解脱了。”   她眼里的痛楚让他有些震惊,他抱住她:“对不起,我会小心的,以后开车去健身房运动。”   高翔有一个长期保持健康运动习惯的男人的身体,坚实有力,此时散发着跑步之后的热气,带着些许汗味,包围着她,带着遥远的熟悉感,拨动记忆深处贮存的某个信息,她一时有些迷茫,带他吻向她,她才惊觉过来,慌忙向后退去,背抵着门,再无可退,他的吻在加深,她呼吸困难,身体发软,即将融化的感觉笼罩着她,既甜蜜,又令她心生恐惧。   她努力推开他一点儿,喘息着说:“不行,请……不要这样。”   他引诱地说:“你明明想要我的。”   她双手撑在他肩上,在两人之间隔出一个空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慢而清晰地说:“是的,我想要,我不介意承认这一点。我早就不是以前那个恐惧性的女孩子了,高翔,累到一定程度,跟男人做爱,是最好的放松。但是,和你不行。”   高翔怔住,放开她,眼底情欲退去,回复清明,若有所思看着她,然后笑了:“讲这个话,扫我的兴足够了,但不可能赶走我,小安。”   她气馁,听了一会儿,恳求地说:“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要的是你。”   她一时讲不出话来,怔怔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疲惫地说:“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我完全同意。”   “不是现在,明天吧。我明天休息,陪你出去转转,你想去哪里?”   听到她主动邀约,高翔多少有些意外:“我已经转了这个城市不少地方,不必拿我当观光客招待,你平常这天怎么安排?”   “关掉闹钟,睡到自然醒,如果天气好,就去内港散步,喝咖啡,买带面包微微海鸥,再找一间餐馆吃饭。”   “那就还是这样好了。”   巴尔的摩的内港与11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游客聚集的地方。   高翔与左思安坐在海港边的长椅上喝着咖啡,海风徐徐吹来,前方海面上游艇和帆船来往不绝,不远处正式那幢与纽约前世贸中心同名的27层五角形建筑。   左思安告诉高翔,很多人觉得这座大厦尽管由知名建筑师设计师贝津铭设计,还是显得非常难看。高翔大量了一眼,客观的说:“说不上难看,但也确实没什么特点。你还是觉得这里有些像汉江吗?”   她摇摇头:“这次回去一趟,我反而不确定汉江是什么样子了。高翔,我们已经有了各自的生活,有工作,你还有家庭需要照顾,不应该长期滞留在这里。”   “说到家庭,我打算明年带儿子来美国读高中。”   左思安吓得顿时为之色变,脱口而出:“千万不要来巴尔的摩。”   高翔忍住笑,悠闲地说:“巴尔的摩治安不够好,而且他也不喜欢吃螃蟹,我征求了他的意见,他居然对纽约还留有一点儿印象,愿意去那里上学。”   她并没有放下心来,急急地问:“那么你呢,也会搬去纽约对不对?”   “他去寄宿学校,不需要我陪伴,我会留在巴尔的摩。”   “高翔,你如果坚持留在这里,怎么跟他解释你的行踪。”   “他足够大了,不会天真到认为我的感情世界应该一片空白。如果我告诉他我留在这个城市的原因,他完全能够理解。”   她气急败坏地瞪着他:“你父母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   “我早就不需要征求谁的同意了,你不会仍处在你母亲的监管之下吧?”   她张嘴,一时讲不出话来,却记起他嘲笑过她这个表情有装嫩嫌疑,只得如同进手术室前一般深深吸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尽可能用平和讲道理的语气说:“但他从来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很清楚一个15岁的孩子的世界如果突然被颠覆会有什么后果,你不能这样做。”   “你记得刘雅琴对我母亲的敲诈吗?”   “不是没有成功吗?”   “就算刘雅琴没有得逞,小飞的身世也不是绝对的秘密。我不想让他由别人嘴里知道这件事,所以会选择适当的时机来跟他谈谈。”   她一下跳了起来:“不不不,绝对不可以。”   “相信我,我知道怎么跟儿子交流。”   “不行,你不能讲出我……和他的关系,我跟你说过,我从来不打算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不管是以什么方式。”   “我会尊重你的想法,不会强求。”   “高翔,你这样做,只会搅乱所有人的生活,有什么意义?请不要这样,离开这里吧。”   高翔拉她坐下:“你忍了我好多天,索性再忍一下,别这么急着赶我走,先跟我讲讲你这些年的生活。”   左思安心神不宁,不知从何说起:迟疑一下:“我说过了,大学毕业后读医学院,然后做住院医生……”   “离开纽约之后的那个圣诞节,你为什么回去芬兰?”   她完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意思有些反应不过来:“你怎么会知道我去了芬兰?”   “我去波特兰找你,你妈妈告诉我,你去芬兰旅游了。”   她惊讶至极,喃喃地说:“我妈没告诉我你来过。”   “你摆脱了我,她开心还来不及,只说你已经转学,不希望再受到任何打扰。”高翔苦笑一下,“她甚至连你转到哪个学校都不肯告诉我,当然更不会对你提我过去的事情。”   左思安哑然。   “好了,告诉我,为什么会选择冬天去芬兰?想看冰天雪地的话,波特兰就足够了。”   “我只是……不想留在波特兰过圣诞节,可是世界那么大,总不能随手在地图上一点,指到哪里就去哪里,刚好听到一个妈妈给她的孩子讲圣诞老人住的地方,听到了拉普兰这个地名,于是决定去拉普兰看看。”   “拉普兰?”他皱眉,“你想亲眼看圣诞老人分装礼物吗?”   “当年住在刘湾的时候,电视台在放一个老动画片,叫《尼尔斯企鹅旅行记》,晶晶每天去邻居家里看,回来以后就跟我讨论。我还是很小的时候看过,本来没有太深印象。晶晶跟我谈的最多的就是尼尔斯和家里那只叫毛瑧的鹅一起跟着大雁飞去的地方:拉普兰。晶晶觉得那是她听过的最美的地名,念起来音节动听,又遥远,又壮丽。她最爱反复像动画片里的人物一样说:到拉普兰去,到拉普兰去,还编了不少小女孩旅行到拉普兰的故事。”   “所以你就真的去了那个地方,而且给晶晶寄了那张明信片?”   “对晶晶来讲,拉普兰是乡村以外另一个世界;对我来说,拉普兰是尼尔斯去了以后,才能变回一个正常孩子重新回家的地方。我父亲刚把汉江的房子卖了,把钱全寄给了我;你曾对我说过,会给我一个家,可我跟你分手了。一个再也没家可回的人,因为这种理由决定去拉普兰,是不是很可笑?”   “并不会比我返回纽约过的圣诞假期更可笑。我跟朋友连续流连各个酒吧,喝酒喝到大醉,打架闹事,被抓到警察局蹲了一晚,跟一群瘾君子皮条客关在一起,绝对是不愉快的经历。”左思安怔怔看着他,他微笑,“吓到了吗?”   她内心翻腾,讲不出话来。   “不如我跟你讲讲我这些年的生活吧。”   “你离开纽约以后,我送母亲和儿子回国,然后一个人在纽约晃荡了好久。‘9?11’过后,那座城市气氛很紧张,并不是一个适合无所事事闲待着的地方,可是我哪里都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做。那段时间,我过得很荒唐很颓废,幸好那个朋友陪着我。胡混了四个多月,我父亲过来,把握拖回了国,我当时并不知道,其实他之前已经来过一次纽约,并且见了你。”   左思安依然沉默着。   “回去以后,我协助父亲,并开始按原来的计划自己出来做一点儿小生意,先是红酒代理,后来与朋友合作风险投资,对了,还买了一家不赚钱的咖啡馆,打算一直那样经营下去。”   高翔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道:“至于感情方面,我没有订婚,但我交往过不止一任女朋友,我会明白告诉她们,我对婚姻和家庭没有什么兴趣,也不想再要孩子,不过我可以从别的方面补偿她们。你看,我彻底成了一个庸俗的中年人,我猜这才会真的吓到你吧?”   她看上去有些不安,低声说:“其实你不需要跟我说这个。”   “是啊,乏善可陈,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是很想知道这些年你生活得怎么样,可是我回头概括自己的生活,不过就是经历了不少事情,去过不少地方,结识了很多人 ,这么简单平淡几句话就能讲完,又怎么能指望你告诉我更多。”   “高翔,11年时间,足够改变一切。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从前的我了。”   “我知道你不是14岁,也不是16岁、19岁,你今年30岁你长达成熟了,成了医生,见惯生死,有稳定的、可以给人开刀的手,你甚至变得再不像从前那样对别人的情绪和心思高度敏感。可是,你还是你。”   “不,不是你想的这样简单。”   “听我说完。我问我父亲,当年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能够促使你义无反顾地离开。他告诉我,他不过是让你觉得,自由为我做出牺牲,才算是对我的成全。但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才是我经历过最投入、最真实的人生。你的离开,并没有成全我。我不需要那样的牺牲。”   左思安痛苦地摇头:“我必须向你坦白,我没有你认为的那样崇高。说到底,我其实是怯懦了。我害怕很多事,我怕回忆纠缠,我怕我配不上你为我做的一切,我怕你对我的感情只是怜悯,我怕我没法儿让你有一个快乐的人生,我怕面对你的家人,更怕面对你可能的后悔……”   他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再说下去:“你已经很勇敢了,问题出在我身上,我并没有能给你太多信息。我犹豫了太长时间,才去美国找你,就算跟你在一起,我也回避了很多事情,这是我的错。”   “我们这样翻出旧事有什么意义?你回国吧,放开过去的一切,找一个值得你爱的女人,好好爱她,好好生活。”   “真实一个不错的忠告,不过我们好像都已经做过了尝试,我差一点就想和晓研结婚,你也试着与宇哥男人订了婚,结果似乎都不够理想。”   提起这件事,她怅然若失:“我只是没时间好好经营感情,等我完成住院医生培训,就不会这样忙了。”   他笑了:“别自欺欺人了,你会成为一名神经外科专科医生,会有专业上更高的追求,照这样发展下去,你会越来越来像你母亲,感情只会越来越被你放在一个次要的位置。”   他承认他说的没错:“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你并不是你母亲。如果你能放下一切,你不会选择一个过于艰苦的职业;不会在跟我分手之后,住到这座城市,把当初我希望你过得生活文到颈后。如果你忘了我,生活得很好,我会二话不说离开,但是,你把并没有忘记。”   这时,不远处有一个母亲带着一队儿女走过,拿了面包捏碎撒开,成群的海鸥马上鸣叫着飞过去觅食,两个孩子来回奔跑着,高兴地咯咯直笑。   也许再没有很么比孩子的笑更有感染力,可以让整个世界显得松弛、平和。他们同时凝神看着,直到那个母亲领着他们慢慢走远。   左思安看着前方波平浪静的海湾,突然轻声说:“当年之所以选择神经外科,除了它最难、需要花费的时间最长以外,我还想弄明白,对于过去的回忆会缠绕我多久。”   “得到答案没有?”   她摇摇头:“人脑的结构精密,就算科学昌明,也没能破解全部奥秘。按照现有的研究结果,认得大脑是由140亿个神经元组成的神经网络,与记忆密切相关的区域叫海马区,它负责将认得经历转化成长期记忆贮存起来。可是没人知道,是什么决定哪些经历被视为不重要,可以被遗忘,那些经历会被留下、留多久。人可以凭借意志、训练来记起特定的某些人、某些事、某些经历,也坑内因为疾病、外伤忘记某段经历,单项做到有选择的强行遗忘却基本不可能。”   她转头看着他,说:“我所有的快乐,都与一段痛苦的记忆有着联系;我想遗忘的,和我决定永远保存的根本无法分开。我怎么可能做到忘记?我做了很多自相矛盾的努力:我离开你,离开纽约,可我来到了巴尔的摩这座城市,医学院毕业后,我有机会去别的地方做住院医生,想来想去,还是留了下来,一直待到现在;五年前,我请整形医生修复了我腹部剖腹产留下的疤痕,手术很成功,基本去除了所有的增生瘢痕组织,现在那里只留了一条平整的痕迹,就算穿比基尼,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可是,”她抬手抚了一下颈后那个文身,“我又去把这句诗文到身上,唯恐有一天,我会忘了你看着我,对我讲出要我快乐时的那一刻。”   高翔同样记得那一天,从华盛顿开往巴尔的摩的路上,左思安轻轻读了首英文诗。那是正值早春,车窗摇下一半,空气犹带着沁凉的寒意,她的声音温柔,吐出的音节宛如小溪流水,她看着他的眼睛含着笑意,熠熠闪光,头发随风扬起,让他为之神迷。那一刻,他愿她永远保有快乐,也深信他们将永远在一起。   他们同时陷入回忆之中。   良久,左思安才重新开口:“我以为我已经解决了所有问题,能够正视人的身体,能够淡忘过去的不愉快,能够不再把噩梦当回事,总之,能够把生活安顿好了。可是这次订了婚,又匆忙解除婚约,然后眼睁睁看着病人在面前死去,我被停职……我突然发现,我对一切都没有做好准备,我的生活看起来是按计划进行,其实已经面目全非、不受控制。”   “所以你决定回国看看?”   “我并不是要打搅你,真的,我想你肯定早就有完整的生活了。”   “谢谢你对我有这么强的信心。”   “我先看看我出生的地方,希望可以正视过去,重新开始完整的人生,结果……又连带着把你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他温和的说:“我也要谢谢你这次停职,不然我们也许再也没有见面机会了。”   她微微一震,涩然微笑:“也许不见更好。”   “你真是这样想的?”   “不然能怎么想?当年把我们阻隔开的一切都还在。高翔,我甚至在没有当年试图对抗命运的孤勇,我们不可能重来一次。”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生平头一次,我有点儿后悔放弃了把事业做大,挣出更高的社会地位、更显赫的名声的机会,不然我可以舍弃这些看似重要的东西,让你相信我的决心。小安,我现在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生意人,我要放弃的是一点儿生意而已。”   “但是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除非你在意你将来成为名医后,有人会来采访跟你在一起的男人和你有什么渊源。”   她呆住:“我不在意那些。但是……”   “生活中永远都存在着‘但是’,不过我们不能让那些‘但是’主宰我们的生活。我们错过的时间太长,小安,我也快老了,在我老到真的消磨掉所有感情之前,我想跟你在一起。”他握紧她的手,深深滴凝视她,“这一次,没有人恩能够改变我的决定,包括你在内。”   左思安看着高翔,坐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在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出现,陪她走过噩梦随行的青春,她并不确切地知道她从什么时候爱上了他,但关于他的一切,都收藏于她记忆的深处,一直伴随着她。   人生忽如一场远行,无论有没有从容告别,他们都各自走向不同的旅程。而时间如同滔滔不绝的长河,冲刷流经的路途,磨去青春年少的棱角,抹掉去日留影,弥合曾重创身心的伤痛,同时也慢慢消磨看似永恒的情感。   当所有伤害都成为过往,终于抵达时间的彼岸,她发现,她没有办法不爱他,更没有办法看着他的眼睛说“不”。   巴尔的摩也许成了一座衰退中的城市,而他们的记忆仍鲜活存在于此。   每一次遗忘,都是旧我某一部分悄然死亡;每一个铭记,锁定他们走过的路,携刻爱情存在的痕迹,赋予生命更真实的价值。   时间证明一切。 (全书完) 【本书下载于书 本 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 ookben.com/】